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游戏竞技>网游之第四象限>第三十二章

  火烧得哔哔啵啵的,一时安静。

  过了会,向泓闷闷地说:“刚才的事,不准说出去。”

  这话说得太轻,浦亦扬正往火堆里添着柴,隔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带着几分疑虑看向泓。

  向泓的脸色不大对劲。即便小向总人本身就长得白皙,这给火光一映,都没什么暖色,那还真是白过了头。

  是因为腿疼么?

  那条伤腿现在是平伸着的,看起来没有任何不自然,从向泓之前的动作来看,应该也只是扭了下筋,没伤着骨头。

  浦亦扬想起在树林里的情形,觉得是古怪了些。要说向泓为人警觉,听到声音看到火光以后把他当成了不怀好意之徒,以至于自卫过当,这还算合理。可方才明明他已经自报家门,向泓也该借着火光看清了他是谁,却还是没有及时收手,到底是什么缘故?

  若当真是有意要他的命,那斧头早该落下了。

  此刻的向泓,额角还是湿漉漉的,发丝都黏在了脸颊上,刚才更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满身都是汗。还有……他是不是仍在发抖?

  浦亦扬心里浮起一个荒谬的念头,而且不怕死地问了出来:“呃,向总,你怕黑?”

  向泓凶狠地剜了他一眼。

  浦亦扬却更笃定了些,想笑又不敢笑,咳嗽两声,说:“没事没事,怕黑是本能,要不然人类何必发明火呢,你说对吧?”

  他在心里说着,会怕黑紧张的小向总,比那个骄傲跋扈的混蛋要可爱多了。

  向泓绷着的嘴角放松了些。篝火蒸干了身上的汗,大约没那么冷也没那么紧张了,他慢慢地也不再抖得那般厉害。

  “想笑就笑。”他木着张脸,没看浦亦扬,就直勾勾地盯着火堆,像是近乎贪婪地想锁住那点光明,“你一定很满意吧?发现我这个人渣,其实是个可悲的胆小鬼。”

  这话说得很难听,浦亦扬正搜刮着句子想着怎么为自己辩解,一抬头看见向泓的模样,又胡诌不出来了。

  骄傲到极致的人,往往都背负着一个比一般人都要厚重的壳,那壳看着金光熠熠,坚不可摧,实际上脆得很,一旦受了致命一击,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在林子里,向泓到最后收敛了怒气,没有再扬言要怎么收拾他,现在又露出这幅表情,其实不是因为容忍了他的越界,怕是内心名为自尊的防线全面崩溃,心灰意冷,以至于没心情对他恶言恶行。

  浦亦扬到这会才明白,自己刚才那不安分的爪子,是造了多大的孽。

  “向总,我真没那么想。”他真心实意地说,倒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危巧言辩护,“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面对的东西,就算你真的怕黑,也不代表你就是胆小鬼。”

  向泓瞥他一眼:“耍嘴皮子。浦亦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看我的。装装样子罢了,你从来就没真的怕过我。”

  他再怎么言语打击,武力威胁,哪怕都拿枪指脑袋了,那家伙都还是这副样子,雷打不动,我行我素。

  向泓一点不糊涂,事实上他比一般人都要看得透。在他面前畏畏缩缩,丑态尽出,为了保命而尽职尽责拍着马屁的怯懦男人,从来不是那小子的真正模样。自打那个酒吧的晚上,他打游戏输给了浦亦扬,急怒之下拔了枪,他就从那人的反应里,瞧出了一点平时被掩藏得很好的名为本性的东西。

  他从小就看透了,这世上人有许多种,天天顶着假仁假义的壳子招摇过市的人多得去了,不乏平时眼高于顶,不屑于与他们为伍的。可往往就是这些人,只要稍稍一吓唬,立马就现了原形,什么清高自傲都丢到了九霄云外,恨不能屁滚尿流地匍匐到他脚下。

  唯有死亡,是真正公平的。只有死亡的阴影爬到了自己脚踝上,一个人到底有几斤几两,才能略见真章。悬殊的力量令他早早握住了决定他人生死的权柄,也正因为此,他才迅速地领悟到了人性的虚假。

