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唐门密室>第50章 甬道之四

  兜兜转转,回到原地, 圆周率迷恋者大概很喜欢这种完满的路径。

  但对于他们几个来说, 原地踏步并不是最糟糕的消息, 还有另一张催命符, 那就是时间。

  淳于扬偷偷看了一下表:北京时间上午十点二十一分, 距离预设的蛊毒发作时间还有一小时三十九分。

  死神仿佛正站在拐角处等着收割。

  离离的责难使唐缈处境尴尬, 尽管他再次发毒誓说没有给任何人下蛊,但经过了蛆虫氵朝涌事件后, 他的公信力又降低了三成。

  “为什么虫子会听你的?”司徒湖山果然追问他这个问题。

  唐缈照例说不知道, 然而越说越叫人怀疑。

  离离在追问之外,每隔几分钟还会央求一次:“姓唐的, 唐缈,你行行好把解药给我吧!”

  或者威胁一次:“你再不给我解药, 我就跟你同归于尽,你和小丫头都别想活!”

  周纳德甚至都不敢与唐缈说话,带着惊惧的表情, 神经质地搂住自己的断胳膊。

  在他们眼中,唐缈的危险程度已经超越了姥姥, 他们相当怀疑刚才那幅恐怖场景是由他自导自演的。

  很好解释,唐缈带他们通过床底地窖来到密道,装作茫然无知的样子领着他们往前;唐缈招来了可怕的虫氵朝, 然后勇退蛆虫, 拯救众生;唐缈的目的当然是通过虫和蛊毒相结合,恩威并施逼他们交出钥匙, 然后将他们在地底无声无息地解决掉。

  这个推论唯一不太合理的地方是:为什么他要带着唐画?

  只有淳于扬觉得虫氵朝和唐缈关系不大,首先因为所有人里,他呕吐得最厉害;其次,淳于扬隐约觉得他的能力可能远不止招来一堆蛆、又把它们赶跑那么简单……唐缈被问得次数太多,骤然愤怒,吼道:“不是我!都说了不是!反正不是!老子已经放弃找钥匙了!谁再麻痹问一句,老子抓肥蛆糊他一嘴!”


  司徒湖山骂:“嘿你这个X,你还有理了?”

  唐缈回骂:“你才是个X!”

  离离原本就偏激,这下完全失去了理智,不朝唐缈,却冲着唐画扑过去,猛踢了她一脚。

  小姑娘在越黑暗的环境下越相对灵活,但毕竟年龄小,没能闪开,屁股上挨了半脚,人也摔出去半米多,疼痛加上委屈让她大哭起来。

  这下唐缈怒不可遏,一把抓住离离的手腕:“不骂聋子,不打瞎子,不欺负孩子,猪狗都知道的道理,你怎么不知道?!”

  “你骂谁猪狗?!”

  “我骂你猪狗不如!”

  唐缈高高地扬起手准备给她一巴掌,但潜意识里又觉得不太好,犹豫之下被离离反揪住头发,摁在墙上又是挠又是打。

  “你给不给解药?嗯?几把日的你到底给不给解药?!”

  淳于扬适时出手将两人分开,一手引开唐缈,一手反拧住离离,推到唐画说:“踢回来!”

  “嗯?”唐画没理解。

  “打她啊!”

  唐缈于是抱起唐画,扶住她的右手,抻开五指,在离离脸狠狠抽了一个嘴巴子!

  抽完了不过瘾,又加上另一个:“这是替唐好扇的!”

  唐画叫唤:“哎哟手疼!”

  唐缈立即反省说:“是我不对,应该先帮你找块砖头,然后再拍麻痹的!”

  离离受了此等屈辱,捂着脸叫道:“你们翻了天了,居然敢打我?”

  她转身把气撒在淳于扬身上,又和他扭在了一块儿。一时间孩子哭、大人叫,司徒湖山忍无可忍,关闭了手电。

  黑暗降临,所有人的动作和声响渐渐停了。

  过了好久,司徒湖山才问:“你们像群猴子似的打来打去,能打出结果来吗?”

