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始脖子上的指痕还是很显眼。
江倦侧卧在床上, 用目光一寸寸描摹着萧始沉静的睡颜。
这人一向没心没肺,吃多睡多,刚差点被他宰了也能这样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睡死到这个程度, 皮带都抽不醒。是该说他太自信自己不会动手, 还是觉着他之于自己还是有些感情羁绊的?
江倦觉得都不是, 可能对于萧始来说, 死在自己手里也是种解脱,能偿了他心里的愧疚吧。
江倦的手指轻轻在那淤紫的指痕上抚过,他的手劲太大了些,能把萧始掐到这个地步, 也算下了死手, 该说不说还是有些心疼。
萧始固然不值得同情, 但他对萧始的感情就好像一直守护着的秘宝被自己亲手打出了裂痕一样。
或许这东西在别人看来一文不值, 却是他小心翼翼守护了多年的成果,对他来说独一无二, 无可取代,怎么会不疼。
萧始发出一声轻哼, 翻过身来, 抡起胳膊腿把他揉进了怀里。
江倦想躲,奈何背后已经抵上了墙, 无处再逃,只能任由萧始把他熊抱入怀。
看起来力道不小, 落在身上却不疼。
江倦歪着头躲开那人往他颈窝里拱的脑袋, “……萧始, 你到底睡着了没有。”
回应他的只有轻微的鼾声。
睡是睡着了, 睡得踏不踏实就未必了。
江倦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直到萧始的鼾声大了, 身体也沉了,他才悄悄挪开身子。
他是睡饱了,萧始却两夜没合眼,睡成猪也情有可原。
可当江倦下了地,扶着墙都险些因为腰腿酸软跪在地上时,他觉得自己的宽容对这条狗来说可能太多余了。
他咬牙切齿在心里骂着这不知节制的疯狗,不得不佩服他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都能发情的本事。不过,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捡起地上胡乱堆放的衣服,也没细看是谁的衣服便穿在了身上。
出门时哮天正立着两只尖长的耳朵吐舌看着他,江倦摸了摸它的头,拆开了萧始准备在走廊里的肉干。
这人给狗准备零食却不撕开包装袋,也不知道是觉着狗足够聪明还是故意恶心狗,让人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狗。
不过,有这样一只会乖乖等着他,随时监控着他的安危,发现危险就舍命救主的忠犬也不错。
不管怎么说,狗的想法还是比人单纯,认了主后便是至死不渝。对方是一条狗的话,江倦总不至于纠结哮天对自己的这份忠诚是因谁而生,是否真情实意,又会不会让他们两败俱伤。
但对另一条狗来说,恰好相反。
江倦把肉干扔到楼下,看哮天噔噔噔的跑了下去,又叼着肉干噔噔噔跑回来放进他手里,眼里冒着星星等着夸奖的样子,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有人选择远离人群,终生与动物为伴了。
如果可以,他也想。
他把肉干塞到哮天嘴里,哮天才咬了起来,紧贴着他不愿离开,大尾巴一个劲儿地扫着他的腿,满是讨好的意味。
江倦坐在楼梯上,摸到了被萧始胡乱卷在衣物里的手机,轻而易举地用自己的面容解锁了萧始的手机。
他还记得刚搬到萧始那儿住的几天,萧始就磨着他,非要他也录个面容解锁,说什么我要是出了事,你就是我唯一的遗产继承人,还有我所有的存款密码都是你生日之类的鬼话。
当时他不情不愿,黑着一张脸让萧始录入了自己的面容认证,还揶揄他说:“同天生日的人又不止我一个,你想记的是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萧始有些惶然,也有些伤感。他说:“我没那么想,真的是你……”
江倦不曾在意过他的狡辩,但或许他心底也会有不经意的一次希望萧始说的是实话,希望他曾经在乎过自己。
又或许,是很多次。
可感情这种东西是乞求不来的,即使得到施舍,也远不是他渴望的东西,他又何必在那孤寂漫长的岁月里,用这点可怜的希冀折磨自己呢?
