今天是围棋名人战挑战赛的最后一场比赛，也是决定名人头衔最终归属的关键比赛。
在幽玄棋室门外的长走廊里，时光远远看到白川老师竟然也来了。他坐在走廊的沙发上，出神地望着窗外，不知正在想什么。
时光没有上前打扰，自己走进了幽玄棋室。方绪已经在对面坐好，看到时光进来，只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这次时光执白，方绪执黑。
棋手一生将会面对无数盘逆风对局。有人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输到底。有人在困境中咬牙坚持，最终艰难翻盘。
眼前这一局，几乎是时光五年下棋生涯中，所面对过最艰难的一场，逆风局。
“唉，棋手怎么下逆风局，真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呀！”女主持看着身后的转播画面，轻轻摇头，“今天白棋被全程压制，下得太难了，要是我下这种棋，心态老早就崩了。感觉白棋赢面不到一半，二位觉得白棋还有机会逆转局势吗？”
“时光是个很聪明的棋手，白棋虽然被压制，但差距一直没拉大。”俞晓旸凝眉思索着，“但我了解方绪的实力，这局棋要往后继续看。”
这句聪明，是俞晓旸看棋后发自肺腑地评价。每当他隔一段时间看到时光的棋，就会震惊于这孩子的飞速变化。
最开始，他只觉得时光不过是个颇有灵气的棋童。
过了几年，他惊讶地发现刚入段的时光，棋中竟饱含着底蕴深厚的优美。
后来关注北斗杯，他觉得时光的棋变了，虽失去一些布局的厚重，但多出许多潇洒之气，尤擅后期发力，有瑕疵，但胜在轻巧。
这两天看下来，他感觉时光的棋力已能胜任想法的天马行空，放得出去，收得回来。虽然常有出其不意的招数，但不浮躁。这盘逆风局，时光就下得无比坚韧。
尤其后面这些蜕变，就在短短一两年之内完成。他很欣慰，除了小亮，中国棋坛还能出这么个好苗子。任何一位职业棋手若能注意到这些，很难不关注时光，尤其小亮还是同龄人。
但你关注就关注吧，还偏偏关注成这样……欣慰之情突然就多了些酸涩。俞晓旸心底翻涌着五味杂陈，睹了一眼正全神贯注看棋盘的儿子。
俞亮正接话说道：“他们都有不能退缩的理由，所以都在拼尽全力。我也说不好。无论结果如何，这一局的两位棋手都值得尊重。”
自从开局后，方绪就没让主动权掉出来过。他比昨天更加谨慎，时光一直找不到可以利用的机会。
刚刚布下的伏笔，就被黑棋堵住。
转换战场的腾挪，又被黑棋跟上。
白子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在迎着想把它往后推的飓风，被压得束缚了手脚。
怎么办呢……时光咬唇，强行压下心头的焦灼。
随着黑白落子，棋盘空隙渐密。
怎么办……怎么办……
眼看官子收紧，这样下去必输无疑。
时光看了眼计时钟，停下动作，回眸凝视着棋盘。他的时间用得比方绪少些。黑棋下得复杂，做得完美，难免时间就会用得多。
目光徘徊在如星空般疏密相间的棋盘上，到右下一个角落，突然定住。
心里突然炸开一个大胆的想法，时光拎子便落。
白子打吃。黑子应手打吃。
白子扳一手再打吃。黑子不得不提走这颗威胁的白子。
白子填回来，反手提走黑子。
劫争形成。
方绪停住，看懂了时光的用意。
官子造劫，求破僵局！
一个劫，你来我往，提来提去，没有尽头。所以规则规定，棋手不能一直没完没了地下那个劫，必须先在棋盘别处落一子，才能回头再应那个劫。
所以那些为了应劫而下在别处的落子，就叫劫材。
棋盘空旷时，劫材很好找。但此刻已进尾声，官子形状步步要紧，实地差距瞬息万变，随便落子极易影响结果，劫材非常难找。
方绪也可以不管这个劫，但一旦黑棋弃了这里，白棋就会顺杆而起，削掉黑棋一大块尾巴。在官子阶段，这无疑是致命的。
所以黑棋不得不应劫。
“白棋挑起这个劫争！下得好聪明啊！”女主持不禁用上了俞晓旸才用过的形容词，“黑棋一下子难受了，白棋反正虚一些，根本不怕找劫材，黑棋之前下得复杂，一找劫材就容易破坏棋形。”
“逼黑棋应劫，非常好的妙手。”俞晓旸点着头，再次在心里五味杂陈，这情绪他还且得消化。
