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汽车疾驰于天桥之上。
等杜一新回神，发现自己坐在汽车后排,窗外景色飞快向后退去。
广阔的江面之上,一艘巨轮发出长鸣,缓缓驶过桥底，身后绽放着数朵白色浪花。
“要让哥哥知道咱们仨偷偷出来野营,肯定要生气。”副驾驶座上的女人偏了偏头,带着笑意的视线投向后座男孩，“对不对，小新？”
那温柔而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让杜一新的心脏如遭重击。
空气里弥漫着的香薰气味，前排固定着的一家四口的照片。身下柔软的坐垫,身旁鼓鼓囊囊的背包——塞满了零食。
一切都如此真实。
杜一新抬眼，从后视镜中看清了自己的模样。14岁，面容稚嫩,身子还未长开。
这时候的他，因为变声期的到来声音嘶哑,骨头也因生长痛咔咔作响。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谁叫他国庆还不回来一趟。”驾驶座上的男人手握方向盘,注视着前方路况,“小新，记得今天多拍几张照,发给你哥。”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交给我吧老爸。”少年举起手机，拍拍胸脯,“保证是和谐美满的一家三口，绝不允许第四者插足。”
几乎是下意识的，杜一新作出了应答。
“臭小子。”男人笑了。
这时，三人手机同时响了。杜一新拿起手机一看，却发现是老哥发来的讯息。
在名为“亲亲爱爱一家人”的小群里，老哥发了个观看阅兵式的照片。
少年不遑多让，立马自拍一张，将老爸老妈的脸都圈了进去，同样发进小群。
老哥回信息：【去哪玩了？】
老妈回：【带小新出来郊游。谁叫你放假都不回家一趟，羡慕嫉妒吧。】
老哥回了个“可怜”的表情包。
少年立马私戳老哥：【我知道你是陪女朋友才没回来，我没告诉老妈。记得给我买皮肤！】
老哥：【好。乖乖的，别惹爸妈生气。】
杜一新放下手机。
他的一系列举动，像是在复刻六年前的记忆。
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于他而言，爸妈活着时的回忆是那么虚幻遥远。
当时，他还可以跟个普通小孩儿一样，任性撒娇。因为是最小的孩子，所以几乎是被从小宠到大。
一时间，那些刻意忘却的回忆都一股脑涌现上来。
小时候，父母工作太忙，便由上小学的哥哥送他上幼儿园。他会因为老哥对别的小朋友太好而吃醋。
小学时，他特别皮，带领小伙伴捉弄暗恋的女孩，惹得对方一顿哭。对方家长找上了门，他理所当然被老妈狠揍一顿。
他当即就委屈的离家出走，还是被老哥找了回去。回到家中，瑟缩地藏在老哥身后不敢出去，又被老妈哭着抱住。
长大一些，老爸带着他们兄弟俩去爬山看日出，声称对是男子汉的锻炼。结果他下山时实在熬不住，睡了过去，醒来时是趴在老爸的背上。
残破的记忆碎片一点点拼凑，逐渐形成完整的回忆。
杜一新手掌撑住额头，现实与回忆产生的割裂感，令他有些头疼。过去是如此令人怀念，也正因如此，冷冰冰的现实才更加残酷。
前排的父母似乎没有意识到儿子的状态，依然相谈甚欢。
杜一新抬起头，却见前方不远一道黑影袭来。他猛地起身，手放到前排椅背上，想要提醒父母注意，却发不出声音。
黑影瞬间将车身吞没。
再醒来时，钻入鼻尖的是消毒水的气息。身上盖着白净的棉被，头上是雪白的天花板，晃得人眼花。
“小新，你醒了？”
老哥急切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杜一新看过去，发现是二十岁的老哥。还不够成熟，身上洋溢着青春气息。
“……哥。”
“你们出了车祸。”杜衡表情黯然，握住弟弟的手，“幸好，你还活着。”
温度自指尖传来，就连那体温都如此真实。
杜一新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该说的台词，而是道：“老哥，是副本。”
不是车祸，而是被卷入了副本。但当时老哥是这么欺骗他的，他就信以为真，发疯了一般要去找肇事者算账。
杜衡更大力地握住他的手，像是要压制住记忆中闹腾的弟弟：“小新，这只是场意外。”顿了一下，“没有肇事者。”
“……”
杜一新移开视线。
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即使能再见到家人，对方也只会像记忆中那样回复，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他是想要用这种虚无的幻想，代替最重要的人吗。
老哥欺身过来，轻轻抱住他，轻拍脊背：“没关系小新，我会陪着你的。”
杜一新单手捂住自己的脸。这熟悉的体温是如此令人眷恋，一不留神就会陷落进去。
但是，这不是老哥。
对方安慰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六年前因父母离世、陷入悲恸的14岁的少年。
景象如雾般消散，再次变换，幻化成方言伍的殿堂。
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第七层，注视着身下散落的衣服，被血水浸染。
杜一新眼神一变再变。最终，将全部情绪藏回心底。
他靠着墙壁站起，回到现实。
依然是那纯白的空间，身下是干净如洗的镜面，倒映着他晦暗的面庞。
.
