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今日来过, 说过的那些话，虽然让蒙毅惊讶不已，但却也不得不信, 他如今的身子是对谁都不敢提起, 若是有人问起，他便只搪塞过去, 说是自己病了, 可是扶苏……他却是这么轻易而举地便断定了自己的情况。
怀有身孕……
如何不是呢？
这个来得措手不及的孩子, 根本就不在蒙毅的考虑之内，他甚至是完全没有想过这辈子居然还能会有孩子，可是这孩子现在就盘踞在他的肚子里，闹得他已经难受了多日, 不得不向嬴政告假休息……
如今不过只是头一个月而已，便已经是这般模样，那再往后呢？月份越来越久, 孩子越来越大之后，自己……还能完成之前算计的事吗？
床榻上，蒙毅侧身躺着, 他双手环着自己的腰腹, 眸光紧紧盯着那点满了房间每一个角落的蜡烛, 良久以后，才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瞬间变得冷硬的眼底, 仿佛是已经有了什么计较一般。
而大王子府里, 扶苏也是彻夜未眠, 蒙恬躺在他的身后, 手臂环在他的腰上, 两人都是睁着眼的模样，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蒙毅的事……我想我明日还是与懿俟说了罢”扶苏吸了口气，忽而低低开口。
蒙恬听着沉吟半响才问：“懿俟……可会相信？”。
“他即便不信，也由不得他了”扶苏翻了个身，朝着蒙恬怀里蹭了蹭：“将所有的事全都与懿俟说个清楚，不论他是否相信是否能够接受，我该为他、能为他做的也都做了，他自己是个明白人，即便一时间无法相信这种怪力乱神之事，可日后，他也许会想明白的”。
对此，蒙恬只能深深吸一口气后，再缓缓地吐了出来。
因为不日便要前往上郡镇压匈奴，监督修建长城一事，如今蒙恬能留在咸阳的时日也是越来越少，故而这些夜里，他几乎都是歇在扶苏这里，对于这件事蒙府那边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了，扶苏也知蒙恬这一别之后，便不会再轻易回来，没准……最后可能还得自己跟去上郡，所以他也不矫情，只与蒙恬依偎，享受着两人这不多的时日，然而即便是如此，有些该做的事，终究还是得做。
翌日正午，扶苏直接进宫去了，懿俟的宫殿里面依旧还是那样的冷寂，不过比起他儿时的萧条来说，如今这里还是能看见几个洒水宫女与太监正在院里当值，见得扶苏来了，一个个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朝扶苏跪地行礼。
扶苏眸光扫过他们，微微蹙眉问：“二王子呢？”。
其中一个小太监回道：“二王子一早便被陛下叫了过去，眼下应该还在大殿那边才是”。
父皇找他？
扶苏微微一怔，狐疑着转身又往嬴政的大殿走了过去。
嬴政对这些个孩子们，向来表现的都不太亲近，便是自己，在一众外人的眼里，也是不及胡亥与子婴得宠的那个，如此想来，以嬴政这些年来对懿俟的功课学习要求严厉，他对懿俟必定也是宠爱至极的，只是……不愿表露出来而已……
低低呼了口气，扶苏心里忽而便轻松了不少，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已经站到大殿外头，只不过因为殿里除了懿俟似乎还有旁人，他便也未曾进去，只是等在外头罢了。
半个时辰之后，大殿殿门打开，扶苏扭头一看，便见懿俟与以身穿铠甲的将军从里面并肩出来，那将军虽然已上了年岁，但眉宇间依旧威武不凡，此人乃是王翦，亦是除了蒙恬之外第二深受嬴政器重的武将。
不过……
扶苏不由得蹙眉。
大殿里之前是发生了何事，居然能让王翦对懿俟这般和颜悦色……
“大王子”王翦错眼见得扶苏的身影，微微一怔，上前朝扶苏行礼：“末将见过公子”。
