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何东明的办公室,顾行凭记忆来到工厂车间,室内环境闷热,机器的运作声不绝于耳,只有三两个人在机器显示仪上监测指标,他们说老板最近给员工放长假,关闭了近一半的车间,大部分员工都回家度假了。

  顾行又问了几句,就带人来到员工宿舍楼,这宿舍楼非常破旧,大量洗漱用品堆在池子旁,散发着恶臭,所有墙面都是用水泥简单涂抹,连油漆都没刷。

  只有一楼几个房间是打开的,里面塞着不下十张床铺,如同蟑螂挤在阴暗狭小的空间苟且偷生。

  陈俊安捂着口鼻有些生理不适,强忍着胃里的翻滚问道:“顾队,您发现什么了吗?”

  顾行并不搭理他,在一楼转了一圈,最后在一扇大敞的木门前驻足,表情凝重地注视里面,答非所问道:“阿成,你刚才说何东明也得了尘肺病,是真的吗?”

  方希成:“虽然进一步检查需要去医院,但他喘不上来气的样子,还有靠吸氧来缓解症状,都是尘肺病人的病理特征。”

  顾行的眼神深远,仿佛和陈俊安他们看到的不是同一道光景,“这个病不可逆,你觉得何东明还有多长时日。”

  光线打在他的侧影,勾勒出英俊刚硬的半张脸,乍一看有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凌厉。

  方希成苦笑道:“我是法医,这种事你应该问临床医生。”

  “如果我是一位父亲,女儿死了,当然会珍惜女儿留下的一切,比如女儿生前吃的穿的,包括她存在于世的一切证据。”顾行掏出烟含在嘴里,貌似心生烦闷,眉头皱了起来,“所以那茶即使香味散尽,他也珍而重之,招待客人都不敢多放。”

  陈俊安闻言立刻懵了,“难道那开春的新茶……是他女儿亲手做的……?”

  “不是新茶,”顾行刚要拿出打火机,但下一刻他就像被火舌舔舐到皮肤,条件反射似的抽出了手,“霉味那么重,至少是三年前的茶了。”

  陈俊安脑子嗡嗡作响,忽然就没那么讨厌这个抠门老板了。

  “根据颜辞镜明里暗里的示意,再看他的表现,何东明肯定有事瞒着我们。”顾行一边戴上手套,一边举步跨过门框,一路扒开晾在中间的衣服,径直走向左边最里面的床位,拿起床边挂着的碎花连衣裙,又在衣柜里翻了好一会,把几件青春洋溢的吊带裙带了出来。

  除了方希成和颜辞镜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陈俊安和周斌的眼神瞬间变了,他俩难得达成一致,挤出鄙夷和不屑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偷女孩衣服的变态大叔。

  “变态大叔”把裙子翻面,凑在鼻前闻了闻。

  陈俊安骤然握紧拳,额角的青筋都快暴起来,“顾队,咱们可是人民警察啊!”

  “臭小子想哪去了,”顾行在他那蠢钝如猪的小脑瓜上来了一掌,“这是证物,你个鹌鹑。”

  支队怎么就招了这么个吉祥物,办案一团糟,过了实习期还只够打下手写报告,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却跟人精似的。

  陈俊安撇撇嘴,不说话了。

  方希成也戴上手套,把裙摆的布料细细地捻了捻,“就是一条普通的雪纺裙子,没什么特别的。”

  “重点不在这。”顾行把裙子拉链的地方露出来,有一块很小的勾丝,“看,这里是腰部。”再翻过来露出肩线的位置,仍然有一块破洞,“这里也是。”

  方希成:“所以?”

  “所以这个女孩经常穿一件不合身的裙子,并且她很宝贝,洗得很干净,有柔顺剂的香味,而其他几件……”他提起一条吊带裙,“虽然没有破坏,但味道很重,腋下还有汗渍泛黄的痕迹,不太像是经常洗。”

  方希成凑过去嗅了嗅,“有味道吗?我怎么没闻到。”说罢,他突然朝后方道:“颜先生,要不你也来闻闻?”

  颜辞镜本来在水池旁转悠,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陡然被他这么一叫,思绪立刻断了,但他没有露出不悦,反而相当有礼貌地颔首浅笑,“如果方主任信得过我。”

  顾行简直觉得这家伙的脸要笑僵了,咋那么能笑呢。

  他抽走方希成手里的裙子,“别闻了,走,找个人问问。”

  方希成:“……”

  他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白色汗背心的小伙子就从门里走了出来,神色有一种怪异的惊惶失措,“喂!你们什么人?在女寝前面干什么呢!”尤其当他看到那人高马大的纯爷们还勾着一堆吊带裙,顿时狠狠地道,“敢在这里闹事,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报警!”

  “报吧。”顾行坦然自若掏出证件,“我就是警察。”

  小伙子:“……”

  他的表情就像在五星酒店吃到了苍蝇,不敢相信的同时忖量着该怎么找渠道投诉店大欺客。

  但这人的表现反倒提醒顾行了,他上前递过一支烟,“兄弟怎么称呼。”

  “林晓。”他将信将疑地接过烟,把对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你……真的是警察?”

  语气疑惑,有如在纳闷他这一身又是皮衣又是牛仔裤的,一举一动都透着社会人的气质,着实和警察不沾边。

  顾行笑道:“要不你把这证件好好瞅瞅。”

  “不了不了,”林晓连忙拒绝,讪讪地道,“警察来这里干嘛啊?”

