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史上第一剑修[穿书]>第87章 孤僧灵然(志怪)53

贞观三年腊月,灵然借着皇宫内外一片祭祀过年的气氛,与李世民告了个假,说要回东安寺处理私事。

李世民虽然不太高兴,却也点了个头,又赐他白银百两,让他拿着回去祭扫一番。灵然走时,一众十几骑,皆轻裘绶带,沿路颇为风光。

待到得东安寺,灵然特地将十几个羽林军留在寺外,对他们道:“虽说原住持与贫僧只有数面之缘,但是贫僧自倭国来大唐,东安寺乃是我落脚之处,承这位老和尚关照,小和尚我才得以在长安城立足。此番祭拜故人,各位还是不要叨扰了吧!”

说罢,单手立掌,诵了声佛号。

他这番话夹枪带棒,迫的一众羽林军面面相觑,只得手按刀柄分散开来,把守住寺院各个角门。

灵然也不管,径自往寺内走去。

东安寺众僧的罪名早已平反,早些年在昭狱中叫人打杀的几个小和尚尸骨也叫他捡了来。趁此机会一并掩埋。

他肩后背着满满的尸骸,走在这空无一人的寺院,芒鞋踩在青砖地上,鸦雀无声。

廊下,庭院空空如也。没有松树,没有桃花,也没有爱笑爱闹的小七娘。

佛堂倒还算得上整洁,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随后铜片销子搭在门栓上头轻巧地荡开。

厚重的暗蓝色棉布帘子险些扑到灵然面上。他连忙拿手挡住,随即掩袖,呛咳连声。

殿内光线寂寂,因为长期门户紧掩,窗格子外的冬天日头也像是比外面淡了三分。

灵然放下袖子,抬起头认真打量一眼佛堂,认命地爬到窗边打开所有窗户,寒风朔朔,冻的他脸颊一寒,鼻涕都快下来了。

“佛祖莫怪!虽然我是个假和尚,但今日里,我背来的可都是佛弟子。我替他们,给您上香磕头!”

灵然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随即认真地撩起袍角,跪在地上,三跪九拜,口中念念有词。

拜完佛祖,他又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将庭院内外重新打扫了一番,然后背着箱笼跪在地上擦拭佛堂。

这一顿忙活,足有三四个时辰。朝阳初升时出的宫,此刻已经日薄西山,近黄昏了。

他一屁股坐在台阶前,抬袖抹干脸上热出来的汗,大口喘气。放下几个小和尚的尸骸,指着箱笼内的骨灰坛,闷闷地笑了。

“瞧,今日小和尚我也背着你们,咱们一起清理了佛堂,替佛祖上香献花,这一切……可都是你们平生夙愿!该了结了。从今后,尘归尘,土归土,去吧!”

这番话落,平地里突然起了一阵风。这风打着旋儿,在庭院内缭绕转起来,起先围着灵然前后左右轻柔地旋转,随后突然腾空而起,哗啦啦的往上去了。

灵然仰头望着这阵风去的方向,半晌,笑了一声。

*

灵然只身送走了这些心有不甘的魂魄,重新将收来的骸骨一同埋入寺后舍利塔旁,与明溪老和尚做了个伴。

他在明溪老和尚面前供了一碗米饭,插了三支香,然后盘腿坐下,与明溪老和尚开诚布公地秉烛夜谈。

“老和尚,小和尚我待你不薄吧?这一番也算全了咱们的情谊。只是这如今天下太平了,小和尚我恐怕不久也就要离开长安城。往后呢,岁月长长,小和尚我怕是不能年年来咯!回头我去附近乡镇雇些人,看在雪花白银的面子上,想必他们还不至于让这处寺院荒废!”

灵然又叹了口气。

“唉!可惜那一众精怪们都跑了。不然,也当有个人陪小和尚我吃吃酒。”

他絮絮叨叨念了一番,掸了掸膝上尘土,刚起身往回走,身后突然一阵风起。与先前庭院那阵旋风不同,这阵风格外的和暖。在这数九寒冬,竟暖如春阳。

这股暖风包裹着灵然,吹过白袍边角,拂到面上,像是极温暖的来自于故人的殷殷叮咛。

灵然蓦然回头,看向舍利塔,然后垂下眼皮笑了一声,道:“老和尚心意,我知晓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然后掸了掸衣袍,转身径直走了。

*

灵然在东安寺内足足呆了七天,直到除夕那一夜皇宫来人招他回去,说是除夕夜宴时东突厥可汗颉利也会起舞助兴。用圣主的话说,一个都不能少。

灵然嗤笑一声,放下手中端着的一碗白米饭,转身端肃地捧着碗在佛前绕行一周。

“国师大人——!”

宫里头那位内侍小声唤他,神色焦急。靴子跺在地上,吵的令人不安。

灵然自顾自绕殿走完,又上了一炷香,拜了拜。走到门槛处,眼皮撩了一下,淡淡地道:“走吧!跟你回皇宫!”

芒鞋迈过门槛,灵然最后一次回头。目光深深,自梁柱看到紧闭的窗扉,最后在佛祖面上大胆逗留。

“国师大人?”