江倦咬着唇,用那一丝痛感驱散了不切实际的臆想,然而回过神时,却发现萧始手机的壁纸竟然是他们那张早就该被删除了的合照。
萧始紧拥着他,而他沉睡在萧始怀里,对那人的动作毫无知觉。
江倦握紧手机,忽觉有些乏力,想删除这张照片,却无论如何也抬不动手指。
印象里,这是他们唯一一张合照,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什么客观证据能证明他们相识一场,也曾轰轰烈烈过了。
他觉着心口绞痛难忍,疼得他五脏六腑跟着乱颤,俯下身去,将头埋在两膝之间。
这种时候为什么要让他动摇啊,明明早就想好了,只要哥哥的死因大白,就跟萧始一刀两断的,可偏偏这种时候,他却舍不得了。
萧始这人到底有什么魔性,十年前让他手软,如今又让他心软,这人真是留不得!
他死死咬着下唇,咬到嘴角出血也不松口,哮天发现他的异状,低吼一声唤回了他的意识。
江倦恍然惊醒,忆起了自己的目的,忙从萧始杂乱的微信消息中找出了周悬的对话。
消息是前天夜里发出的,当时他和萧始都在山区里,应该是在昨天早上送张庭君回市区时收到的,但萧始却没对他提起这事,足以见得他是想隐瞒,或是暂时还没想好要如何开口。
看着消息中简短的三字——草酸钙,一时间江倦脑海中闪过了很多种可能。
他曾在缉毒一线,化学水平不低,知道草酸钙晶体是一种白色晶体粉末。他几乎可以确信这就是萧始从江住的尸骨上提取到的晶体样本。
正常来说,人体是不会生成草酸钙的,但如果摄入草酸过多,就有可能形成草酸钙结石,然而那些样本与结石性状不符,也不是产生在脏器里,而是粘附于骨骼表面,像是从骨骼中析出的成分。
草酸钙,草酸钙……草酸钙本身并没有毒性,即使摄入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死亡,而是会通过其他病症表现出来,那么从尸骨上提取到的草酸钙可能并不是江住摄入的第一物质,而是在他死后才通过化学反应生成的!
江倦可以肯定,在他当年封存哥哥的尸骨时绝对没有类似的晶体痕迹,那么草酸钙晶体就只有可能是在封棺后生成的。
……乙二醇!
乙二醇暴露在空气中,就会形成草酸钙晶体。
想清这一点,江倦顿时面无血色。
乙二醇通常作为溶剂,是防冻剂的原料,具有毒性,大量摄入肯定会引起不良反应,重则死亡,但江住的死因却并不是中毒。
难道哥哥在死前曾被投毒引起了慢性中毒?
想到这里,江倦的手已经冷到发僵。
仔细回忆起来,在江住参与猎杀游戏以前,他的确出现了头晕、恶心,和一些类似于咳嗽、呼吸困难之类的呼吸道刺激症状,当时他还提醒哥哥尽早就医,江住却说是小感冒,不急不急。这一拖,就再也没有诊治的机会了……
他身体发颤,那时母亲过世不久,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哥哥孤立无援,能信任的人不多,有机会给他投毒的一定是他所亲近的人。
到底是谁背叛了哥哥……
江倦骨子里散发出一阵恶寒,使他情不自禁抱紧了自己。
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真相。
现在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萧始不敢第一时间告诉他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萧始就转变了性子,从最初报复性地一次性告诉他真相,刺激他、折磨他,到现在拐十八个弯斟酌他可能接受的话术,前后对他的态度几乎是云泥之别。
江倦抬起一双朦胧的泪眼,无视了咬着他裤脚的哮天,顾自下楼进了厨房,盛了碗萧始特意给他准备的白粥,坐在桌边,没滋没味地吃了起来。
粥冷了,也没什么味道,江倦却尝不出似的吃着,泪水砸进碗里,粥汤平添苦涩。
他默默吃着,不知过了多久,粥见底了,泪也尽了,他放下筷子,几不可闻地说道:“谢谢……”
谢谢你追查到的真相。
谢谢你的照顾。
也谢谢你那似真非假半实半虚的感情。
但我们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江倦黯然垂眸,想驱散心中萧始带来的痛楚,却发现自己从前关于他的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正在被改过自新的他所取代。
如今闭上眼,不会是那双拉满血丝的通红双眼怒瞪着他,咆哮着指责他害死了自己的哥哥,一遍遍将痛苦强加于他,令他生不如死的癫狂野兽,而是像忠犬般寸步不离,无微不至对他的照料,是每个惊醒的长夜中都能听到的沉稳呼吸,是在他彷徨无助时,那一声令人心安的:在呢。
萧始变了。他也变了。
萧始从了良,他却沉沦了。
手机的震动声将江倦拉回现实,他看着手机上显示的名字,心中一阵躁郁,咬着白得没了血色的嘴唇,狠狠拧着自己的大腿,在漫长的犹豫后,还是接听了。
电话另一头的人故作伤感开了口,却还是难掩心底的愉悦:“听说你找到了‘钥匙’,恭喜。”
“……恭喜什么?”江倦冷言道,“有了继续调查哥哥死因的线索,还是又能给你卖命了?”