  他骂离离,说现在是你有事求人家,你就不会好好讲话?都快三十岁的人了,用大头皮鞋踢人家五六岁的小姑娘,要脸吗?

  离离撒泼:“那你让唐缈把解药给我!”

  司徒湖山说:“昨天你不是藏了一粒解药吗?”

  “老头儿你糊涂了!”离离怒道,“偷藏解药的是周纳德,我真没有拿!”

  周纳德又否认,他反正就这么两个惯用伎俩,要么赖,要么编。

  离离呜咽了起来,喊:“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司徒湖山叹了口气,说:“唉,其实大家都不想死哇。”

  他问淳于扬:“几点了?”

  淳于扬说:“别问了,知道了也毫无意义。”

  话虽如此,但明知时间无情流逝却无所作为会带给人强烈的无力感,离离说:“我感觉肚子已经开始痛了。”

  淳于扬也很无奈,比起死亡,他觉得死亡环境如此肮脏更令他痛苦,恶臭弄得他脑子糊涂,脸色惨淡,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岩浆上,突然他想起什么,激动地说:“我知道从哪里出去了!”

  唐缈问:“从哪儿?”

  “从天井养鱼池下面那架剩了半截的绳梯!”

  此一时彼一时,鱼池里的水刚才还让他恶心,现在却成了能够冲刷粘液的圣水玉液。

  只可惜他救赎无望,虫氵朝两度经过那架绳梯,早就把它腐蚀得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

  淳于扬问司徒湖山:“有烟吗?”

  “你不是肺不好吗?”

  “来一支吧。”

  司徒湖山把手电还给他,从贴身内衣加缝的口袋里摸出一根烟递过去,后来想了想,又给在场人士除了唐画以外一人发了一根:“抽吧,抽了好上路。”

  他长叹:“想不到我司徒湖山英雄一世,断头烟居然抽得不是黄鹤楼。淳于扬,现在后悔把我的那包黄鹤楼扔了没?这几支烟是我用草纸卷的,早知道会给你小子抽,我就加点儿辣油!”

  淳于扬不理他,关了手电,站在黑暗里吸烟,让尼古丁、焦油、一氧化碳和各类致癌物质的焚烧气味在狭小空间里袅袅上升,抵御虫臭。

  其余人也差不多姿势,一时地下甬道里十分安静,就看见几颗红色的烟头火星一闪一灭。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前有蛆虫,后有石壁,毒发在即,除了抽烟,他们还真别无选择。

  司徒湖山吐了个无形的烟圈,说:“其实这样也好,我孤家寡人,没老伴没儿女,比起独自一人死在荒郊野外或者流浪人员收容所,能跟你们一起死在唐家的密道里也未尝不可。”

  周纳德惆怅道:“可我在西海岸还有父母呢。”

  提到父母,唐缈也觉得鼻子酸,他本想提起衣袖偷偷擦一下眼角,没想到淳于扬所站立的位置距离他太近,抬手就碰到。

  淳于扬便打开手电,伸出一根食指抵在他的肩膀上,纠结地将他推远了些:“别靠近我,臭。”

  “……”

  唐缈舍生忘死地朝淳于扬扑去,想把粘液糊在他脸上,被司徒湖山和周纳德赶忙一左一右拉住。

  “算了算了!”司徒湖山好言好语地调解矛盾,“他早晚要死,你别着急要他的命啊!”

  周干部也过来人似的劝:“小唐,大家在同一个战壕里蹲了这么久,不说战斗感情也有点儿战斗友谊吧?淳于扬怕脏,你不能继续刺激他,但你有什么怨气可以冲我来啊!你看啊,我们美中两国自从七十年代前期尼克松访华之后建交以来……”

  啊哟!!!

  离离忽又揪住了周纳德的头发,前后左右拉扯,将他往石壁上撞。

  周纳德捂着头惊问:“你这个女同志怎么老喜欢打人啊?”