俞亮不禁捏紧了拳头，“刚刚两手劫材一转换，黑子只领先两三子了。接下来每一步都很关键，谁都不能犯错。”
时光不敢放松，他一面要在劫材上找机会尽力圈地，一面要守住这个劫不被黑子消解。黑子被逼着下这个劫，每一步都在想把劫消掉。
时光飞速思考着……要小心翼翼……要无比谨慎……
突然，计时钟“咔哒”一声轻响。
“方绪名人读秒了！”女主持人再次惊呼，“这局棋真是看得我一手汗。”
也就是说，按照规则，方绪用完了时限，之后每一手，都必须在一分钟之内落子。他只有五次机会用满一分钟。一旦超时，即刻判负。
而时光还有八分钟，才会进入读秒。
如果没有这个劫，方绪本可以赢到结束。但应了这个劫，方绪把仅剩的时间，大部分都用在了寻找劫材上。
局面骤然生变！
进入读秒的黑子无法思考得面面俱到，时光就有了可乘之机。
还落后两子……
还落后一子……
棋盘密密麻麻，再无处可下。连时光自己都一眼数不清到底谁赢谁输。双方停手，裁判开始数子。
“白棋胜四分之一子，时光五段胜。”
时光猛然抬头，“胜四分之一子？”
裁判点头，“对，险胜四分之一子。”
四分之一！！！
好险呐！！！
时光长舒了一口气，身子颓然靠在了沙发背上。对面的方绪久久没有说话，也同样倒在沙发背上。
蔓延时光心头的喜悦被什么击中，不再涌动。换句话说，对绪哥来说，这局棋他把赢面几乎维持到最后，结果倒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劫争上，仅仅输了四分之一子。
方绪微微点头，站起身朝外走去。时光扭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幽玄棋室大门打开，时光隐约睹见白川老师等在门口，伸手揽过绪哥的肩膀拍了拍。两人转角远去。
棋室内，还响着裁判和记谱员们的话语。
“恭喜挑战成功，时光名人。”
“逆风局以劫争翻盘，非常精彩啊。”
时光笑着回应，心头一面涌进终于实现目标的巨大满足，一面却仿佛漏出一个空洞，将喜悦流散而去。
这到底是种什么感觉呢？离满19岁仅两天的时光，没有弄懂。
挑战赛结束之后，跟棋院、电视台的那帮人应酬完，时光回家已经很晚了。人来人往的，他根本没法跟俞亮说上什么话。而且，俞老师还坐在俞亮身边呐！时光连看都不敢往那个方向看。
妈妈给了他一个久久的拥抱，笑得无比骄傲。
手机里此起彼伏的响声，时光躺在床上，终于有心情回应。
洪河——太牛了太牛了，哥们已经无言以对了。
——呵，你才领会到我这实力。
——什么时候回北京啊？
——后天下午吧，棋院那边还有事儿。
——后天？！！后天是你生日啊！！！我还跟沈一朗他们商量着，难得你回来一趟，后天找你一块儿庆祝。
时光突然意识到，后天是9月20号。每次沉浸在围棋里，日期就变得不再敏感。
——那明天见吧，我妈明天医院有事儿，你们到我家来，我一天都陪你们。
——那我们一早就来找你啊，时长老，哥实在是想你了。
——洪少侠，我也想你啊。
时光笑着把手机扔到床边，转头看向窗外的月亮。虽然跟洪河说着这话，眼前浮现出的人，却是俞亮。
谁都来恭喜了，就剩他还没说恭喜……想着想着，手机突然亮了。
——回家了吗？
——回了。
——今天你那手造劫，可以给它取个名字，叫飓风强力回流吧。
时光瞬间笑出声，又趴下来抠着枕头闷闷地笑。他完全想得到，俞亮为了找这个名字，皱着眉点开《四驱兄弟》的样子。之前跟杨海他们聊天时，自己提过那是小时候最爱看的动画片，还迷恋过那里头四驱车的杀招。
——好吧，那我可太喜欢了。
——嗯，明天你要干嘛。
——跟洪河他们玩一天。对了，绪哥那边……他还好吧？他晚上都没来。
——我跟他打电话了，白老师在陪他，别担心，没什么事。早点睡吧，晚安。
——晚安。
时光笑了笑，把手机丢在一旁。三番棋连战三天的疲累终于袭来，月色温柔，洒在他上浮的嘴角上，陪他入梦。
第二天的休息，真是彻底的休息。
沈一朗和白潇潇带了好多零食，洪河带了个蛋糕，说要今天大家一定要跨越零点。时光翻出好久没用过的游戏机。
正打得酣畅，门铃响了。时光开门，发现外面竟然是吴迪。他知道吴迪、江雪明和谷雨他们都在外地上大学，才没联系他们见面。