  他活了二十多年,四岁开始摸枪,之后拿枪指了数不清的脑袋,只有那一个人,能顶着他的枪口,不退不避,眼睛里还看不到恐惧的影子。

  在那一刻,向泓并不乐意承认,他有那么一丝发慌。

  就好像他丢掉了最引以为豪的武器,一下就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拉到了和那家伙平起平坐,他渐渐发现,如果开枪都不管用了的话,他就拿这个人毫无办法。

  他花了很多时间去玩那个本来并不怎么感兴趣的过家家游戏,去那个人身边,观察,挑战,就是为了找机会证明自己,哪怕丢掉了现实里的光环傍身,他依然可以轻松碾压这家伙。

  结果没他想得那么简单。

  直到这个夜晚,他被逼到了悬崖边,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一个他这辈子最害怕承认的事实。

  这个世界上,尚有许许多多的存在,比如这个男人,比如每天都会到来的黑夜,能够轻轻松松地击败他,让他束手无策,惊慌失措……就仿佛他这么多年来毫无长进,依然是那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小孩子。

  怯懦,柔弱,可耻。

  “是,我不怕你。”那人还真的承认了,“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我真的也没有瞧不起你。”

  向泓抬眼看过去,努力分辨着那人是不是又在敷衍搪塞,发觉要么是浦亦扬演技太好,要么是天太黑,他竟然没能从那张真诚老实的脸上找到什么把柄。

  他“哼”了一声,选择了另一个词语:“虚伪。”

  浦亦扬拨了拨那堆火,颇有些为难地说:“唉,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就是……就是一见你面就觉得你没那么坏,所以才不怕你。”

  向泓的脸明暗莫测:“那要怎么才能更坏?真一枪崩了你脑袋?”

  喝多以后一口一个叫他人渣的可不是别人。

  “这不是,你没真的开枪嘛。要是向总你真那么恨我,老天爷赏我十条命也不够用。”浦亦扬说着说着像是豁了出去,“说真的啊,你这人也就是霸道了点,不管别人感受了点,凶了点狠了点,其实还……”

  还挺可爱的。

  他差点就要说了出来,一看向泓脸色,赶紧咬了下舌头。

  “是啊,我又霸道又凶又自我中心又人渣,”向泓每说一个词就磨一下牙,跟随时都要扑上来把浦亦扬一口吞了一般,“你还觉得我没那么坏。浦亦扬,你听听,你的教授们有没有教过你什么是逻辑?”

  浦亦扬突然说:“但是你救了我。”

  向泓皱了下眉毛。

  “下午的时候,你真的以为那一枪会开出来吧?”浦亦扬说,“那不是个借口。你站在那个位置,根本就不知道枪会往哪儿开,你马上就做出了反应,你选择了保护我。这是最真实的反应,我看得出来,你从来没有真的想要过我的命。”

  向泓咬牙道:“你想多了。”

  浦亦扬:“哦?还有刚才在林子里,向总,你看到是我的以后,明显松了口气不是吗?这说明不光我信你,你也信我啊。”

  向泓恼羞成怒:“行了,闭嘴吧。”

  浦亦扬噘了下嘴,拿手比划了下,像是拉上了拉链,然后哼哼唧唧了老半天。

  向泓更加不爽:“你哼哼啥呢你?”

  浦亦扬指了指嘴巴,哼哼得更厉害。

  向泓:“……说人话。”

  浦亦扬又把拉链拉了开来,故意大力喘了口气。

  “我说向总,你怕黑的话,总有个原因吧?”他不怕死地哪壶不开提哪壶。

  向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浦亦扬若有所思:“果然有原因。我猜猜,是小时候关过橱柜?出门掉陷阱里了?天黑的时候摔过跤?”