  “几把日的,你坏到骨子里了,不打你打谁?”离离说,“说再多他也不可能给你解药!”

  “那是因为你们没中蛊!”唐缈跳脚,“烦死啦!!!”

  其余人都喊他别跳了,否则泼溅得粘液到处都是,万一溅到淳于扬脸上,丫暴怒,也许等不到中午十二点这故事就结束了。

  说实话,如果淳于扬没有那层口罩的保护,这个故事也结束了。

  他连续抽了两根烟心情才略微好些。

  这人说自己曾得过传染姓肺结核,所以要常戴口罩常洗手,尽量远离人群。或许肺结核只是他用来掩饰自己过分爱干净的借口,就像交际障碍、不爱打招呼的人士常说自己近视眼一样。

  他踩灭烟头,说:“走吧。”

  唐缈问:“这次又去哪儿?”

  “帮画儿找小乌龟去。”淳于扬说。

  唐画原本还嘟着嘴,一听立即笑起来:“找乌龟!找乌龟!”

  旁人心想还是当小孩子好啊,无知无识,无忧无虑,不管经历过什么事情,到头来惦记的还是她的小宠物。

  淳于扬打开手电,拉起唐画的手,唐缈立即跟上,三人走出去七八米,才发现司徒湖山他们仍然立在原地。

  淳于扬立即反应过来,问:“要分开么?”

  司徒湖山与其余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说:“你陪着那两个姓唐的,我们就呆在这儿。横竖都是死,就不乱走动了吧!”

  淳于扬摇头说:“不,你们该跟上。”

  “为什么?”司徒湖山问。

  淳于扬说:“为了死亡之前短暂的安全。”

  他这话说得叫人云里雾里,司徒湖山他们不明其意,心说死都死了,还要安全干什么?

  “是因为你有光源吗?”周纳德问。他已经改了主意,光能够削减他的恐惧。

  “因为一旦唐缈走了,那些蛆会卷土重来吃我?”司徒湖山也问。

  唐缈又跳,说关我屁事,你他妈才是蛆祖宗呢!

  淳于扬只是神秘地摆了摆手,捂紧口罩,示意他们跟上。

  周纳德立即响应号召,司徒湖山和离离犹豫了一下,掐灭香烟跟随而去。

  他们沿着甬道向前,一边忍受着脚下滑腻的触感,一边警惕着虫氵朝的悉索声。等转过拐角、重新站在隘口,才暗叫一声好险,幸亏刚才跑得及时。

  隘口石壁上挂满黏液,几乎将整个小洞口都糊住了,可见虫氵朝来得猛烈。如果不是唐画发出警报,他们大概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瞬间即被吞噬。

  “往哪边走?”唐缈低头问妹妹。

  唐画指着隘口方向。

  “你确定小乌龟在那边?”唐缈问。

  “嗯!”唐画点头,换了几个站立方向,确定其中一个,说,“正对面!”

  唐缈说:“可是刚才许多大蛆就是从那边出来的啊。”

  唐画歪着头,大概有十多秒没说话,然后开口:“灭了。”

  “确定?”

  “嗯。”

  唐缈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这个“灭了”是不是跟姥姥的“灭了”同样意思,但至少代表着暂时安全。

  “但那边脏啊。”淳于扬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脏就擦擦。”唐画说。

  “……”淳于扬勉为其难地说,“好吧,我尽量……擦擦。”

  手电光迅速黯淡下来,最后只剩了一团黄色的光圈,电筒里的两节一号电池宣告寿终正寝。

  唐缈问淳于扬:“还有替换的么?”

  淳于扬说,有。

  唐缈叹息:“早知如此,把厨房里的两盏煤油灯也带下来多好!”

  司徒湖山听到他们对话,大声插嘴:“那不行啊!煤油灯是玻璃制品,一摔就碎。我觉得要是这条路前面有个小卖部,专门卖电灯电池电筒,还卖梯子绳子晾衣杆,那最好!”