“嗯,走啦走啦!”

灵然一甩衣袖,抬手从内侍手中接过白色裘衣,裹了裹,束住领口寒气。随后转身将佛堂门阖上。

一层层,三进殿堂都落了钥。棉布帘子在风中笨拙地震颤了几下,随后无声无息地落幕。

灵然出了门,甩蹬上马,身后十几个羽林军纷纷上马跟上。刀鞘撞击在腰间玉带,铿锵作响。内侍在一旁引路。众人簇拥之中,灵然却下意识看了眼指尖黑蛇,不知想到什么,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他与大郎那次争吵过后,青柳大郎数次想与他和好,他都没给人台阶下。眼下他在东安寺内经过了这几日,心下觉得孤寂,有意与青柳大郎和好,却不知如何开口。满心想着,小爷我左眼看右眼看,每天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要看你这条蛇上百遍,你怎么着也得开个窍,主动来讨好我吧?

他心是这样想,可是直到回到皇宫参加宫宴时,这条蛇都没再说话。

一动不动,像是彻底进入了冬眠。

*

贞观四年春,灵然正一人坐在偏殿内读书。单脚支在窗台上,耳内突然听得殿外有窃窃私语声。他原本不想搭理,但是那日似乎天气格外晴柔,恍惚间鼻端似乎闻到了淡淡的桃花香。

他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殿内黑蛇一动不动地浮在桃花醉旁。

自打贞观三年腊月黑蛇进入冬眠期后,他便将大郎同志藏在殿内。就放在那口装过桃花酿的大缸内。黑不溜秋一丁点,在黑咕隆咚的缸里,若不是仔细伸手去捞,没人能发现得了他。

灵然视线沿着那口大缸转了转,想,难道是几个月没喝酒?馋了?又或者,因那位曾以美貌名闻天下的隋萧后入驻李世民后宫,宫内春光大盛,竟然醺的他也……

鼻子尖,竟然闻到了桃花味?

灵然自嘲地笑了一声,两只耳朵却本能地支棱起来,动了动。

“……听说没,国师大人那头好像说有个亲戚来寻他。”

“别瞎说!咱国师原本可是倭国人,在咱大唐哪来的亲戚?就是一孤僧!”

“可真不是瞎说,说是原先这钟家也做过官儿!虽不大,但是在长安城跟老京兆尹还是有几分交情的。这不,居然还能把口信托到宫里头,也算他能耐大了!”

“哟!这怎么整?到底要不要告诉国师大人?”

“哎哟,你敢你去!老哥哥我可没那胆!圣上可是反复叮嘱过,咱这殿里头连只飞鸟都不让进!”

“那,还是算了!”

“哎哟,可惜了的,这些东西咱们分了?”

随即是细碎的金银细软翻动的声音。

灵然心中一动,在这大唐他的确就一孤僧,除却一众妖怪以及死去的东安寺老和尚,还真没谁跟他有交情。等等!一众精怪,难道是那些精怪捎信捎到宫里头来了?

谁呀,这么墨迹,不会直接给他传道符吗?

灵然嗤笑一声,放下书卷,懒懒地踱步到殿门口。殿门半开着,一袭白衣飘出,门口守门的那几个内侍立刻哑了声,皆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灵然目光顺着飘过去,就瞅见那三个内侍正凑在一堆分簪珥钗环。

一人手中还攥着个小口袋,是个闺阁里头流出来的荷包。这荷包上的花样灵然瞅着也有几分眼熟,他劈手一把夺过,在阳光底下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一番,果然没错,居然是鸳鸯戏水的花样子。先前小七娘曾夸奖过的,是钟家母女俩的绣活儿。

因为与小七娘打交道次数最多,他勉强还能记住这精怪身上的气味。再加上这绣线,越发肯定了。

“这袋子从哪里来的?”

他将荷包攥在掌心内,淡淡地问道。

“回,回国师大人……”

几个内侍神色慌张,支支吾吾的,正打算编套说辞骗他,冷不丁灵然笑了一声道:“别蒙我!本国师,可是能掐会算!”

他这话一撂出去,几个内侍都哆嗦了一下,相视一眼,随即扑通跪在地上。

“国师大人,咱们实在是不敢瞒您!但是咱也实在不敢说!”

“行吧,”灵然摇了摇头,攥着那荷包掉头就往殿内走去。

也不叫那几个内侍起来,也没继续质问下去。

这些人都是李世民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李世民非得看管着他,但是至今他出行时……羽林军没撤,贴身内侍配备的比几个庶出皇子还要齐全!殿内殿外,遍布眼线。

啧,这日子过的!

灵然退回殿内,顺手布了张结界。从殿外窥探过来,里头不过是一切照旧,他人坐在窗台上读书,如同过去的无数个日子一样。

实际上,灵然将荷包夹在书卷内,口唇微动,唤了声:“小七娘!”