仿佛看出时光的惊讶，吴迪笑着说：“大四了，这个月回老家实习。我知道你这几天在方圆，专门等到今天过来看看你。我还一直担心你比赛，何嘉嘉老说我想太多。”
原来大家都在关注自己。时光喜出望外，将吴迪一把拽进家门，“你跟何嘉嘉都看了？”
“是啊！我们都很高兴。”
“把他也叫来呗！”
屋里很快装进了好几倍的热闹。因为围棋这个共同话题，何嘉嘉和吴迪很快就跟洪河沈一朗他们聊得火热。白潇潇惊讶地发现，原来常去那家理发店的少东家竟然是时光的高中好友。何嘉嘉和洪河拿着手柄，说要大战三百场。吴迪对沈一朗的冲段经历充满钦佩，拉着他想要下让子棋。
笑声几乎要掀翻了屋顶，这是时光在棋院集训时没法替代的快乐。就好像，他原本就应该属于这样的快乐。如果友情能坚持一辈子，他便一辈子不想跟他们走散。
一瞬间，时光突然觉得，俞亮也应该在这里。
他和俞亮，他和朋友们，不应该互相割裂。
俞亮和自己的朋友们，和自己原本的这个世界，迟早都得坐在一起。
时光清嗓子咳了一声，“那个……我想把俞亮叫过来。”
世界突然安静了。
尤其何嘉嘉的脸色别扭起来。
寂静地几秒过去，白潇潇突然伸手喊道：“叫叫叫！赶紧叫来！我大学围棋社的姐妹特喜欢他，叫过来我帮她要个签名！”
房间里恢复了热闹，洪河忍不住吐槽，“以前你提到他就咬牙切齿，理也不理人家，现在倒关系不错啊。”
时光松了口气，掏出手机。
洪河和何嘉嘉重新打得激烈。时光和白潇潇各坐一边，看吴迪和沈一朗下让子棋。沈一朗越来越有老师的风采，让子棋下得春风拂面，谆谆善诱。
一局渐至尾声。
洪河一声大喊，“喂，你这盘太久没用花了吧！”
时光抬头一看，屏幕上飘着雪花，游戏人物都看不清楚了。他正待站起来，却听门铃作响。
“别的盘在旁边箱子里，我妈把我以前的东西都收那儿的，你自己找啊！我去开门。”时光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门口。
俞亮带着笑意，拎着一大包零食，站在门外。
时光硬是克制住自己，才没有上前拥抱。他侧身让门，俞亮进来，错身而过时，轻轻捏了捏时光的小拇指。
房间突然爆出一阵炸裂的笑声。洪河的声音紧随其后，“道场那会儿，时光就把这玩意儿放衣柜里从来不挂，你送的是吧？”
何嘉嘉回道：“他不是小时候赢过俞亮吗，还跟我说什么……什么来着……哦！不就是个小小的俞亮，有什么可怕的！我这不是听说道场艰苦么，为了鼓励他，想好久才想出这词儿。”
“嗐！有回我见俞亮在道场里，他一知道立马就冲出去了。回来跟吃了火药一样！好多天都拉着我练棋到半夜，说这辈子不超过他就不是人。”
客厅里，俞亮听得越发好奇，时光听得越发僵硬。
他回过神来，赶紧迈步冲进里屋，却见洪河赫然展开那面锦旗，给白潇潇和吴迪看。
赠时光：俞亮的天生克星。
哦，真是辣眼睛。时光想回头遮住俞亮的视线。
但俞亮已经站在屋门口，偏头把锦旗内容来回看了好几遍。
屋里所有人爆发出狂笑，时光扶住额头，“收起来！赶紧的！”
洪河闻声，回头见屋门口的两人，“我去……”他猛地把锦旗一卷，丢回箱子。
俞亮眼带笑意，走上前又把锦旗打开端详，“锦旗都做了，这么多年也不拿出来挂着，还怪可惜的，以后挂起来吧。”
咦，何嘉嘉？他看到这名字……忽然想起了童年的记忆。
见俞亮盯着那名字，时光抢过锦旗收起来，赶紧说道：“何嘉嘉你还记得吧，你以前把他打崩溃了，吓得他再不敢下围棋。就他！”
俞亮和何嘉嘉对视一眼。一瞬间，他想起那个哭得无比稀碎，然后跑开的小朋友。就是从那以后，父亲再也不让他出去学棋，参加非职业比赛了。
何嘉嘉转头一声长叹，“往事如梭啊。”
自从时光挤走何嘉嘉，拿过手柄坐到身边之后，洪河便发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时光盯着屏幕打游戏，把薯片吃到见底，顺口说道：“薯片没了。”
在一旁看别人下棋的俞亮，顺手找出一包薯片撕开，递到时光手边，“垃圾食品少吃。”
“最后一包！”
洪河看着他们如此顺滑的对话，拧眉悄声问道：“俞亮什么时候对你这么好了？”还是那个走在棋院里高冷无比的人吗？
时光很淡定，“他还给我做饭。”