“别把我想的那么丑恶,我是恭喜你,终于能摆脱那个折磨你的牲口了。”
江倦听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
俞副诚恳道:“我没想到,你居然真能委身人下,以色侍人。不过看今天的结果,好在是值得的。既然已经有了结果,要不要回来?”
他顿了顿,许久又在那人的沉默中说:“你也是时候回来了。”
江倦气得呼吸发颤,一口气滞在胸中,要是此刻能面对面,他定能活撕了对方!
可俞副却像对他的反应全无知觉似的,收敛了虚伪的情绪,沉声凛道:“你犹豫了。”
“我没有犹豫。”江倦毫不犹豫地反驳,也不避讳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不回去。”
没给对方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是在宣告自己的决定。
“因为萧始?”
“因为我。”
为别人卖命十多年,早已失了本心的我,如今也想找回人性,为自己活一次。
萧始庾樨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是空的,急急忙忙从床上滚了下去,跌跌撞撞冲到楼下,挨个房间找他那没有一天安生的前妻。
他把书房卧室浴室都翻遍了也没看见人影,心里急了,正要打电话问人看没看着自家老婆,却发现手机也不翼而飞了。
萧始急得直转圈,哮天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是看他瞎忙活很乐呵,也跟在他身后转啊转的。
江倦一推门出来,就看到这两条狗在客厅里乱跑,当下脸都黑了。
“江二?你在啊,那我叫你你不应,我还以为你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又跟哪个死男人鬼混去了……”
江倦:“……”
为什么在萧始的臆想里,自己身边总是有那么多的死男人?
天知道他这辈子最怵的就是男人。
“听不见。”江倦戴上助听器,把碗盘一一摆在桌上,动作慢吞吞的,像是在拖时间。
萧始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眸色发沉,异样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摆出了那副涎皮赖脸的德行,贴过去搂着那人的腰。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亲自下厨了。快别忙了,我来。”
江倦懒得跟他纠缠,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等着他忙活。
哮天吐着舌头凑过来,江倦摸了摸它的头,还没来得及戳戳它的耳朵,厨房里就传来了一声瓷器碎裂的响声。
江倦闻声过去,只见萧始背对着他,俯身扶着料理台的边沿,摇摇晃晃好像不大能站住的样子。
“萧始,你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打碎了个杯子。”萧始没有回头,把头埋得更低了些,闷声说道:“你先进去吧,我来收拾。”
“这不是收不收拾的问题,萧始,你是不是不舒服?”