小七娘果然自荷包上头浮出来。极小的一张半面妆,额上点着梅花,鬓边一支金步摇,眉目纤柔,正是她最美的上半张脸。

美人半面,恰浮在鸳鸯身侧的荷叶上。如梦如幻。

“你最近过得如何?”灵然忍不住笑问道。

“哎呀小和尚,可别说了!你这一走就不回来了,可怜我还在钟府守着哩。钟大人和钟夫人不知盯着我问了多少回,说咱家那如意郎君,那位姓苏的小郎君,怎么一去就不来了?”

灵然只得摸了把光脑门,尬笑两声。

当初他与七娘假扮夫妻,只是为了混入钟府查案。后头事情查明了,他便急忙揣着那只乾坤袋找魏王李泰销案,当时他原以为小七娘稍候也脚底抹油溜了。谁成想,这都一年半过去了,小七娘还勤勤恳恳地在钟府扮着小姐呢!

“话说回来,你们应该不在长安城了吧?”

顿了顿,又笑着道:“后来小和尚我真有去打听!”

这可不是糊弄她呢,贞观三年腊月,灵然曾借着回东安寺祭扫的机会,着意寻了些村民闲暇时来打扫寺院,顺便留下口信,道是若有人来寻,一则说他进了皇宫,二则说还有些故旧们都在不羡山种桃花。

这两则讯息,都是留给小七娘的。

但他没想到,小七娘非但从没回过东安寺,更是一点音讯都没。若不是今日这一出,他还道小七娘忘了他呢!

眼下看来,唯一的可能是小七娘必定不在长安,恐怕离这还远着呢!

果不其然,小七娘忙不迭诉苦道:“可别提了,跟着钟大人一路到了他家乡。这地方可偏了,离长安城总有八百多里路,可怜我一介弱质女流……”

“打住!”

灵然忍不住呲牙。“你可不是什么弱质女流,娇滴滴的绣楼小姐!小七娘,你的本事呢?可别告诉我,做了几天钟家小姐,连自个儿是只蝎子精这事儿都给忘了吧!”

小七娘噎了一下。

“……绣儿?”

那头隐约传来钟夫人呼唤声。荷包上的小七娘略有些慌张,神色动了动,忙忙地对灵然道:“哎,小和尚我这灵力稀微,现下又伴着凡人,有许多话语,须说不得!咱就问一件事儿,小和尚你得空回我就行!”

灵然抬眉。

“反正荷包上的灵气得省着用!小和尚你务必算准了再告诉我!”

“什么事儿啊,值得你这样费心唠叨!”

“别提了,不就……不就那事儿嘛!”小七娘反倒扭捏起来。

“啥事儿啊?”灵然一脸懵逼。

“就是,你这不是走了吗,”小七娘是又开始扭捏。

灵然脑海内都可以浮现出小七娘现在的样子!她此刻必定坐在绣楼内,手里搅着一块帕子,那帕子叫她搅的跟扭麻花似的,都快拧出水来了。

“到底啥事儿,我可不懂你们这些女人家的心思!”

小七娘迟迟艾艾,身后钟夫人的呼唤声越来越清晰,她扭了次头,这才忙忙地对灵然道:“就是你一去不回,钟府眼下又商量着,要不重新招婿。我这心里头想着吧,咱从来也没嫁过人,做精怪时却也没害过人,小和尚你给算算,我到底能在红尘里寻段姻缘不?”

灵然挑眉。

“算准了再告诉我啊!”

“不是,这……”灵然张口刚要驳回去,背后钟夫人的声音已经清楚地透过荷包传来。

“绣儿啊,可想明白了没?王婆又来了,这回说的人家好!据说那位小郎君长得可俊,也不比那个姓苏的差什么……”

灵然啼笑皆非,再去看时,那头小七娘的影子已经从荷包上彻底消失了。

灵然放下书,随手解开结界,走到大缸旁,敲了敲缸。

嗡嗡嗡!

缸体发出回响声。

灵然探头朝内看了一眼,笑道,“一个小精怪,也想着在红尘招个女婿!大郎,你说这事儿可行不可行?”

黑蛇懒懒地从缸底抬起头,游到缸边,头搁在缸沿上,看了灵然一眼。那神色依然倦怠的很。

许是早春,蛇的冬眠期刚过不久,大郎也就这一两天有苏醒的迹象,却仍然没什么话。

灵然逗他半晌,见黑蛇始终懒懒的,一声不吭,也就失去了兴致。回头就给荷包内的小七娘捎信道——爱嫁就嫁,爱谁谁!天要下雨,小七娘要嫁人,他和尚管不了。

那头小七娘得了他这话音,倒是扭捏了半晌,还带了些哀怨。回他道:“可别说呢,小和尚你可是我这修行三百多年来,见过最俊的一个和尚!”

“把后头那‘和尚’俩字去掉!”

灵然忍不住双目放空,笑道:“就说是最俊的就行了!嘿嘿!”

他忍不住又笑了一声,道:“我长得帅,我懂!”

