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墙壁，蓝色塑料椅，冰冷空气里浓浓的消毒水气味……
事情总是这样不断重复，每过一段时间，就进入下一次循环往复。
沈青站在病房门口，看着白色的床上躺着一个昏睡中的老人，戴着呼吸罩，边上是一堆复杂的仪器，时不时发出不详的声音。
这一幕，和过去某个时刻那么相似。
“爷爷两年前瘫了，后来情况越来越差，大概几个月前吧，忽然就这样了。”周辰山的声音里没有太多伤心，他只是简单地跟沈青谈起。
沈青想起自己习惯在进医院前买两个肉包垫肚子，那时候对他来说，每天上医院就和上刑场没什么两样，但他会对肉包子产生期待。
“这是你急着结婚的理由吗？”
“是。爷爷的遗嘱……只在成家的后辈里分，我只有拿到我那份，才能完成对KUP的绝对控制。”
老人在昏睡中也不安稳，眉头紧锁着，皱巴巴的脸上被呼吸罩的带子勒出了好几条印子，乱糟糟叠加在一块。
“他很强势，我们家每个人做每件事说每句话，都被他潜移默化地影响、或者说是训练着。有时候，我觉得我们都活得像他的翻版。”周辰山在小沙发上坐下，用一种轻快地语气说道，“坐轮椅以后他也还是老样子，所有人都得顺他心意，家人之间只谈钱，不谈感情，像他一样。”
沈青不太能把那样一个人物和眼前的老人联系起来，但他知道像这样躺着的人，约莫都会和曾经的模样有差异。
人生是会有一段闪着光的日子的，有的人还会有值得骄傲一辈子的巅峰，也可能拼尽全力只混到个勉强生活，但到了最后的时刻，大家都差不多。
“爷爷住院以后有时候会突然反胃，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这种时候就得靠护工和护士帮忙，那场面……挺不体面的。以前我都没见过他那么狼狈的样子。”
或许周总从来没机会向别人吐苦水，一打开话匣，他才发现自己有很多话想说。
沈青点点头表示理解。
很少有人能死得体面，但更不体面的是面对死亡前的这一段时间，这种漫长的……折磨。
周辰山抬手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走吧。今晚我们住酒店，明天再回上海。”
沈青说：“好。”
他们很晚才到达要下榻的酒店，周辰山的秘书为两人预订了一套家庭套房，这样沈青可以睡在为孩子准备的小卧房里，又不至于被爆出刚结婚就睡标间这么尴尬的八卦。
沈青洗完澡，一时还没有睡意，就坐到窗台上发呆。窗户打开着，一丝丝夜里的风擦过脸颊，对他来说刚刚好。
这个月发生了很多事。
队伍差点解散，他和章哥吵架，他坐在出租屋的床上想该怎么办。接着，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说可以给Eagle注资2000万，他问能不能再多一点……
现在，他坐在这儿，和这个人结婚了。
“咚咚。”
周辰山打开了他的房门，手里举着一瓶酒和两个酒杯：“喝点？”
沈青皱起眉，摇了摇头：“我不喝酒。”
周辰山依旧举着酒瓶子走了进来：“刚才在宴会上看你也没喝，这可不行，作为我的结婚对象——虽然只是临时的——必须要会喝酒。”
他给沈青倒了小半杯，浅浅的金色液体散发着果香。
“度数不高的，喝点好睡觉。”
沈青依旧没有动。
“真不喝？”这次，周辰山撇了撇嘴。
沈青斟酌着，开口道：“我真的不喝……我想……现在还能不能补充合同条款？”
周辰山道：“想补充什么？”
“我不抽烟不喝酒。”
周辰山笑了：“不抽烟说得过去，但是不喝酒……这是不可能的。”
“喝酒会影响专注力，也会导致手抖，对职业选手来说——”
“你又不是职业选手。”
沈青眨眨眼：“确实。但……”
他微微低下头，窗户的阴影打在他半边脸上，和月亮一样阴晴不明。
“对教练来说也不是很好。”他补完了下半句话。
周辰山转动着自己的酒杯，背靠窗边的扶手椅，仔细研究着沈青的表情：“我很小就可以喝得醉醺醺却不让人看出来，喝得再多也一样可以谈生意，你不行吗？”
沈青毫不犹豫地答道：“不行。”
周辰山深吸一口气，考虑了一会儿，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好吧，我可以退一步，你们打比赛期间你可以不喝。”