  周纳德说:“那也不行,我没带钱包。”

  司徒湖山说:“啊呸!那是唐家开的店,专门用来宰过路客的,你带了皮夹子也买不起!”

  两人说完,哈哈大笑。

  唐缈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问周纳德:“周干部,你手臂不疼了?”

  周纳德笑道:“疼,但是不妨碍我乐观嘛!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革命乐观主义是我们取得长征胜利的精神法宝嘛!”

  “……”唐缈说,“这首诗我都不会背。”

  周纳德洋洋得意说我都会啊,这是工农红军第一次反围剿,后头还有二三四五次,每一次反围剿成功,主席都会赋诗一首,即使在最艰难的情况下,他还是写道: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唐缈说:“住口,我不要美国文物贩子给我讲中国革命史。”

  周纳德只好保持乐观再次问淳于扬:“几点了?”

  淳于扬已经换好电池,拧亮手电说:“都跟你说了——别问,该来的总会来。”

  他将手电筒交给唐缈,吩咐他千万抓紧,不要掉在满地下的粘液中,自己则用那件没有领标和肩章的绿军装裹住了头和肩膀,准备往隘口突进。

  唐缈说:“我先吧。”

  “不用。”

  唐缈把衣服从他脑袋上揭下来:“还是我去,我怕你出师未捷身先死,到时候讣告不好写。”

  唐缈没那么怕脏怕臭,他那种环境生长起来的人都这样,住在厂区宿舍,一个大院几百号人,每天早晨家家户户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倒尿盆。


  小号能在家解决,大号就上公共厕所,还时不时要响应厂领导号召,大干快干学雷锋,扫厕所清粪坑。

  那厕所粪坑里什么没有啊?次数多了耐受力就上去了。

  他将脖子一缩,用衬衣领子套住头,然后猫下腰,“哧溜”一下就穿过隘口,身法号称不沾泥,也就手肘外端蹭了一点儿粘液。

  “过来吧!”他站在对面笑道,“这些东西虽然臭,但没有腐蚀姓,你们就当碰到蜗牛或者蜒蚰了!”

  唐画不用他催促便立即跟过去,可惜小脑袋蹭擦到了隘口的上沿,脏东西沾了满头。

  淳于扬便一副要死了的模样。

  唐缈蹲下开导他说:“同志,你想开些,要跟周干部学习,想想美好的生活和光明的未来,想想白发苍苍的双亲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再多读几首革命诗词,不要失去希望,不要放弃生命,大不了待会儿我给妹妹洗头就是了!”

  淳于扬怒道:“什么孩子?!”

  “现在没有,以后可以生嘛!”唐缈继续做思想工作,“你钻过来啊!”

  淳于扬还是没动,其余不太讲究的人倒都捏着鼻子过去了。美国人由于扶着胳膊重心不稳,隘口时居然摔了一跤,脸都糊在粘液里,虽然恶心,但也能熬。

  “淳于扬,你来啊!”唐缈又招呼,“你共青团员要做到视死如归啊!万一你熏死了,我跟组织发誓把你的事迹报到新华社去,就算上不了《人民日报》,本地的《重庆日报》也得给你配发一条通讯,十六寸大相片儿配个大黑框,你在丛中笑,全国人民诚挚悼念,家属看着心里也高兴……”

  “少废话!”淳于扬极度烦躁,“你高兴个屁!”

  “我又不是你家属。那你过来嘛,其实闻多了也不觉得臭!”

  淳于扬终于在自尊心的驱使下钻过了粘液隘口,同时面容扭曲,精神欲死,手臂上布满战栗的小鸡皮疙瘩。

  他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心疼又嫌恶地看着唐画和唐缈,就像看自己辛苦种植的白菜烂在了地里,又被猪脚或者牛蹄子践踏过。

  隘口对面是个相当巨大的洞穴,以至于手电的光芒完全无法覆盖,只觉得洞顶很高,周边开阔,空气微凉,虽然脚下仍有虫子的粘液分布,但臭味却因为空间的突然放大而不再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