目前，局面陷入了僵持。低等级副本都已被吞噬，如今场上只剩下五级与六级的副本。单凭副本扩张，已无法进一步消减人数。
杜一新不知道现在的生存人数。但过去这么久，误入他副本的玩家已经寥寥无几。
不能再浪费时间。
张开副本会消耗大量的精神力。呆在这里边虽然安全，但再这么僵持下去，只是白白耗费力气。一旦精神力枯竭，就是任人宰割的时候。
杜一新开启副本很果断，收回副本也同样。
暗红的忘川河上，立在船头的蓑笠翁如有所觉，抬头望向酆都。接着便化作亮晶晶的碎片，散于空中。
河水一点点儿消失，一道白线由外向里，包裹而来。每经过一处，那里的景象就消散一分。
首先是忘川河，接着是奈何桥。跨过望乡石，直捣迷魂殿。最后侵入酆都，副本面积进一步缩小。
酆都大帝是第一个出现，却是最后一个消失的。
他一直侍奉在杜一新两侧，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淡，双手合拢，朝杜一新鞠了一躬。
然后，他也不见了。
偌大的纯白空间，如今只剩下杜一新一人。他又变成之前刚进来时那样，只身站在空无一物的地方。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迷茫与犹豫。迈开步伐，朝前奔去。
目的很明确，侵入他人副本，宰掉幕后主使。
没多久，空间再次有了颜色。杜一新脚步慢下，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到了一处残败的城市。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马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废弃的轿车横在中央。
前方不远似乎发生了连续追尾，好几辆车子前后凹陷，车窗破碎，车轮子也弹了出来，飞进路旁的服装店。店门玻璃碎了一地。
杜一新脚下躺着服装人偶，衣服脏兮兮的，头部沾了血迹。
他跨过去，继续往前走。
这极其现代化的城市，像是被时光遗落了一般。空无一人，安静到令人胆寒。
就在这时，前方小巷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是凌乱而急促的脚步，一个白衣女人飞奔而出。
她身后跟了几位身着军装的男子。一边护着她，一边朝身后开枪。
白衣女子朝杜一新奔来，两人视线对上时，女子愣了一下。
“幸、幸存者？”她不可置信。
很快，杜一新便看清是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们。
小巷内，一窝丧尸蜂拥而出。肤色青白，皮肤溃烂。或是烂了眼球，或是肚子上开了大洞。一路跑，脏器一路掉。
即使如此，它们仍然行动敏捷。伸展着双臂，表情狰狞地要抓住猎物。
又是一声枪响，断后的军人轰烂了最近一名丧尸的脑袋。当他还想开枪时，却发现没了子弹。
紧接着，他的身体就被五六只流着脓血的臂膀抓住，被一把扯进丧尸群。
“不！”军人发出一声惨叫。
几名丧尸蹲下，围着新鲜到手的猎物啃咬。
见同伴被抓，其他军人虽然愤恨，却束手无策。他们没有更多与丧尸纠缠，而是趁这空隙追上白衣女子。
“白博士，往这边！”
“这里还有幸存者。”
领头军人当然也看见了杜一新，但眼下比起平民，保住研发解药的科研人员更为重要。
因此拽过白衣女子的手，就要往前跑：“博士，请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军人们擦肩而过。杜一新注视着朝自己奔来张牙舞爪的丧尸，使用了“时停”。