江倦上前,轻轻一拍他的肩膀。
萧始身子一矮,险些因为他这一拍跪下去。
他眼神闪躲着迅速避开江倦的目光,但江倦还是看到了他眸中满溢的血光。
不等他细问,萧始就扭头冲了出去,江倦紧跟着追去,就见萧始把自己锁进了浴室,随后里面就是噼里啪啦一阵东西落地的杂乱声响。
他敲了敲门,里面顿时安静下来。
“萧始,你怎么回事。”
那人把自己关在里面不说话,江倦隔着门都能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
萧始何曾有过这样反常的时候,江倦再怎么迟钝,也该发现他的异样了。
他不再坚持敲门,而是低声问:“萧始,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一门之内,萧始死死抓着自己,两条胳膊被他自己抓出了深且长的血痕。
他很想强颜欢笑否认那人的猜测,可他做不到,口中溢出几声支离破碎的低吟已是极限,他不得不捂住嘴,强迫自己无法发声。
江倦没有掩饰他的无奈,一声绵长的叹息过后,他问:“萧始,你是不是成瘾了。”
萧始瑟缩在浴室内,呼吸困难使得他面色涨红,眼里布满血丝,身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浑身血管崩裂。
他拼着最后的力气打开了水阀,冷水当头浇下,却丝毫没让他缓解,唇色憋得发青发紫,疯狂抓挠着自己的身体,即使破皮流血依然不能缓解不适,也不肯罢手,直到肌肤撕裂,血肉模糊。
“萧始,开门。我只说一次。”江倦说道。
他大概明白,就算自己在外面不依不饶,萧始也未必有力气能来开门,所以他说完这话也没等太久,抬腿一脚踹开了门。
浴室门随着那一声巨响落地,门上的磨砂玻璃碎裂,飞溅满地。
哮天闻声而来,只见浴室满地夹杂着血丝的水漫了出来。
江倦踏着满地碎玻璃走了进去,刚向萧始伸出手,那人就爆发出一声嘶吼:“别过来!你别过来……别看我,别……”
江倦没理会他的哀求,蹲下身来扼住他胡乱挥动的两手,就像萧始平日喜欢对他做的那样,按在身侧令他动弹不得。
他扒开萧始身上的睡衣领口,看到了萧始脖子、肩膀、胸口处被他自己抓出的伤口,四道渗着血的指痕触目惊心。
他怀着悲悯俯看萧始时,给了后者一种被他居高临下漠视的错觉。
他离开自己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倦,求你,别……”
江倦抢了他手里的玻璃杯碎片,锋利的边缘刺在掌心,也是一片鲜血淋漓。
萧始想去拉他,奈何身子不听使唤,抽搐半天都只能在空中乱抓。
江倦推了他一把,让本就坐得颤巍巍的萧始失去平衡,靠在墙壁冰凉的瓷砖上瘫软着滑了下去。
那一刻,萧始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抛弃,就像他曾经对江倦做的那样。
他明知江倦留在他身边是抱着目的,所有的隐忍都不过是为了那个结果,与他过去的卧底生涯并无本质上的不同,一旦达成所愿,他就会头也不回地抽身。
自己这样的加害者,从来就没有资格奢求或恳请他留下。
他心里的绝望无以言表,如垂死的求生者般抓住那人的衣角,却被无情挣开。
“倦,倦……”
“别鬼叫,我没走。”
江倦又一戳萧始的脑门,把人推远了些,又扯着自己的领口,崩开了几颗扣子,其中一颗正好打在萧始眼皮上,把人打清醒了些。
江倦掀开领口,露出了大片还留有暧昧红痕的颈间,毫不犹豫将玻璃碎片刺在自己的脖子上,划出一道不规则的伤口,顿时鲜血涌了出来,洇湿了一大片。
“倦,你……”
“少废话,喝。”
见萧始仍按捺着冲动退向远处,江倦索性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扯到身前,掐着他的脖子,将他强行按在自己的颈窝。
“让你喝你就喝,这时候装什么贞洁。”
萧始极不配合,硬是扭过脸去,背对着他的伤口。
江倦能感受到,他克制得很辛苦,浑身的激颤近似于抽搐,脖子上动脉血管根根暴起,指甲也因血流受阻而呈现出青紫色。
他能感受到与他紧贴着的胸膛里剧烈起伏,心跳出奇的快,呼吸也几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江倦一时气急,掐着他的两颚迫他张开嘴,再次按在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处。