小七娘目瞪口呆。

还没等小七娘想出回他的话,灵然啪一下就收了法力,将荷包扔回杂物堆里,从此再也没动过。

这事儿于他而言,也就算了了。

直到隔了一个多月,灵然陡然间想起,倒是忘了给小七娘传讯说,柳树精与老松他们两个还在不羡山修行,嘱她空了,去不羡山找他们看桃花。但是回头再一琢磨,柳树精当日里数次欲言又止,神色颇为彷徨。

他猜着,柳树精恐怕对小七娘有几分那个意思。

眼下小七娘抛了精怪身份,躲在红尘内安心做起大家小姐,准备择婿另嫁。这事儿……还是不要让柳树精知道好了!

若是知道,恐怕又添一段伤心事,花前月下,唏嘘流泪,若是乱了道心误了修行,反倒不美。反正天底下这事儿吧,都是个圆。若是有缘分,兜兜转转,最终总能再碰面。若是没缘份,强拉了也走不到头。

灵然自认为想的明白通透,呲了呲牙,也就丢开手了。

*

贞观四年秋,李世民带灵然去打猎的时候,在围猎场上郑重地又把去攻打凉州一事提了出来。并且再次问灵然,是否仍有兴致去凉州长驻?

灵然谨慎地看了李世民一眼,道,“圣主若是有意,贫僧无所不从!”

李世民当时用手指着他鼻尖,带笑摇了摇头,最后不知为何反倒转为一声叹息,走出大帐去了。

李世民翻身上马的时候,一身戎装猎猎,身后背着一张弓。双腿一夹马腹,“走了!”

一阵风驰电掣,卷起烟尘滚滚。

灵然站在帐外,目送他们一行人远去。不知为何,在李世民身后那诸多皇子中,灵然将目光停留在李治身上的时间格外久。

李治在马背上似有所觉,忽然回过头来,灵然却已经不见了。只余下帐帘微动。

“三弟,你看什么呢?”李承乾突然怪叫了一声,冲李治扬起马鞭。

李治略往后避了避,垂眸道:“没看什么。”

李泰叫人用软轿抬着,冷眼看两人一问一答,原本清俊的眉眼早已发福走样,眼神凶狠而又冷酷,如同一只在山间巡猎的野狼。

天高云淡,风中充斥着收割与鲜血的味道。

*

贞观五年夏,据户部统计上来的数字,大唐人口已经达百余万口。这个数字在一个战后不久的新朝而言,已是前所未有的鼎盛。

李世民当日大喜,在金殿上就笑谓文武百官道,“朕自登基以来,无时无刻不忧虑。前朝战事频繁,人口凋敝,百姓间多有十户九空。眼下可算是将这日子安定下来了!”

这话说的,像是一个多年没有米下锅的巧妇,眼下终于过上了富足的日子。

灵然微阖上眼皮,坐在金殿上淡淡的笑了一下。

又过得一个多月,陆续从各地传来喜报,说是五谷丰登,又因之前平定了东突厥,各方蛮夷都受到震慑,纷纷派使臣来大唐俯首称臣。李世民被推举为“天可汗”,自此,各族在可汗之上,又有了位至高无上的天可汗。

外夷安定,李世民便正式动土修葺洛阳宫。妇人高髻薄衣招摇过市,长安东西两市人烟稠密。去西市打酒时,不仅能见着劝酒的胡姬,更有来自中西亚的波斯地毯琉璃银瓶。

历史上灵然所熟知的那个贞观盛世终于正式到来。

*

贞观八年冬,李世民诏令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出征凉州平定吐谷浑部族。灵然此次奉命出行,与李靖及侯君集等共计五位行军总管一道,遥遥地离了长安城。

离开长安城那日,灵然一身白衣轻裘,坐在马背上回望。初冬时节,空气中总像有蒙蒙雾气,长安城笼罩在袅淡烟色中,宛如一头巨兽。

多年夙愿成真,灵然竟恍然有种不可置信的荒谬感。

一隔经年,黑蛇身量也比从前大了不止一圈。手指是盘不上了,便时不时地绕在灵然手肘处。

之前倒也有人问过。比如说魏征,这位直脾气谏臣就曾不止一次地道,国师大人酷好养蛇,原本也没什么,只是进出金殿带着它,去百官家喝酒也带着它,望着不雅。

灵然当时曾笑回道,贫僧命贱,之前数次蒙难,都是这条蛇救的我。他于小僧可不是灵宠,是救命恩人。

魏征一惊,随后倒是没再提过这话茬。

这段对话,不知为何随后就传遍了长安城。就连市井百姓都知道,当今国师大人有一条蛇,据闻是其救命恩人。市井坊间,因此编出无数个版本,话本子传的沸沸扬扬。

有说这条黑蛇是来报恩的,国师大人心善,为了替黑蛇掩饰,反倒说成是自己受他的恩。——这版本灵然曾亲耳听到过,当时略点了点头,觉着还算靠谱。

谁知后头不知为何又传出一些新奇的话本子,说这条蛇原本是个绝世美人,国师大人瞧上了这蛇的美色,名为灵宠,实则晚间夜夜同榻而眠,说不尽的旖旎风流!灵然听到,顿时勃然大怒,生平第一次滥用了李世民给他的职权,命羽林军冲到传这话本的青楼坊间,将话本夺来撕毁,并且很是恐吓了几个头牌小倌以及说书的先生。

经灵然这么一闹,这个版本倒是消停了。但是直到贞观八年,灵然离开长安城,在去往凉州的路上,某夜歇宿在野外,军士们埋锅造饭,篝火炊烟袅袅中灵然听见几个兵士正坐在那里磕闲牙。

“……瞅见咱国师手上盘的那条蛇没?嚯!好家伙,足有小儿手臂粗细!这可真是咱国师,一般人哪有那样大的胆子,谁知道有毒没毒!”