暗黄色的光瞬间覆盖四周。无论是怪物的嘶吼、还是被啃食人的惨叫、亦或是身后急促的步伐，都在这一刻静止。如同染黄的老旧相片。
最近一名丧尸，指甲几乎要抓上脸颊，也一瞬间伫在原地。杜一新往后避开，抽出军人们抱在手中的枪械，扣下扳机。
几乎不需要瞄准，这些静止的靶标脑袋上都挨了一发子弹。
接着他又将机枪挂回去，解除能力。
白衣女子一脚踏出去，却听身后传来肉/体摔在地上的重响。
那个可怜的幸存者……她这么想着，不忍地回头望去，却见方才还生龙活虎的丧尸头破血流，接连倒地。
军人们也注意到了这一变故，纷纷停下。
全场静默，直到杜一新转身看向他们，才有人回神：“老天，你是怎么做到的？”
杜一新：“把你们的主人叫出来。”
闻言，军人们诧异地对视一眼，没有发话。
“你的意思，是要找军方的最高统帅吗。”白衣女子问，“如果是这样，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她朝杜一新伸手：“我叫白静。”
十分老套的剧情。
某一天病毒泄露，人类变成丧尸。那病毒极为霸道，不仅是食物，就连空气也被污染。抵抗力弱的人们，还来不及反应就成了丧尸。
政府思前想后，最终还是下令抛弃这座城市，以免病毒进一步扩散。
但这被封锁的城市里，除了丧尸外，还有一小部分幸存者在苟且偷生——他们被抛弃了。
这时候，是白静博士站了出来。她身陷险境，却依然通过抽取多名丧尸的血液，成功研制出疫苗。
虽然彻底丧尸化的人类无法得救。但如果仅是被咬，还可以通过这种疫苗恢复正常。
因为无法确信病毒是否扩散到了城外。为获得疫苗，政府还是派出一精锐小队，前去营救博士。
这是一场惨痛的营救战。原先近百人的小队在数十波丧尸的围攻下，人数骤减到十来人。但他们终究成功接到了博士，只要搭上来时的重甲车，就是胜利。
只是，当他们费劲千辛万苦到了重甲车前时，却发现留守的士兵被咬。引擎冒着火花，已无法启动。
接着，混入重甲车内的丧尸就一窝蜂涌了下来。他们牺牲了好几个同伴才得以逃走，拉着白静博士逃到这里，与杜一新相遇。
白博士：“虽然是不情之请，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和我们一同行动？”
“只要逃出城市，就会有接应人员。”一名军人道，“如果能将疫苗安全送出，你就是人类的英雄。”
果然没法直接同NPC沟通。
杜一新并不打算通关这个副本，只想尽快引出幕后主使。但对方或许不会主动现身，有什么办法吗。
“拜托了，人类需要你。”白静博士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杜一新低头，视线放到交握的手上，余光却瞅见自己挂在脖子上的指环。
这是应晟的指环。当初拜托刘宏哥帮忙穿链，也是想要一个心理安慰。
如果是应晟，这时候会怎么做？
不知怎的，他忽然回想起那家伙在《明星之路》这个副本，一开场便大闹特闹的景象。
不仅毁坏了全部NPC，还嚣张地表示要干掉全部玩家，夺取钥匙。导致副本的主人不得不出面安抚。
所以……
白静博士良久没听见回应，忽而有些不安：“那个……”
面前青年缓缓抬头，眸色漆黑，眼神讳莫如深。
她不觉身子一抖，放开了青年的手，后退一步。
军人们也察觉到此人气息变化，一把将女子拽到身后，抬枪对准杜一新。见对方抬脚往前走了一步，立马喝止：“站住，否则开枪了！”
然而下一秒，眼前的青年便消失了。
他们惊愕地瞪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