  这越猜越离谱,向泓忍无可忍:“哪有这么弱智。”

  “那是怎么回事?”浦亦扬俨然发展出了胡搅蛮缠的势头,“就告诉我呗。你看你让我保密,又不告诉我为啥,这就跟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一样,多难受呀?你看我都快给憋死了。”

  向泓冷酷地说:“那就死吧。”

  浦亦扬掐着自己脖子,发出“呃”一声,作势要往向泓那边倒去。

  向泓用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靠近,冷眼看他作妖。

  “我的好向总,我要真死了,这长夜漫漫,谁陪你啊?”浦亦扬保持着两眼翻白的姿势,在向泓耳边低喃,“你舍得我,我可不放心你。”

  像是应着他话一般,风忽地大了,两人跟前那堆火晃晃悠悠,摇曳起来。

  向泓明显更紧张了些,连另一个人话里再一次显而易见的调戏都没注意,抵着浦亦扬肩膀的手也握成了拳头。

  在更大的威胁面前,人很容易会对别的人或者事放下戒心。

  “是因为那个女人。”他垂下视线,终于开了口,“我九岁那年,她把我带进了森林里,说要带我野营。然后我自己玩了一会,回头一看,她就不在了。”

  胡闹归胡闹,浦亦扬没想到向泓真肯同他谈心,想了会才将他话里的意思组织成型:“你是说……你妈妈?你们走散了?”

  向泓看他的眼神就像他是个白痴一样,嘴角又浮起了浦亦扬熟悉的嘲讽的笑:“你还真是天真。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我家有那种背景。”

  何止知道,这不是一直在体验着。

  浦亦扬心里腹诽,面上乖乖点头道:“是……是听说了一些。”

  向泓:“那组织是我外公的,后来传给了那女人。她出了名的胆大妄为,到现在都喜欢一个人去爬雪山,会不小心和我走散?呵呵,别说,我那时候傻,还真以为她是不小心。”

  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凉。

  浦亦扬多少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心里有点发沉。

  向泓继续盯着那火,眼神逐渐放空:“很快天就黑了。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就坐在树底下,既不敢睁着眼,更不敢闭上。我老听到身边有很多奇怪的声音,觉得那是豹子或者熊,我就忍不住蜷缩起来,恨不得缩进地里,心想完了,我一定会被吃掉。但后来又想,躲有什么用呢?躲得一晚,两晚,我也早晚会饿死,就埋在一地落叶堆里,等很久以后再有人过来,也许会在那棵树底下踩到一具不是很高的骨头,而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

  浦亦扬眼前浮现出了方才黑暗里向泓的那张脸。他现在能辨别出那情绪了,向泓抓着他的时候,不是想杀了他,而是因为那人太绝望,绝望到快要淹死在黑暗里,这才无比迫切地要抓住他带过来的这一点火光。

  他能从面前的这张脸上想象出当年的那个小孩子,粉雕玉琢一样的脸,布满了泪痕,缩在树底下小小的一团。刚刚他在树下找到向泓的时候,对方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姿势?

  一样的森林,一样的黑暗,一切都如昨日重现,那时候他是又变回了当年那个绝望等死的小孩吧。

  对很多人来说,小时候的阴影将会跟随他们一辈子,向泓在黑暗里待了起码有个把小时,反应那么激烈,也不足为奇了。

  他问:“那后来呢?”

  向泓闭上眼:“后来我不想等死,我逼着自己一定要走出那林子,我忘记了自己走了有多久,只知道在我快要死了的时候,有人找到了我。”

  浦亦扬:“是你妈妈么?”

  “怎么可能是她?是……哼,不提这个了,”向泓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没说出来救他那人的名字,“总之,我被人提前接了出去,那女人不是很满意,她说她的父亲把她丢进森林的时候,她比我那时还要小两岁,她能做到,我怎么做不到,她说我是个天生的软骨头,做不了她的继承人。”

  浦亦扬恍然,原来把未来的继承人独自留在森林里,是某种考验。

  “这也太没人性了吧。”他感慨,“都什么年代了,何必要用这种武侠小说里的老法子来练你的胆量?”