扶苏微微点头：“看王将军面色红润，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莫不成是有何好事了？”。
确实如扶苏所言，王翦脸上的笑意已经掩饰不出，他朝扶苏拱了拱手：“承蒙大公子吉言，确实是有喜事”。
“哦？”扶苏顿时来了好奇，只不过却下意识地撇了懿俟一眼。
懿俟也是嘴角含笑，那副惬意阳光的模样，似乎也很是欢喜。
王翦不知扶苏心中有异，只是笑道：“房间末将觐见之时，陛下亲旨将小女明希赐婚于二公子”。
什么！？
扶苏面露惊讶，猛然扭头时，却是双眼直直地盯着懿俟。
懿俟只是抿唇一笑，那眉眼间的神色，俨然一副即将新婚之人才有的愉悦：“王兄如此看我，可是也惊讶着了？呵连我也没有想到，父皇居然会亲自为我指婚”。
王翦捋须笑道：“二公子虽然看似有些玩世不恭，但究竟如何，陛下心里明白，今日陛下为二公子与小女明希指婚，也是一段佳话”。
扶苏双眼只紧紧地盯着懿俟，他脸上的笑意逐渐凝结：“那不知父皇可定下了婚期？”。
“下个月十八便是婚期”说到婚期，王翦似乎反应过来：“说道婚期，末将还有诸事筹备，便先告辞了”。
扶苏这才转身朝王翦略略作揖：“王将军慢走”。
“不敢不敢”。
应承着，王翦走远了出去。
扶苏盯着王翦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人了，扶苏这才深深吸了口气，他猛然一个转身拽住懿俟就将人往无人的角落拖了过去。
懿俟仿佛已经知道扶苏为何会是这般反应，他也并不恼怒，可他越是如此，扶苏心里的怒火就越是旺盛，最后没有忍住，扶苏直接将懿俟狠狠甩了出去！
懿俟踉跄两步，砸在墙上才堪堪停下，抬头时，懿俟却见扶苏居然怒得高高举起了手，一副准备挥打过来的样子。
“大哥？”懿俟微微一怔。
扶苏的手僵在半空，而后才一拳砸在懿俟的肩头：“为何要答应这婚事！”。
懿俟失笑：“大哥莫不成糊涂了，父皇指婚，岂有我拒绝的权利？”。
扶苏顿时眯眼看他：“可即便你当真不想成亲，父皇即便恼怒也断不会要你性命！你！”。
“未必……”懿俟底底一叹：“我不是大哥，没有父皇对你那样的偏宠，我若拒婚，岂不是等人让父皇难看？届时他又如何面对王翦将军？即便不是将我斩首，只怕也会将他发配出去的”。
“难道你会怕吗！”扶苏眯眼看他：“你若是害怕会被发配出去，这些年你又怎会跟着我……”。
“我想重新开始”懿俟话音轻轻地，截过扶苏的话。
扶苏明显一怔。
懿俟长长一叹，而后拍拍沾染了灰渍的衣角，才道：“我已经想过了，有些事，既然注定没有缘分，我又何必死死守着？不若放下一切，重新开始才是，毕竟……我还要活下去的，不是吗？总不可能让我这后半生都孤寂一个人过吧？？”。
“你成亲了，那蒙毅呢？”。
蒙毅……
懿俟眸色闪了一瞬，他轻轻一笑：“已经过去了”。
“懿俟！”扶苏难得动怒，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这是已经放下了蒙毅了吗？既然你如此轻易便能放下蒙毅，那当初你又何必对他下手！”。
“大哥，你失仪了”懿俟微微蹙眉：“我与蒙毅的事，说来并不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便是合则聚不合则散罢了，怎能值得让大哥如此失仪？”。
扶苏微微眯眼，一脸凝重：“倘若你与蒙毅之间当真只是简单的不合则散，我也不说什么了，可是懿俟！你可知道，蒙毅如今身怀六甲，他自己一个人背负着这个秘密，连蒙恬都不敢相告！而你却不过眨眼就要另结新欢，你是怕你之前还没将他气死吗！”。
“什……”懿俟仿佛惊住，他微微睁大了眼，不可一世地盯着扶苏，微翕的双唇，好半响了才终于问了出来：“你说小毅他……”。
“他有孕了！”扶苏咬牙，说得一字一顿。
懿俟脸色骤然一白，几乎就要脱口说一声不可能了。
扶苏却盯着他，又问：“难道你当初对蒙毅做过什么你会不知道吗？你不相信蒙毅有孕了，那你总该是相信我当初落子命悬一线的事吧？”。