洪河的三观裂了裂。
“集训队里，我想多练棋，早饭都是他带的。”
洪河的三观碎开，哐当哐当掉在地上。
“我不会套被套，连被套都是他套的。”
洪河觉得自己三观已经粉碎性骨折，粘不回来了，“不……至于吧。”
“至于啊，所以我喜欢他啊。”
洪河倒抽一口凉气，差点失声脱口，“你就是要……”他赶紧压下声音，“要给他当星星啊？那他知道吗？”
“知道啊，后来才明白，他也喜欢我。”
洪河一口气厥在肺里，手一抖，游戏小人给自家大门踢了一记乌龙球。对方阵容发出阵阵欢呼。时光斜睨一眼过来，“其他人我会亲口说的，听到没有？”
“祝你们……幸福……”洪河幽幽说道。
时光之前还担心俞亮跟朋友们相处不好，现在发现原来担心是多余的。别人讲话时，俞亮都会笑着认真听。问他问题时，他会思索着认真回答。就算没聊到一块儿，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周杰伦的新专辑你们买了吗？”
“买了买了，这还能不买啊。”
“俞亮啊，你平时最喜欢听什么歌啊？”
“嗯……克罗地亚狂想曲。”
众人面面相觑，突然白潇潇一个激灵，“我会那个！马克西姆的是吧？”
俞亮惊讶望去。白潇潇一拍手，“就商场里那个跳舞机，地狱难度，我跟室友去了好几趟才练下来，不过还挺好听的。”
大家都笑起来。时光和俞亮相视一笑。俞亮弯着笑眼，眼里仿佛有星星。
时光突然觉得，坐在人群里笑着的俞亮，看起来好像不那么孤单了。
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大家就一起去了游戏场。看白潇潇跳完克罗地亚狂想曲，一起给她鼓掌。何嘉嘉和俞亮比赛投篮机，赢了俞亮好几局。
最后晚上跨零点还是在他们的老地方，烧烤摊。
“时光19岁啦！”
“时光生日快乐！！”
“时光冲啊！！！”
朋友们说。
“时光，生日快乐，加油！”
俞亮说。
夜色寂静，喧嚣散去。夜半一点多的街道上，俞亮和时光肩并肩走在人行道上，“今天我得好好陪陪我妈了。”
“嗯，到时机场见。”
烧烤摊拐过路口，就是一条酒吧街。街边一长溜霓虹灯还在闪烁，有人在进进出出。还有人靠着树，醉眼朦胧地问他俩要不要喝一杯。
迎面走来了两个人，时光和俞亮不禁停住脚步。
方绪面色绯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转头对白川说：“小亮和时光怎么在牵手，我眼花了吗？”
白川无奈摇头，“你没眼花。”
方绪再次转头，略带摇晃地走到他们面前，上下左右仔细打量，摇头失笑，“你们还真是……”时光下意识想放手，却被俞亮紧紧抓住。
方绪摇摇头，走向街边停靠的一辆空出租车，“师兄，回去吧。”
“白老师，”时光拉住白川的胳膊，踟蹰问出口：“绪哥他……还好吗？”
没等白川说话，方绪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怎么可能还好，再没有一场棋输得比这场还让我难受了。”
“绪哥……”时光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难受，不是因为输给你。我想了一天那个劫该怎么化解，我发现我解错了，其实我还是能赢下来，但是比赛没有时间了，没来得及想出这几手。所以再没什么，比意识到是自己葬送了胜利更难过了，尤其对一个职业棋手来说。”方绪失笑。
“明年，我会拿回来的。”方绪打开出租车门，让白川也上车。
白川拍了拍时光的肩膀，“没事。”
出租车发动，方绪缓缓摇下车窗，“下个月你要是输给韩国名人，我第一个杀了你。”
出租车远去，留下红色尾灯消失在夜色里。
时光长吁了一口气。
“哪怕关系再好，一旦坐在棋盘对面，就是对手。你全力下棋才是尊重，不要对结果愧疚。”俞亮的声音在旁响起，“以前跟师兄对局时，他就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包括我俩吗？”
“包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