沈青抬头看了他一眼。
周辰山心想：这张脸上写满了犹豫。
“这是最低的底线了。”
沈青顿了一下，似乎勉强接受了：“现在就签吗……补充协议？”
周辰山忍不住笑出了声，喝下一大口酒之后，他笑着说：“可以，不用等明天钟瑜来了，我亲自给你拟一份，如何？”
沈青有点不好意思地挪动了一下，从窗台上下来，道：“我不是不信任你……”
周辰山温和地打断了他：“我们之间不需要信任。”
“我……”
“我想想要怎么写……自LPL联赛开赛日起，甲方不应迫使乙方饮酒，或服用其他含酒精食品，这样如何？”
“……开赛日前两天起吧。”
“行。我去拟，等着。”
周辰山拎起他的酒瓶子，离开了沈青的房间。
刚才周辰山的表情和语气并没有变化，因此沈青觉得他应该没有生气，但考虑到自己的要求略显无礼，就又吃不准了。
犹豫了一会儿，沈青还是决定要去道个歉。
他其实不太清楚该怎么说，边想着，边走到了主卧门口。周辰山没有关门，正半弯着腰在拟补充条款。
听到动静，周辰山回过头来。
“怎么了？”
沈青顿了顿：“额……我……其实也不是很急。”
周辰山道：“如果这对你的工作至关重要的话，立刻签一个没什么不可以的。”
沈青说：“不好意思，我不是说现在就要签……”
周辰山好笑地看着他。
“但是你如果想签的话，现在，就可以签，”说着，他把手里的纸递过来，“哝。”
沈青觉得自己脸有点烧，可能是他真的不会和周辰山这类人打交道吧，一旦没办法装冷漠，他就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讷讷地接过纸。
纸有点厚，上面是周辰山工整的手写笔迹，用很正式的用词写明了甲乙双方在饮酒方面的权力与义务。
周辰山脸上扬起了更明显的笑意，道：“写得有问题吗？”
沈青赶紧摇头：“没有。”随后接过那支熟悉的钢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周辰山喝了一口酒，靠在书桌前，钻研沈青难得有点血色的脸：“这么拼命吗？”
“什么？”
“把游戏当事业了，是吗？”
沈青顿了一下，反问：“有什么不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周辰山笑道，“就是想问问为什么，因为喜欢玩吗？”
“那你为什么选KUP当作你的事业？”沈青问。
“因为爷爷一开始就让我来KUP实习了，他教育我们每个人，要做就做到最好，所以……我希望KUP完全成为我的。那你呢？”
沈青沉默了，似乎在消化周辰山说的这个理由。
“说说看你的目的，就当我是在做进一步投资前的调研。”
“进一步投资”这一说法对沈青产生了某种影响。
“我想拿冠军……想捧杯一次，想了很多年了，一直没做到，就变成执念了吧。”
“你不是已经拿了7次冠军了吗？”周辰山道，“资料上写的。”
沈青摇摇头：“我说S赛，联赛冠军和世界赛冠军不一样，我想拿更高的荣誉。”
“可是你已经是拿联赛冠军次数最多的教练了，也挺厉害的了。”
“这没什么用。”沈青低声说道。
“为什么？”周辰山坐下来，降低了音量，用一种似乎很随意的语气，诱导沈青说出更多。
“联赛……都是老对手了，很熟悉，天天打。你知道自己手里的牌强在哪，知道对手强在哪，也知道所有突破口……能不能赢下来只是队伍实力和选手能不能做到你们事先计划好的那些事……有时候……太重复了，就很没意思。”
周辰山喝了口酒，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眼尾也跟着弯曲，静静地听着。
“但是世界赛不一样……我做了6年教练，6次带着队伍进了世界赛，最好的成绩是8强……我可能……就是差点儿吧。”
沈青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周辰山看清了他的眼神，那双褐色瞳孔只是定焦在桌角上，却看起来那么遗憾，那么低落。
“如果可以的话，”沈青继续说道，“我更希望以选手身份去追求冠军吧，不过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周辰山本能地问道。