又是一声巨响，轰然砸在懿俟的心口。
“这……这怎么会……怎么会！”即便是有扶苏的前车之签，可是懿俟依旧觉得难以置信。
扶苏吸了口气，这才狠狠松手：“你还记得蒙毅身上的那颗檀灵珠吗？那颗珠子原就是我从我手腕上取下来赠给你，后来你转赠给了蒙毅，那珠子，他一直佩戴，没有七八年也有三四年了吧？这珠子不止是我，老师身上也有一串，而我与老师，我曾问过父皇这珠子的来由，父皇告诉我，他说这是鲛人珠，是可以让人，延受命，保身躯，修体质的，而这所为的修体质，多半便是改善人的体质，因为这鲛人在山海经的记载里，是雌雄同体可自身受孕的！”。
懿俟惊得睁大了眼，动了唇，想说不相信，可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却由不得他不相信……
扶苏深深吸一口气，又问：“你可知，蒙毅为何如此憎恨与我，憎恨赵高，他又为何如此害怕黑暗，甚至是害怕独自一人的时候？他这些……全都是因为我……在我与蒙毅蒙恬他们的上辈子里，我因被父皇贬去上郡，而极是消极，后来更是因为收到使者传来的旨意，说是父皇因厌极了我而让我自尽，我当时万念俱灰，竟真的信了使者自尽而死，蒙恬也未能幸免，被赐了毒酒，我与蒙恬倒是干脆的去了，可是留下的蒙毅却受尽了赵高的折磨……”。
“你……你说笑的吧……”懿俟怔愣愣的，那明显呆住的样子，也不知他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可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竟然在细微地颤抖着……
“说笑？”扶苏苦笑：“这种事是能拿来轻易说笑的吗？若不是死过一回，你以为我与蒙恬当真是从小的情义，甚至能让我与蒙恬如此轻易地便走到一起吗？这件事，连蒙骜蒙老将军都知道，你若不信也可以去问蒙老将军，你觉得这是说笑的吗？”。
问蒙骜？
蒙骜竟然也知道这事？
不知怎的，懿俟忽而就屏住了呼吸，他眸光有些呆滞，不知是看着何处，而脑子里，却有什么东西，在清晰地回响起来。
——我即便当真说了，你也未必就信——
我以前死过一次……在昏暗的密室，被人折磨致死，如今死而复生，我做这一切，都只是不想在步上辈子的后尘而已……——
——我说，我是从地狱里面爬回来复仇的恶鬼，你信吗？——
睁大了眼，懿俟下意识地微微摇头，他再看着扶苏，见扶苏满脸的阴霾与凝重，懿俟顷刻只觉得，浑身重得犹如千金般重，他一步一步往后退去，明明就是看着扶苏的眼，却像是看见了那日床榻上，神色惨白的蒙毅……
——你可知，蒙毅为何如此憎恨与我，憎恨赵高，他又为何如此害怕黑暗，甚至是害怕独自一人的时候？——
——在我与蒙毅蒙恬他们的上辈子里，我因被父皇贬去上郡，而极是消极，后来更是因为收到使者带来的旨意，说是父皇因厌极了我而让我自尽，蒙恬也未能幸免，被赐了毒酒——
——我与蒙恬倒是干脆的去了，可是留下的蒙毅却受尽了赵高的折磨——
所以……这才是真相？
后退的步子歪了两下，让懿俟跌倒在地，滚了一圈，再爬起来时，他脸色全变眼眶泛红，竟是不管不顾的狂冲了出去……
——我即便当真说了，你也未必就信——
——在我与蒙毅蒙恬他们的上辈子里——
——我以前死过一次——
——留下的蒙毅却受尽了赵高的折磨——
——在昏暗的密室，被人折磨致死——
——蒙毅为何如此憎恨与我，憎恨赵高——
——我做这一切，都只是不想在步上辈子的后尘而已……——
小……小毅……
——我说，我是从地狱里面爬回来复仇的恶鬼，你信吗？——
小毅……我……我……错了……
作者有话说：
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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