“就是,那蛇瞅着可凶相。”

灵然袖着手,飘然从他们身后经过,听到说起黑蛇,耳朵动了动。大郎同志此刻却不在他手臂上。

许是这几年将养的好,每年冬天黑蛇都会进入漫长的休眠期,然后来年春又会与灵然一道研习法术,共修识海。这几年青柳大郎经常能化作人形,坊间所传夜夜同榻而眠,倒也不全是虚妄。至少一年当中有春夏秋三季,青柳大郎当真是化作人形,两人同榻而眠。虽没有发生什么故事,也谈不上旖旎,更不是男女之情,只是其中种种亲密状,不可尽与外人道。

今晚灵然又是只身一人,忍不住脚步放慢了些,想听听这军中对大郎同志到底是怎样的评价。再则,又是什么样的闲话,竟能传入李靖军中!

他心念一动,耳内就听到先前挑起话题的那军士接下去说道:“要我说,那蛇八成是个妖精!看着特有灵性,而且见着咱们从来都是爱答不理,只有见到国师时才会动一动。”

“什么妖精,估计就是懒吧!”

一人当场泼冷水,随后几个兵士皆轰然大笑。

灵然咂了下舌,摇头晃脑,估量着这些人也说不出啥段子,转身准备走。

“别说,我还真觉得那蛇凶!”

一个兵士突然压低嗓子对同伴们道:“就昨儿个,我在练兵场去取东西的时候,你们猜我见着了什么?”

“见着什么?”

哄笑声里几个兵士满心不以为然,转过身重新去吹火。

那压低嗓子正准备说个惊天大秘密的兵士,许是觉得受到冷落,有些不高兴,嗓子略提高了些。“我瞧见那蛇!”

“那蛇在咱练兵场?”

几个兵士皆是不敢置信。

“那地方可是设在将军的大帐!咱们平常没事儿都不敢进去,那蛇怎敢溜进去?”

“怪就怪在这儿呀!”

那兵士见终于引起众人注意,得意洋洋,忍不住卖了个关子。“关键是,你们猜猜,我进去时那条蛇在做啥?”

“做啥?”

“哎呀,那蛇居然跟咱人一样!一把把剑看过去,时不时还用蛇尾敲一下。那些剑见了它,都嗡嗡作响!可把我给吓的!”

“咱将军那儿挂了足有几十把剑呢!”

“就是啊!当时那些剑一起从鞘中挣脱出来,吓得我连忙跑了!”

“哈哈哈!老郭,你这故事编的好!可比之前说的那妖精报恩的动听多了!”

几个兵士都忍不住拍掌大笑。

灵然顿住脚步,忍不住深深回望了一眼。漫山遍野的大唐将士,人人皆是年轻力盛,因这些年唐军所到处,所向披靡,各个脸上都洋溢着必胜的笑容。

这种勇气与热情,是灵然许久不曾体会过的。确切说,前后三世,只有到如今他才能感受到这种活在红尘中的热气。

可是青柳大郎为何会独自去李靖的练兵场,他去那里做什么,去寻什么?

灵然想起在灭天界时,师尊灵拂子曾说他本体便是一把剑,当时青柳大郎因酷爱收集宝贝,才将他夺了去。——难道大郎同志在这里又瞧上了新的宝贝?

灵然这么一琢磨,心里头突然不是滋味。

他脚下一转,径直入了李靖大帐内。帐篷揭开,李靖正站在沙盘前凝思,手中举着面小小的红旗,不知该往哪儿插。灵然走进来,他回头望过来,眉毛动了动。

这些年李靖东奔西走,老的厉害,鬓发已染微霜。

灵然朝他略点了个头,目光搜寻过去,见那条蛇果然在!

黑蛇就那样大咧咧的、恬不知耻地,瘫在几案上。看见灵然,高兴地嘶了一声。

“哟!”灵然挑眉笑。“贫僧这蛇怎地跑到将军帐内来了?害的我好找!”

黑蛇嘶嘶声不断,极为雀跃,眼巴巴地瞅着灵然。灵然却看也不看他,脚步铎铎,走到李靖面前,几乎是质问的口气。“将军这大帐内,宝剑可真是多啊!”

李靖手里举着枚小红旗,茫然地道,“剑,就这一把!”说着指了指腰间那把自身佩戴的剑。随即又皱眉道:“算不得什么宝剑,只是战场上杀敌众多,若有敌情或是夜袭,这剑会自己发出嗡鸣声。有人说是杀气太重……怎么,在国师眼里,难道它竟是个宝贝?”

“在贫僧眼里它是不是宝贝不重要!在有些人眼里,”说着灵然特地瞥了一眼黑蛇,冷冷地道,“恐怕这剑宝贝的很!连家都不肯要了,就要这剑!”

