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把俞亮送到机场之后，时光也直接回了方圆市。
转眼就到了2007年的最后一天，再过几个小时，时光就要迈向19岁了。
这是他跟沈一朗、洪河一起度过的第四个跨年，最近两年还多了个白潇潇。那两人虽然没进职业，但一直关注着棋界消息。
洪河抿了口啤酒，“我难受了一年多，最近想明白了，职业定段就是个证明自己的标签，我证明过了，而且我还是可以下棋啊。哎，我不是吹牛，等厂子以后发达了，我就去赞助职业比赛，青少年比赛，给广大棋手提供更广阔的舞台，我这是不是就叫……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白潇潇接话，“吹吧你就。什么时候先把我大学围棋社赞助一笔？”
“等你毕业了我考虑一下。”
白潇潇嗤笑一声，转头对时光说：“时光你知道吗？那个毒舌电台最近给你取了个外号，叫时帆船，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时光端起一杯茶，刚刚那串骨肉相连有点肥。
白潇潇咳了一声，“因为帆船前进不用桨，全靠浪啊！”
“噗……”时光飞快转头，把茶喷在地上。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白潇潇接着说：“今年围甲你拿了最佳新秀，22轮比赛16胜，还有白子虬杯的亚军！他们就注意到你了，说你下棋风格极有想象力，不拘泥于局部厮杀，注重全盘铺排，手法往往出人意料。”
时光十分得意，“那还用说。”
“简单总结呢，一个字，浪。”
时光呵呵一笑，“肤浅。我是他们能看透的？等着，明年我进国家队才是我发力的时候！”
沈一朗笑着说：“时光还闯进天元赛的本赛了，你最近比赛这么多，状态倒越来越好了，不像我，比赛下得少。”
“但你教的学生成绩好啊，都四百块一小时了，专门请你当家教的小孩还是那么多。每次叫你，都说有课有课。”时光撇撇嘴。
“来来来！为新一年，新目标举杯！”洪河站起来举杯。
“新年快乐！”众人杯子清脆碰撞。
不知道俞亮在韩国怎么跨年？时光突然想到。
烟花璀璨，霓虹通明，倒计时到0，大家欢呼着相拥在一起。
手机一震，短信发件人俞亮。
——新年快乐。
不是吧这货还开国际漫游！有钱！时光突然想到，刚刚抱沈一朗和洪河，就像左手摸右手一样毫无波澜。可现在看到俞亮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他就滞了呼吸。
他飞快回复。
——你也新年快乐！！！
再无回复。
也是，国际漫游哪能霍霍着用。
“喂灿灿！新年快乐呀！嗯嗯嗯，早点睡吧，明天还得赶论文呢，晚安！”洪河意犹未尽地收起电话，看到时光被肉麻到的嫌弃眼神，得意摇头，“别羡慕哥。”
沈一朗和白潇潇正相拥着看烟花。时光突然揽过洪河，走到一边低声问：“你抱灿灿是什么感觉？”
洪河一脸遗憾地看着时光，“看你单身这么多年，哥告诉你，那是心脏在悸动，灵魂在雀跃，你只想埋在她身上，走不动路，不想放手……”
“行行行行，够了够了。”
“你还是羡慕了。”
“我是觉得……我最近……好像也有点这症状……这是不是……像你和沈一朗这种……喜欢上了？”
洪河睁大了眼睛，“废话！你什么时候谈……”
时光赶紧捂住洪河的嘴，“小点声，没有谈，只有我自己。”
洪河恍然大悟，“暗恋人家啊……表白呗！”
“不行！”时光斩钉截铁。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我就是知道，现在根本不行，那人眼里没有恋爱，而且……哎，反正不行。”
洪河越发好奇，“到底谁啊？”
“别问了，我不会说的。要是这念头一直不消，他结婚了，我就看着他，做颗照亮他的星星吧。”时光仰头看着夜空，烟花未散，看不到星星。
洪河欲言又止，“还挺深情，上回感情问题被刺激成那样，这回干脆当起星星了。”他叹了口气，“还能下棋就行。”
时光一直看着天空，又不免有点期待奇迹，万一行呢……脑海里浮现出俞亮那张高冷傲娇的脸。得了得了，想什么呢。说不定拿了农辛杯冠军，都拿不下他，说翻脸就翻脸的人。
时光快19岁了，再怎么反射弧长，也察觉出自己最近的不对劲。再加上洪河和沈一朗时不时在旁边聊他们的感情心路，时光慢慢反应过来，他对俞亮的心情，不一样。
可怎么就偏偏是俞亮呢。
看着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啊。能跟他当朋友，还被他视为对手，时光就挺高兴的。
