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像漫无止境的潮水一样涌向四肢百骇,循环往复地拍打着酸痛的肢骨关节。

  一种无形的压制将问全的身体牢牢地按在了床上动弹不得,手指微微弯曲,但很快就失去了力量而垂落下去。

  问全在接近窒息的感觉中睁开了眼睛。天已经微微亮了起来,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早已停歇,还有一丝微微的光亮透进来。

  这种无力的感觉问全经历过很多次,它是突如其来的、毫无章法可循的,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像一个炸弹一样突然间爆发,毫无能力去阻止。这是当年瘟疫加上肺疾所引发的遗留下来的后遗症。每当暴雨过后,这种感觉就越发的明显。

  其实早在昨日问全为赵远擦药的时候,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只是他并不想让赵远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所以才强行忍了下来。而这样强行压制的后果就是现在居然连一动都不能动了,往日起码还能一只手转一转,现在则是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但问全是平静的,或者说没有任何的意料之外。他躺在床上看着白色素纱帐上的一个个孔洞,静静地感受、倾听这些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熬过去就好了。问全早已习以为常,但前提是不会被赵远看到。

  “问全师父。”

  但就是这么的不凑巧,赵远却在此时敲响了房门。其实问全早应该预想到这种情况,因为赵远这几日都是在这个时候定时定点的过来。但他内心并不愿意承认这个预测。

  他听着门外赵远的声音,希望他能够因为自己的没有应答而离开,却忘了自己一直都是这个点准时起来,赵远对他的作息了如指掌。他没有回答,赵远只会觉得担忧,而并不会觉得是他还没醒。

  他张嘴预言,却感觉嘴巴上挂了千斤坠。就在门外的响声越发急促的时候,他终于拼尽全力吐出了两个字:“阿远……”声音细微到根本传不开一步外。

  那早已承受不住赵远的催促的房门终于被一脚踢开,问全忙闭上双眼,只好假装自己仍在睡梦中。

  他听到脚步声来到床前,看不见的人的呼吸声由急促到突然放轻,然后缓和下来。然后那脚步声又微微响动,走远了,房门轻轻被关上,然后那人坐到了桌子边的椅子上。

  那是熟悉的、炽热的投在脸上的目光。怎么从小到大都喜欢看别人睡觉?要是平时问全就由他去了,毕竟萧远麟自小都是这样粘着他,但今日问全却巴不得赵远快些走开,完全没想到他竟坐了下来。

  问全无奈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期盼着自己能够撑多一会儿,但他不知道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赵远已经皱起了眉。

  他只听见脚步声响起,然后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额头,温热的掌心带来滚烫的触感。那只手在他额头微微抹了一下,他感受到一阵湿意,原来他的额头早已渗满了汗水。

  “哥哥,你怎么了?”赵远低沉的声音响起。

  问全还想多撑一会,但没想到赵远也没等他回答,直接就拉过他的手搭在了脉搏上。赵远虽不懂艺术,但到底是习武之人,对于脉搏是否有异样的察觉要比正常人敏锐得多。

  问全眼睁睁地看着事态发展到这样,暗叹一句阿弥陀佛,无奈地睁开了眼睛,道:“麟儿。”

  与此同时,他尽力想要把手收回来,却费劲全力,却只能让手指动弹了两下。这下子怎么想隐瞒也隐瞒不过去了。

  问全的手背被赵远拽得生疼。他不敢去看赵远现在是什么样的眼神,垂下眼眸看着被子上的花纹,静静等待他的发问。

  赵远看着他低垂的头颅,眼睛里闪过心疼仇恨,还有失望。他用尽全身力气摒住了自己的呼吸,不让自己突然爆发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过是老毛病了。”问全说。

  他的手又再次轻轻挣扎了一下,赵远这才发现,他的手上已经被自己勒出了一圈紫红色的痕迹。他恍惚了一下,将问全的手放开。

  过了一会儿,问全听见头顶赵远道:“之前跟着宫中的御医学了一点推拿,不如我替哥哥推拿一番,看看能不能好一些?”