李靖怔怔然,似是听出灵然这段话意有所指,只是再没想到这条蛇身上去!只得干笑几声道,“国师来的正好,帮我算算,此番去了凉州,先攻打哪处容易破?”

“贫僧只会祈祷风雨,祝我大唐风调雨顺。行军打仗的事儿,我可不擅长!”

灵然一袖子撇的干净,冷冷地环视一圈,见李靖帐内布置十分整肃,除了行军打仗的物什外,便是一副铠甲几杆枪一把弓。没甚可瞧的!

他兴致一没,心里又憋着气,便不高兴再待了。只觉着果然逮着了青柳大郎这厮的秘密,心下越发不高兴起来。眉眼耷拉着,菱角唇微嘟,就连肩背都一瞬间溜下去。风从帐角吹进来,白衣簌簌,居然颇有些形销骨立的味道。

李靖后头再说些什么,他不是“嗯”、“噢”,就是冷冷地笑一下,也不吱声。

李靖不知这位国师大人又犯了什么脾气,想起朝中对这人的评价,说的只有八个字——神鬼莫测,喜怒难明。

李靖心里越发有些发毛,不知道圣主此次派这位国师大人随行到底是怎么个想头,因此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国师大人,待某攻下凉州城后,按照圣主的意思,去留国师大人您自个儿定。国师大人届时可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

灵然琢磨了一下,原先他是打算借此机会与青柳大郎挣脱朝堂束缚,就在凉州城呆几年,然后寻个由头便悄无声息地离开这方小世界。但是眼下他正与青柳大郎憋着气,不高兴往下想了。

他淡淡地道,“没甚打算!到时待将军大捷后,恐怕便留在凉州城苦哈哈地修工事了。”

“呵呵,以国师大人之才,怕不是指日便可修缮完毕,届时回朝还是风风光光,到时某在长安城的长亭外,恭迎国师大人回京!”

“话可别说那么早!”灵然故意长叹一声,随即淡淡地道:“今儿个也没什么事儿,贫僧就是顺路经过,来看看将军,你忙哈!”

说着潦草地拱了拱手,转身就往帐外走。

黑蛇见他抬脚走了,连忙跟上。一路跟着灵然脚后跟游了出去。

“你别跟着我!自去寻你的宝贝去!”

灵然一走出大帐,就用脚踢了一下黑蛇,回头怒道:“别指望着我什么事儿都能原谅你!”

黑蛇茫然抬起头,眼下这对眼睛比芝麻粒大了些,约有黄豆大小,炯炯地盯着灵然。

灵然见他不答,愈发生气,一股风似的朝前走了。

黑蛇游到账外,只听咔哒一声,灵然竟然将帐子给封死了。竟然布下了结界!

此刻月牙刚露,天色尚未全黑,黑蛇茫然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野外暮色,又嘶嘶几声。

灵然再不搭理他。

黑蛇只得委委屈屈地游到帐篷钉桩处,用蛇尾卷住帐钉,将桩子连根拔起,从地底下那条细缝钻入帐内。

灵然正半躺在榻上独自生闷气,听见响动,忙低头往地下看了一眼。就见地面上钻出一个脑袋,顶着一身泥土,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正是变身黑蛇的青柳大郎。

灵然立即愤愤地一脚踩上去,芒鞋踏在黑蛇脑袋上,一脚将黑蛇踹了个仰倒。

“一边去!烦着呢!”

“宝贝儿你烦啥?”

黑蛇好不容易钻入大帐,想着反正灵然已经施加结界,便大摇大摆的在地上翻滚几下。一阵青烟过后,再起身时已是一身红衣的青柳大郎。

面白如玉,五官冷峻。若是不去看脸上叫灵然踩出的几点灰印子以及鬓角的泥土屑,倒还算得上一表人才!瞧着气质十分高冷,只是眼下青柳大郎可怜巴巴地凑在灵然面前,神色异常委屈地道,“宝贝儿,你到底烦什么?可是有人欺负你?谁欺负你?”

“谁敢欺负我?”灵然指着自家鼻尖,冷笑连连。“这世上谁敢欺负我!”

青柳大郎越加茫然,看着灵然,怔怔的。暗金色竖瞳内光华流转,再仔细看,倒像是很快就要聚集起泪珠似的。

灵然最见不得这厮装可怜!

他忍不住愤愤地道,“谁敢欺负我?也就你这个不省心的怂货!”

青柳大郎越加不知所措,道:“吾?”

吾如何敢欺负你?!

青柳大郎几乎是俯身凑到灵然脸面前,忙忙地剖白道:“吾这些日子来小心谨慎,除了在帐内与你说说话,什么都不敢做,哪里都不敢行!怎地就欺负着你了?”

“你不敢去?听听,说得像是我管你多狠似的!”

灵然气的咬牙。“委屈着呢是吧,大郎同志!”

“不敢委屈!”

青柳大郎先是下意识接了一句,随即看灵然气的麦芽色皮肤下泛起桃花色,脖子上青筋都蹦出来了,知晓自家又说错话了,连忙又认怂。“反正宝贝儿你说!若是吾做错了什么,你只管说,吾都认!”