所以，绝对绝对，不能把原本的友情作没了。
说起这第9届农辛杯，绝对是现在围棋界最关注的大事。
中日韩三国擂台赛，赛程残酷激烈。每国派出五人。第一轮出战双方由抽签决定，胜者为擂主。
从第二轮开始，其它两国轮流攻擂，赢了当擂主，输了就淘汰。比到剩下最后一人，那位棋手的国家就是冠军。
所以农辛杯并不是属于棋手个人的奖杯，它代表国家荣誉，往往让棋手们更有赴战的热血与动力，为国家捧回这座奖杯！连场外观众都更加牵肠挂肚。
现在比赛进行到白热化阶段，韩国又展现出雄霸棋坛的实力，只堪堪折损1人，还剩4位棋手！而中国队只剩两位，日本更是只有1位了！
“你知道农辛杯最刺激的是什么吗？”许厚问时光。棋队研讨室，大家正在复盘农辛杯前8轮的棋谱。
“超快棋，每个棋手只有1小时，读秒之后每次1分钟，太刺激了。”时光回答。
“不止啊，上场之前，每国选手出场顺序不公布，所以你没法针对别国阵容顺序来布阵。而且当擂主之后，就得一直下一直下，就算棋力高，迟早累也累输喽。所以，不是赢得多就能夺冠，而是要留到最后。”许厚啧啧一叹，不怪棋坛人士对农辛杯阵容议论纷纷，这变态的赛制，真不是什么人都能下的。
研究室电视上正播放第9轮韩国棋手高永夏和日本棋手的对局。今天中国队轮空休息。
时光知道，中国队剩下没出场的两个人，就是俞亮和方绪，“虽说不公布出场顺序，但按常理，棋力越高的应该越靠后吧？我觉着照棋院那帮人的安排，俞亮明天就该出场了，方绪是主帅，排最后一个。”
许厚指着电视屏幕上那个长相清俊的韩国人，“你看这个高永夏，在第6轮攻擂成功，连胜三轮了，这么恐怖的实力，第二位就出来了，才是四将。估计因为他还年轻，今年第一次参加，才安排这么个位置。这么一看，咱们这边把同样第一次参加的俞亮安排到二将，是不是太冒险了。”
“以前保守，不也没拿到冠军？说不定就是为了出其不意。”时光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忐忑。无论今天韩日对局结果如何，对手一共还剩4人，而中国棋手只有两人，想夺冠就一定要连胜，必将是一段苦战。
“你知道韩国主帅是谁吧？”
“知道，李勋啊。”时光心里一沉。
“就算咱们过关斩将闯到最后一轮，也肯定会遇到李勋。知道为什么他外号叫铁门吗？他就像一道铁门，稳固如山，无论对手怎么来势汹汹，他都纹丝不动，守着背后那座冠军奖杯，把别人关在外面。”
怪不得，农辛杯的征程这般艰难。
如果围棋之路是攀登巍巍高山，那么征战农辛杯，就是高山上最陡峭艰难的崖壁，前路崎岖，当你披荆斩棘千辛万苦眼看要到顶了，没想到山顶还守着一只巨鹰，一脚就把你踹下去了。
所以前辈们前仆后继，无功而返，魂牵梦萦。
但凡尤有热血的职业棋手，怎么不想把荣耀带回祖国。
电视上闪光灯骤起，闪烁在高永夏的躬身一礼和淡然微笑上。至此，日本棋手全军覆没，高永夏四连胜。
屏幕打出明日的对局预告。
擂主：高永夏VS攻擂者：俞亮。
时光盯着屏幕画面，“我一定要站在上面。”
夜已深沉，时光辗转反侧。他知道俞亮今晚一定也睡不着，顶着巨大压力，身边肯定还有无数人反复叮嘱，任何一句加油，都可能对俞亮造成负担。
手机拿起了又放下……要不要发短信呢……
发句加油吧……拿起手机。
算了……放下手机。
作为朋友出战不闻不问，是不是说不过去……开始打字。
就是朋友才不能增加压力啊……点击取消。
如此反复……眼看已经过了10点，韩国那边过了11点，说不定俞亮已经睡了。
诶！对了！他睡了！那我再发，也算鼓励过了，他也没压力！
时光兴致勃勃开始打字！
——俞亮，明天别太有压力，我看了那个高永夏，之前他那些对手都是水货，别被他的气势影响了，他那棋力不是你对手！也别觉得什么他太累了胜之不武，这都是规则能怪谁。还有那什么铁门，他是铁门，你还是电磁炮呢！轰它！加油！！！！！！俞亮天下无敌！！！！！！
心满意足地点击发送，时光正准备丢开手机睡觉，结果屏幕一亮，对面秒回。
——知道啦。
时光一怔，还没睡啊，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怎么还没睡！快点睡觉啊！养足精神！保持状态！
——嗯，马上睡了。我现在状态很好。
——那就好，晚安！
——晚安。
一觉天明，擂台开场。
时光早早就到研讨室，跟队友们一起看擂台赛直播。
俞亮棋风凌厉，高永夏仍不显疲态。中盘开始，两人就开始围绕大龙展开厮杀，时光看得心惊胆战。