沈青摇摇头：“操作不行了。”
沈青忽然想到了什么，笑起来。周辰山确定他此刻的神情并非机械化地礼貌微笑，那是种鲜活的情绪，让整张脸更加好看了起来。周辰山一时间有点移不开视线。
“笑什么？”他问。
沈青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道：“我想跟你介绍一下我们的队员。”
周辰山没说好还是不好，他只是在看沈青的表情。
“就当是进一步投资前做一些了解？”
周辰山敷衍了一下：“嗯哼？”
这好像是同意了吧。
“上单ID叫Papo，真名潘陆平，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他是我见过操作最厉害的上单选手……不过他现在年纪也大了，今年就作为他的最后一年来打，我们说好了。”
“所以你想帮他在最后一年里拼个冠军？”
“对。他挺倒霉的……打了这么多年，也挺强的，也遇到过不错的队伍，但是……连个联赛冠军也没拿到过，他一直很遗憾吧。我们打野和中单都是新人，不过中单茶哥打了1年半的LDL，然后又打了一年LPL，虽然年纪小，但也是个LPL二年级生了，打野小F就是纯新人，可塑性很强，练新英雄非常快，接受新打法也很容易。”
“嗯哼。”
“下路双人组是两个老选手了，他们是前年夏季赛加入的，在鹰队待了3个赛季，和章哥是老朋友了。AD Moon以前老用动漫里那个月神的头像，所以大家都叫他月神，辅助老F，章哥喜欢叫他霜崽。”
“为什么？”周辰山随便捡了个空隙，问了一嘴。
“额……因为他ID叫Frost，霜的意思吧。”
周辰山这才隐隐约约想起在资料上看到的选手ID。沈青介绍每个人的时候，用了他自己习惯性的称呼。
周辰山觉得这一点很有趣，就像是透过沈青的视角，看到了和资料里完全不一样的5个人，他们组成了一个团队，沈青研究他们，为他们制定适当的战术。
在他的理解中，教练就是尽自己所能，送选手一程的那个人。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想法，好像他可以短暂地当一当沈青的教练，尽他所能，把沈青送到更高的地方。
看起来，沈青是个值得他为之多做些什么的人。
“老F算是个传奇选手吧，开先河的那种人，辅助位上有些玩法也是他创造的，不过现在年龄上去了，之前因为版本啊搭档啊不适应的关系，走了2年的低谷期，直到碰到老月，他俩还挺合得来的，鹰队上个赛季基本上就靠下路Carry，硬抬进季后赛的。”
“那今年呢？他们状态还行吗？”周辰山想起NEST比赛的结果，忽然有点好奇。
“还不错，起码现在看起来，他俩这条双人线是全队最稳定Carry的点，也算是天道酬勤吧，老选手在赛场上不输给新人，那平时训练肯定很努力，再加上英雄都有练，版本吃透，不然凭什么比年轻人打得好。”
周辰山终于对这支队伍产生了兴趣。
他进入KUP以后，就一直在研究玩具市场，玩具最大的生命力，在于买家对玩具的喜爱。他很喜欢看一个人表达喜爱的模样，特别是当周家某个亲戚的孩子闹着要买他家的某款玩具时，他会自心底滋生出一丝动容。
就像现在这样，沈青谈起Eagle的每个选手时的表情，让周辰山觉得特别有意思。
“所以真的谢谢你……救了这支队伍。”沈青朝周辰山笑了一下。
周辰山道：“那你也要努力了，别让你的队友失望。”
“是啊……”
酒店外的报时钟响起，周辰山没有关卧室窗户，因此听的格外清晰。
这厚重的声音引得沈青转头往外张望，聊到了感兴趣的话题而留下的一丝快乐还停留在眼角眉梢。
周辰山仔细看着，能从沈青笑着的眼睛里看到些别的东西。
这个人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却又同时迷茫着，不知道能不能抓到想要的东西。那种矛盾又神秘的气质，着实很吸引人。
他想更了解沈青，但他很有耐心，不急于一时。
所以他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并在沈青表示想离开时，道了声“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