  顾行掏出打火机帮他点火,“就打听点事,看你跟这裙子主人挺熟的,她叫什么,最近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虽然递烟和点火都属于讨好性行为,但这人做出来,就莫名不觉得他在讨好,而是在先礼后兵。

  林晓大概是这辈子还没见过真警察,被他无意中的问话吓到手指发抖,吸一口烟才缓解,“她叫陈音音,是去年来我们厂的女孩,长相甜美,一来就被我们老板看上,三天两头给她送礼物,你手里的裙子就是我们老板送的……”

  烟雾在他竹竿一般消瘦的脸上弥漫,顾行的神色不算诧异,“然后呢。”

  反观陈俊安怒火中烧,死死拽着周斌的手,眼珠子都要瞪掉下去。

  这个何东明果然是个禽兽!

  “然后有一天……”林晓面露难色,又吸一口烟,眉心拧作一团,“她被强|暴了……”说到这里,他哽咽一声,似乎难以进行下去,但他立即抹一把脸,继续道,“陈音音不肯说是谁,所以我们都不知道是哪个畜生,但是我们都觉得……”

  “都觉得是何老板对吗?”顾行帮他补充。

  “对!”林晓攥紧拳,咬牙切齿地道,“只有他才会让音音连名字都不敢说!除了他还会有谁!要不是他干了这些龌龊事!会掩人耳目地给我们放假吗!”

  顾行举起那件碎花连衣裙,“你说这件衣服是何老板送的,当真?”

  林晓:“当然是真的,音音很喜欢它。”

  顾行若有所思地道:“谢谢你的配合,我大致了解了。”他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响起什么,“对了,工厂放假,陈音音也走了?”

  林晓递来一个“你怎么这个都不知道”的表情,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的女寝,“怎么可能,她门都开着呢。”

  “多谢。”

  ·

  顾行一路疾走,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找,“陈音音在吗?”

  “请问陈音音在吗?”

  可不管是巡视的工人还是挑拣货物的工人,都说陈音音负责的区域关闭,她回家探望父母了。

  “多谢。”顾行离开一个车间就提步向下一个,铁丝网做的地面发出摩擦碰撞的声音,在沸反盈天的机器声中显得格格不入。

  陈俊安体力不支,趴在铁栏杆上疯狂倒气,“顾队!咱们能不能歇一歇……”

  顾行言简意赅地道:“不能。”

  周斌扶起他一只手臂,把人拖着往前走,“知道破案黄金四十八小时吧?错过这个时间,破案率会降低50%,而且这次两桩命案,时间更紧,你也不希望被害者枉死吧?”

  陈俊安喘着粗气,“难怪……咱顾队……破案率全队第一……”

  “是啊。”

  然而太阳下山,他们把所有正在运行的车间都找遍了,没有一个目击证人。

  顾行绞尽脑汁,想不到这个女孩能还跑去哪里。

  陈俊安趁他思考的空隙整理笔记,用笔戳着头皮,“该不会是林晓骗了我们。”

  顾行坐在地上,保持手指交叠抵在下巴的姿势,眼珠也随天边西沉的太阳逐渐变得漆黑,“他没有理由骗我们。”

  “说不定呢。”

  顾行不再吱声,宛如在细想。

  陈俊安见他也没辙,喃喃道:“要我说,干脆把何东明带回去,反正陈音音被强一案跟他脱不了干系,这种恶人逍遥法外,简直是对我们的侮辱。”

  顾行烦躁地闭紧了眼,实在是想给他来一拳,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要你说他是恶人,有证据吗?”

  陈俊安答得理直气壮,“那林晓都说了他们老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顾行冷笑着直视他的眸子,幽幽地道:“这就是你的‘证据’?那你以后都凭俗语和直觉抓犯人好了。”

  陈俊安:“我……”

  周斌拽了一下他的袖子,用气音道:“祖宗,你可少说点吧!”

  谁知顾行蓦地一吼:“让他说!我倒想看看咱们支队出了个什么福尔摩斯!”

  他火冒三丈,满脸的戾气。

  方希成摇头叹气,感觉带陈俊安来就是个错误。

  陈俊安被他用激将法一激,话语就跟连环炮一样,突突突地往外喷,分贝也自觉提高八度,方圆几丈都能听见他的据理力争,“顾队!那何东明就是老牛吃嫩草!先用礼物和花言巧语把人小姑娘哄骗住了,再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人小姑娘不从!他就用强!”

  顾行沉沉地吁一口气,眼里浓浓的倦怠,“既然陈音音这么恨他,为什么还要把他送的裙子洗得那么干净?其他衣服都乱七八糟放在柜子里,只有这一件,独独这一件整整齐齐地挂在床边,解释一下。”

  陈俊安:“那有可能……是她很喜欢……”

  “哦,喜欢礼物,不喜欢送礼物的人,你是把女人想得多物质啊?”

  陈俊安:“……”

  “这条裙子很贵重吗?充其量三四百块钱吧?又不是三四万的东西,有必要这么宝贝吗?”

  陈俊安被问得有些茫然,“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闭嘴学!谁教你不知道就乱开口!如果你以后还用这种私人情绪办案,不用来支队了,支队不需要你这样的刑警!”

  陈俊安垂下眼睫,相当应景地哽了。

  顾行不想理他。

  眼看这瓶颈一般的困境越陷越深,眺瞰夕阳的颜辞镜倏然扭过头来,依旧端着那副标志性的笑脸,但顾行愣是在他恭谦逊顺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温情。

  “阿行,你觉得人在绝望时,会躲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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