“弄他！弄他！”不自觉间，时光的手攥紧拳头。
研讨室众人发出惊呼。
“死了！”时光狠狠敲桌。
大家纷纷侧首，时光咳了一声，收敛下来，但仍掩不住放肆笑容，“我就说了吧！高永夏打不过俞亮哈哈哈哈哈！”
许厚笑着点头，叹了口气，“韩国还剩三个，明天是他们的三将，俞亮要苦战了。”
屏幕放着俞亮的特写画面，他忽然望向摄影机镜头，露出谦和温柔的微笑。这货样貌好看得犯规，时光心底一跳，忙低头看向棋盘。
对局结束后国家队内部肯定有复盘和研讨，越到后面，对方排兵布阵的策略也趋于明牌。所以时光特意等到深夜才发短信。
——看吧！我就说你能赢！我是不是预言家！
——是啦是啦你最棒。
——加油加油！明天放松！怎么下都不要紧！不要听别人唠叨！保持你自己！早点睡觉！晚安！
——嗯，晚安。
时光觉得现在这样，跟俞亮说说话就很好。
连续三天，随着俞亮的三局连胜，国内掀起了巨大的讨论浪潮。
之前在论坛质疑过俞亮是院选之子靠背景上位的人，纷纷发帖道歉。
“对不起是我们眼拙。”
“俞亮才不到20岁，的的确确是我们棋坛的明日之星！”
“棋院举贤不避亲！真是慧眼识珠！”
“明天就要直接对阵李勋了！咱们主帅都没出战！二打一啊！这回肯定能捧杯了！”
“李勋哪是这么容易赢的！历史上方绪对李勋就没赢过，李勋的风格克方绪，除非俞亮能赢李勋，还是别太放松了！我觉得这次布阵顺序不对，应该把方绪放前面，说不定我们前期就不会损失那么多。”
“马后炮了啊，谁知道那么强的高永夏会在前面。”
“反正这回是咱们赢面最大的一次了，肯定能赢！”
“中国加油！！！”
看过漫天的祝福和期待，时光第一次不想给俞亮重复说这些话。
三局连胜的背后，他知道棋手的精神有多疲惫。已经累到极致，而明天的战场，却要面对以逸待劳的最强对手。不过……时光不免又有一丝期待，万一真赢了呢？斟酌了又斟酌，时光还是发了条短信，不提战斗，不提加油，不提必胜。
——俞亮，你表现这么好，回来我请你吃饭啊。
——好。
只是，在史无前例最接近冠军的征程里，他们遇到的铁门，还是那道铁门。
不动如山。
在他面前，没有奇迹。
李勋出场，两连胜。
公布结果的刹那，方绪面无表情，李勋微微额首。
研讨室里的大家唉声一片。
声浪总是瞬间反复，围棋是只看结果的游戏，没有谁在意过程的崎岖，棋手的付出。
“就说了太年轻还是不行啊！”
“中国12亿人就找不出一个能打李勋的吗！棋院到底在干嘛啊！给点力行不行啊！”
“哎！咱们表现不错了！俞亮三连胜呢！”
“有什么用啊！又没有赢到最后！白费我力气。”
“主帅也没用，闲了那么久，最后一轮游，呵呵。”
时光啪一声关上电脑，再不想看这些言论。你们以为棋手不想赢吗！棋手是最有胜负心的人！你们以为前期主帅在逛街吗！赛后复盘，分析对手，哪样不要主帅劳心劳力，比上场的人还累呢！
比赛结束第二天，中国队就要回国，他们要直接回中国棋院总结复盘。时光想了想，还是没去北京接机。不过马上就要过年了，到时候绪哥和俞亮肯定要回方圆过年。
他给白川老师打了个电话。
熙熙攘攘的机场，春运期间，机场人流就更多了。
时光和白川在接机通道外面挤上前，白老师还有点不好意思，“时光，人太多了吧。”
“哎呀白老师，怕什么啊又没人认识咱们。”时光往白老师手里塞了一块牌子，“赶紧呀，快出来了。”
白川皱了皱眉，不自然地举起牌子。
时光嘿嘿一笑，举起自己手里的牌子。
方绪和俞亮排在通道里，正通过玻璃搜寻外面接机的人群。忽然看到人堆里举起两块牌子。
欢迎回家。
我们的英雄。
“哎哟我去。”方绪轻轻吐槽了一句，仰头看了会儿天花板。
俞亮久久望着那个正举着牌子跟白老师笑闹的人，心中涌起一股漫天的热流，再也止不住。
两人拖着行李箱很快出来，时光一眼看到他们，举着牌子跳起来，“这儿呢！”
俞亮走得飞快，时光拎着牌子迎着他几步上前，一把扑上抱住，把头埋在俞亮的肩膀，“终于回来啦！辛苦了。”
不愿放手啊。俞亮衣服上带着冬日的寒气，也有他身上一贯的淡香。
时光闷头蹭了蹭，放了手，举起牌子让俞亮看，“怎么样？我弄的。”
俞亮看着牌子，抬手挡住那个“们”字，绽放出愉悦笑容，“既然你都这么挖空心思了，那我就勉强收下吧。”
时光撇嘴，把牌子塞给俞亮，插兜转身，“德行，不傲娇会死。”
俞亮赶紧追上，“不是请我吃饭吗？”
“是啊！”
“就现在吧。”
“哎呀不就是顿饭吗，你还怕我赖账啊。”
方绪和白川看着前面两个走远的年轻人，又看看手里写着欢迎回家的牌子，相视一笑，迈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