  向泓阴沉地说:“他们就是那个样子,那样活,那样死,自以为有多了不起。他们每一个人,还有整套规矩,都早八百年就该烂掉了。”

  浦亦扬心里一震:“你妈妈她……”

  向泓挺凉薄地勾起嘴唇:“她倒是没死。那女人,总说我没出息,害她没法退休,现在还要管着天龙帮。切,就她宝贝的玩意儿,我还不稀罕呢。我……我才不需要,更不想要。”

  浦亦扬只能胡乱安慰道:“或许她还是关心你的。”

  “关心我?呵呵。”向泓白他一眼,“什么样的人,才会把自己不足十岁的孩子独自扔进森林里,逼人自己走出来?后来我只要……反正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到不同的森林里徒步,我想证明自己能做到她说的,我不是软骨头。但是我,我没办法。只要天一黑,我就……”

  他盯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既白又长,很漂亮,仿佛艺术家的手一样,现在又隐隐有些颤抖。

  这样的一双手,举起枪的时候,大概也会很快很稳。可这双手同样也能做很多别的事,很多远离硝烟,不沾血腥的事。

  浦亦扬心中一动,手不由自主地向旁边伸过去,说:“这不是你的错。”

  向泓忽地抬手揪住了他的领子,恶狠狠地说:“你小子不许同情我!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的,如果你敢啰嗦些什么有的没的,我就……我就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浦亦扬毫无反抗地让他拎着,就是自己那只手慢慢放了下去。

  “向总,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我都可以忘掉。”他顿了顿,又望向向泓,“只是,如果你允许我说说自己的想法的话,我会告诉你,你没必要对自己这么狠。真的,没这个必要。你本来就可以做得比你妈妈希望的更好。”

  向泓松开了他。

  “说得轻松。”男人自嘲般冷笑了下,黑沉沉的眼睛里浮起一丝愤慨,“我为什么要跟你这些?你们这种好人家的孩子,家世清白,天生就活在阳光底下,一辈子顺风顺水。就跟丁苗苗一样,你们离我太远了,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不会了解我,浦亦扬,你们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懂。”

  浦亦扬安静地听完了这番话,拨了拨柴火,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向泓像是有些惊讶,惊讶到都暂时没跳起来反驳他。

  浦亦扬又把火拨得旺了些,望了望天,说:“马上就要下雨,待会火要就灭了。你还是赶紧睡吧。”

  也许睡着了,就能没那么害怕了。

  向泓一听火要灭,脸色又难看了些,甚至都顾不得浦亦扬搭的鸟窝里面太脏,还真听话地躺到了那一地草灰上。

  浦亦扬还在外面坐着,看着那堆火,等着天上的雨落下来。

  过了几分钟,里面的人已没什么动静,他以为向泓睡着了,回头看了看,又听见那背着他的人说:“进来。”

  浦亦扬搭窝棚时候是给两个人搭的,但时间和材料都有限,地方肯定称不上宽敞。他个子是没向泓高,但也不太矮,真要一起躺下,难免会有些挤。

  他知道向泓有洁癖,要人睡鸟窝已经是委屈了,还要和人分享这弹丸之地,他真怕睡着睡着,自己会给憋着劲火上头的向泓一把勒死。

  见他犹豫,向泓转过脑袋,讥笑道:“怎么,你还怕我对你动手动脚不成?放心,没胸没腿的,我没那个兴致。”

  浦亦扬摸了把乱糟糟的头发,说了声“那好吧”,就也想钻进去跟向泓并排躺下。

  向泓伸出一条胳膊阻止他靠近,满脸嫌弃地说:“你这衣服,也太脏了。”

  浦亦扬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了泥灰的T恤,又望了望其实自己也没好到那里去的小向总,无奈道:“向总,我就这一件了,要真脱了,这没胸没腿的,真怕碍了您的眼。”

  向泓:“……”

  他重重翻了个身,索性眼不见为净,不再理睬浦亦扬。

  浦亦扬在向泓身边躺下,小心地在两人之间留了半根手指的距离,眼睛继续望向外头。

  不一会,鸟窝顶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积蓄已久的雨水,果然还是落了下来。

  头顶有高大的杉树罩着,雨势没听着那么大,他铺顶的时候已经尽可能细致,所以看着万般不靠谱的鸟窝漏水也不太严重,勉强算是起到了遮风挡雨的效果。

  就是外面那火,飘摇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熄了。

  浦亦扬听着身边那人平缓的呼吸,心想也许向泓已经睡着,不会再因为恐惧黑暗而发作,提着的心一点一点放下来,很快也因为身体的疲累模糊了意识。

  然后他就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