  赵远眼中幽暗不明,眼前的人若要是拒绝,就拿根绳子将他绑在床上,哪都别想去,反正他现在也动不了。

  可惜的是,问全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反倒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兴许也是有点心虚。

  温度随着赵远的手传遍了全身。问全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这样浑身暖呼呼的感觉了,想多撑一会,但最终还是忍不住漫上来的睡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也不知赵远是何时离开的,问全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问全感到全身的僵硬已经褪去,他坐了起来,倒是全好了。

  喉咙发干跟要着火了一样,他起身到桌子旁倒了一杯温水,刚喝了一口,房门就又响了起来。

  他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将水杯放下,迈出腿去开门了。只是门一开,外边原来是莫衍。

  他脸上的笑容微不可查地淡了几分。

  “莫施主。”

  莫衍脸上依然是那种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彬彬有礼,道:“我见问全师父早上未曾出过门,便想着来看看问全师父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问全微微摇头,“多谢莫施主的关怀,贫僧无事。”

  “眼下也快到晌午时分了,不知问全师父是否愿意和我同席,也算是答谢问全师父昨日的教诲。”

  “莫施主言重了。”问全回道。

  他心中想好了措辞,刚想回绝,便听莫衍说:“赵远也在楼下,问全师父等一下可以和他坐在一起。”

  问全话锋一滞,脸上的笑意倒是难得的生动了几分,似乎带着一点无可奈何地说:“那便和莫施主一同下去吧。”

  他刚走下楼,就察觉到了赵远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问全从楼梯上看下去,在一众人中间一眼看去,最显眼的那个便是赵远。他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落到了赵远身旁的位置上。

  隔着他过去就是王坯三个人。

  王坯绕过问全小声地和赵远吐槽:“为什么我们要和莫家的一起吃饭?”语气中是说不出来的厌恶。

  问全也没想到这两人会坐在同一桌上,毕竟从昨晚的架势上看,两人的关系应当是十分不和。

  赵远没有解答他们的疑惑,而是默默将桌子上摆放精致的菜品都各夹一筷子放到了问全的碗碟中。

  坐在对面的莫衍突然出声道:“没想到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赵远,有一天居然也会给别人夹菜。”

  这话倒是道出了剩余几人的心声,他们都暗暗点头。

  问全没想到赵远在莫衍面前也这么敢这么明显。他的心涌起一阵暖流,但却又不得不因为莫衍此话而打起万分精神。

  他在桌子底下隔着衣袖暗暗地按住了赵远的腿,另一只手则是拿起筷子将其中的一道素烧鸡给夹了出去。赵远的脸色一下子全冷了下来,席间充满了低气压。

  这素烧鸡是面食做的,但却有鸡的形状,主要都是现在一些店家为了讨好僧人顾客而开发出来的。

  “问全师父是不喜欢吃素烧鸡?”莫衍道,“倒是罕见。”

  问全带着淡淡的疏离,“这几日,我与赵施主论佛。赵施主与佛有缘,贫僧与他一见如故。赵施主食住上对贫僧多有关照,贫僧铭感五内。”

  他端起一旁的茶,“不如在这里借花献佛,贫僧以茶待酒,敬赵施主一杯。”

  如此姿态,将两人的距离拉到了十万八千里远。

  问全面向赵远微微倾身。赵远自他说出第一句话之后就一直都没有丝毫动作,眼睛像钉在了他身上,毫无变化的脸上看不出他此时此刻的情绪。

  但最终赵远还是站了起来,将酒杯缓缓地碰上了问全的茶。

  这小小的动作在问全眼里不知放大了几千几万倍。他感觉心被什么地方被突然间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但他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将那茶水一饮而尽,任凭它苦得不成样。

  这一番下来,莫衍倒是没再将问全和赵远拉在一起。赵远也没再给问全夹过菜,而是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

  若是旁人看来,定是以为莫衍和问全之间要比问全跟赵远相熟得多。

  旁边几个不相干的人偷偷递了几个眼色,都默默将脸埋到了碗里去,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就在气氛正压抑的时候,一位小厮模样的人急匆匆地从门外闯了进来,直接走到了莫衍身旁,俯身接耳,不知与他说了什么。

  问全注意到莫衍的神情几乎飞快的变了一下,然后恢复了平静。那小厮一脸苍白,说完便站在了莫衍身旁。

  莫衍站了起来道:“各位,我还有别的事情,先行一步,日后有机会再在京城相聚。”

  说罢,瞥了一眼问全和赵远匆匆离开。

  “这瘟神总算走了。”王坯道。

  他不满地看着问全,“和尚你怎么当着这瘟神的面和赵远对着干?你不知道那莫衍……”

  “行了,”赵远打断他的话,他放下筷子也起身离开,“我吃饱了。”

  问全动作一顿,也跟了上去,却发现他的脚步飞快,自己几乎跟不上。很快两人之间便落下了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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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才发现第八章 不知道为什么好多错别字……立马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