可怜巴巴的。

难为他那么高一个人,躬身站在那里,头低的几乎要埋到胸前。

灵然望着这人模样,心里头一口气上不来,咽不下,只气得光脑门上快要冒青烟。

“你去李靖那到底做什么?!”他几乎是咆哮地吼了出来。

青柳大郎吓的一哆嗦,脸上抖了抖,随即怂怂地道:“没做什么,就是……”

他眼见着灵然又要发飙,忙解释道,“就是宝贝儿,你不是要去凉州吗?我去瞅瞅这厮到底有几分能耐,是否军备齐全,能够早日攻下凉州。”

“你能瞧出什么?”灵然冷笑。

“吾从前在龙墟时,也曾习过行军打仗。虽龙墟所学与凡人有所不同,但是道理却是一样的。”

青柳大郎认真地解释道:“先是瞧了他的兵器库,剑内有血,兵士们士气高涨。吾便又去大帐内,这厮打仗确有几分能耐!攻下凉州城估计在几月之内便可行。”

他说的有条有理,连带着将昨日去窥探过练兵场的事儿也一并交代了。

灵然的气下去了几分,缓了缓,又道:“你有几分把握?”

语气确实和缓多了。

青柳大郎一高兴,忙涎着脸凑近了对他道:“宝贝儿,你放心!吾看人眼光极准!这厮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行军打仗却是把好手!待你我去了凉州城后,先在军中待几月。一旦攻下凉州,这厮必定回长安城领赏,到时咱们便可在那里安居乐业,驻扎下来!”

“还安居乐业?”灵然忍不住又冷笑一声。“你想在那儿呆多久?”

“不会很久,估计七八年吧!”

青柳大郎见灵然语气松动,一屁股歪坐在榻上,小心地将手放在灵然膝盖。见没被抖落,神色立刻高兴起来。“吾这几年灵气恢复得很快,估计再有个七八年,便能化作龙身。这次带宝贝离开时,一定准确无误到达下一个小世界!”

“还准确无误?就你那本事,就你那倒霉劲!”

灵然没好气地呲牙。“别到时候又给我扔哪旮旯做和尚去了!”

灵然脑海里转了一圈,360行,三教九流,还实在想不出有哪行比做和尚更孤寡的!因此怨叹了口气,道:“行吧,这事儿暂时就这么过了吧!”

青柳大郎立刻喜滋滋的。

冷不丁一根小麦色手指戳中青柳大郎脑门。“先说好!再让我做和尚,我就阉了你!”

青柳大郎:……

*

因发了顿脾气,灵然有些倦怠,当夜洗洗就睡了。

一夜安稳过去。

又过得半月,大军行至凉州城外,战事果然如青柳大郎所言,唐军一路势如破竹,三月后便擒获贼首吐谷浑。

李靖兴高采烈地押送吐谷浑返回长安城。走前,还特地请灵然吃了场酒。大概是知道灵然不喜热闹,李靖特地将酒席设在临时开辟出来的私宅。

灵然慨然应诺,顺道将青柳大郎捎上了。

青柳大郎化作黑蛇模样,盘在他手臂。儿臂粗的黑蛇挂在灵然手肘,蛇头搁在他肩头。一人一蛇,黑白分明,格外有威势。

李靖给灵然斟满杯中酒,笑道,“国师大人,今后这凉州城可就拜托你了!”

“客气了!”灵然笑笑。“将军攻前站,后头这些琐碎事儿就有小和尚我来接手。你只管放心哈!”

说话时已酒过三巡,两人都微有些醉意,李靖因此话便比平常多说了些。见灵然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忍不住试探道:“国师大人此次预计在凉州待多久?”

“待多久,”灵然眼珠一转,龇牙笑道,“这得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哦,”李靖似懂非懂,提壶又替灵然斟了一杯酒。

两人喝酒叙话,说起朝廷间的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醉意因此格外重了几分。

最后临行前,灵然忍不住拍了拍李靖的肩头,笑叹道:“还是将军好福气!红拂女夜奔,千古佳话呀!”

李靖一怔,随即脸色沉了几分。红拂之前原是隋朝某重臣的婢女,出身不好,虽说风尘中识英雄,在这隋唐年间也不是什么丢人事,但是眼下李靖早已位高权重,不太喜欢别人拿这个事儿当话题。

但对方是灵然,他只得按捺下脾气,笑了笑,没吱声。

在回去的路上,青柳大郎便忍不住朝灵然道:“宝贝儿,你很羡慕他?”

“我羡慕他什么?”灵然没好气地道。“也就这么一说!”

青柳大郎将信将疑。

*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凉州城内已是百废待兴。灵然上书李世民,说要在这处开马市,须解除昔日禁令。他说的鞭辟入里,道这座城地处边陲,是个要塞,开市后可增补大唐国库税银。

不久朝廷的诏令下来,凉州城正式开了马市,来往商户经由凉州城通往西域,一时间人烟稠密,十分繁华。

灵然在当地因此也博了个好名头。

之后又过了三四年,灵然琢磨着差不多到时候了,便与青柳大郎商量。特地算了个良辰吉日,装病。

他这一病,便是沉疴。

不过一个多月,李世民便接到凉州报来的丧讯。说是国师大人不幸染上重疾,药石罔治,已是故去了。李世民盯着那张奏报沉默半晌,突然笑了一声,站起身,狠命地将奏章扔回案台。

硿咙一声,碧玉笔洗滚落,几案一片狼藉。

*

又过了两年,大漠边陲。

灵然一身白衣,用纱布裹着脸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摇头晃脑地骑在骆驼背上与青柳大郎道:“大郎,此去碎叶城,可否就离开了?”

青柳大郎牵着骆驼,在前头慢慢地走,一身红衣在日头照耀下格外刺眼,火一般热烈。听到灵然这话,他忍不住回头眯眼笑道:“宝贝儿,你不是一向想去碎叶城,看看那个叫李白的家伙吗?”

灵然也笑。“是啊,我倒是想等!可是算算时节,眼下估计他还没出生吧?”

青柳大郎先前很是吃过“李白”这个名字的醋,但是被灵然逼着读了几年书,知晓灵然原先在21世纪的事情,又算明眼下李白尚未出生,早就将这页揭过去了。

如今听灵然话语里满是怅然,反倒笑着安慰道:“反正去碎叶城后也得再等两年,说不定那时就出生了呢?到时候咱们去看他。”

灵然一想到居然能够逗逗襁褓内的李白,不知为何就觉得这事儿特别可喜可乐!他坐在骆驼背上,嘿嘿而笑。青柳大郎也望着他微笑。

两人一白袍一红衣,在沙漠上遥遥而行,颇似一幅上古画卷。

*

又过得两年,碎叶城内某个土堡中。

“大郎!你快来瞅瞅,这家伙是不是李白?”

青柳大郎闻声从后厨揭开帘子进来,手中还端着一锅烙饼。见灵然问他,放下锅,冲到灵然身边。

灵然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正拿手指头戳婴儿肥嫩的酒窝。

青柳大郎忍不住惊道:“宝贝你,你这是从哪儿偷来的?”

“怎么就成偷来的!”灵然皱眉,瞪了他一眼。“这不是前些日子,有人请我出诊吗?”

灵然在碎叶城安身立命后,隐去国师身份,重新蓄起了头发。虽说不能像古代男子那样梳起发髻,但好歹也勉强留到肩头,此处汉胡混杂,这种样式倒也不算特别稀奇。他便正式挂起了行医的名头,希望多攒几分功德分,能够助大郎早日离开此方小世界。

“去出诊那家,刚巧就是位姓李的!也不知他是如何打听来的,非得说我擅儿科和妇科……”

灵然觉得后头这话说出来都有些耻,因此忙打住,对青柳大郎皱眉笑道,“反正我去那儿呢,就给他家夫人接了个生。生下来这小孩儿也十分奇怪,见着谁都哭,偏得我抱着才行!他家没奈何,只得让我抱回来养两天。”

“怎地就让你抱回来了?”青柳大郎不解道。

“这不是怕你一人在家,闷得慌!又怕你着急寻过去,多生事端!”灵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不,我赶着回来,就把这小的也给领回来了。”

青柳大郎凝神细瞧抱在灵然怀里的婴儿,心中暗自推算。半晌,望向灵然,眼露笑意。“宝贝儿你可真是神奇!”

“怎么,我猜着了?”

灵然一听青柳大郎这语气,立刻喜笑颜开,笑得心花儿朵朵都盛开了。

青柳大郎痴痴地望着他,也嘿嘿傻乐。

一室暖春。

*

又过得两年,青柳大郎再次携灵然离开这方小世界。

他们离开那天,天降暴雨,天空中黑云密布,雷鸣声轰轰。暴雨在天地间拉开了雪白帘幕,从半空中看去,竟像是千万条瀑布同时冲向人间。

“大郎,我说你下次出场,能不能不要这么酷炫?”

灵然再次被青柳大郎用一条红绸系在下颌,手脚抱住青柳大郎的脖子,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青柳大郎已经变作龙身,一开口,先是长而尖锐的一声龙吟,震的灵然五官都在晃动。随后灵然与青柳大郎奋力冲向云霄最高处。

直到两人冲破苍穹,进入漫天旋转的星辰大海时,青柳大郎才回应他道:“下次吾注意一点。”

“行吧,就你那怂样!”灵然嗤笑。

一人一龙穿过茫茫星海,穿行于无数颗不断流转的星辰,不断有超新星在他们身侧炸开。每当这时候,青柳大郎便游动身体,小心避开星球爆炸后的尘埃。

星辰爆炸后,光芒炫目之极。灵然痴痴地扭头回望。青柳大郎冗长的身子,在这浩瀚天际一眼望不到头。

这家伙到底有多大?

灵然忍不住咂舌,随后眼前一黑,咣当一声,再次降临下一个小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冗长的大唐卷结束,下章是现代文。走折子戏剧场。第二季番外在全书大结局后放。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