这一次萧始没能抵抗住这诱惑,带着哭腔小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新伤压着旧痂,上回的齿痕还没完全愈合,就又添了新的划痕,伤疤纵横交错,已经辨不出原来是什么模样了。
萧始闭上眼,轻轻舔舐着江倦肩头的血,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主动吮吸,只是用舌尖一点点卷去那些涌出的鲜血,倒更像是在为他止血。
短短的几分钟却漫长得好似百年迂过,萧始的不良反应逐渐减轻,身体也渐渐乏力,恹沉沉地靠在江倦肩头,手也一并垂了下去,方才还发青发紫的脸此刻惨白如纸,被唇上的血迹映得更加虚弱。
江倦安抚似的摸了摸萧始的头,在萧始看不到的背后,无声说了什么。
他的计划从数月前执行的那一刻开始就按部就班照着他的规划进行,从未出现任何纰漏,他唯独没有算到萧始离不开他这一点,而且是无法挣脱,不留余地的。
当然,最想不到的是萧始之于他的意义在他毫无知觉时悄然发生了改变。
不是萧始离不开他,是他舍不得萧始离开他。
怕他濒危,怕他遭罪都只不过是借口,若真的不在乎,他死活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换作从前的他,甚至都不会为此愧疚。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开始失控了。
“倦,对不起……”萧始在他耳旁轻声道。
一滴温涩融入热血,却丝毫没能降低温度,反而愈发烫了。
咸苦的泪煞得伤口发痛,但这点不痛不痒的刺激对江倦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了。
“……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别原谅我……我不配。”
他说完,江倦就觉肩上一沉。
看着一片狼藉的浴室,江倦半晌才叹道:“谁要原谅你……真把自己当什么香饽饽了。”
他拖着昏迷的萧始起身,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挪到沙发上,用毯子胡乱一卷便丢着他不管了,回去收拾了浴室,还不慎被碎玻璃划破了手指。
看着成串的血珠滚落,融进水里,他心里躁乱得很,随手把血水搅匀了,一并冲进了下水道。
收拾了满地的碎片和杂物,江倦才发现地上的血越洗越多,他脖子上的伤还没止血,胡乱用莲蓬头冲洗一通,白衬衫很快血红一片,看起来骇人得很。
他索性脱了衣服,露出劲瘦的上身,把身上的血一并冲净了。
看着镜子里自己满身爱痕的样子,江倦恍然间忆起,其实在很久……不,在不久以前,自己其实是期待过平静生活的。
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老婆孩子,男人也行。
他们同床共枕,每天在晨光中相拥醒来,一起顶着乱发洗漱,穿上不分彼此的衬衫,端着粥碗在餐桌前点评早间新闻,那人多夹给他一片肉,他还那人一块咸菜,然后在欢声笑语中并肩出门,沐着朝阳驱车行在拥挤的车流中,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又会相伴回家,一同挑拣着菜场里的食材,在厨房里忙活,最后再次同枕共眠。
他们在风雪中同行,相偎度过每一个难熬的长夜,最重要的,是可以在阳光下拥吻。
那曾是他最美好的幻梦。
可是梦醒后回到现实,他明白自己是不配得到幸福的。
如今再次想起,他惊觉陪他实现梦境中一个个相似场景的人,竟是萧始。
那个曾经让他爱不起也怨不得的男人,如今以另一种方式长伴在他身侧,在一次次的谢绝与反抗中,他已经习惯了那人待他的好,冷不丁离开真的会不习惯。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竟生一丝羡慕。
如果他是哥哥……如果萧始爱的不是哥哥……
他知道,在生出这样的想法时,他就已经一败涂地。
他逃避着自责的心态,刻意不让自己去想他在最后关头前功尽弃的计划。
如今萧始已经废了,离了自己就只能被警方或国安控制起来,不是关起来强行让他戒断药瘾,就是把他当做小白鼠研究药物临床效果。
出于私心,他不想萧始落入这些人手里。
是的,他不想把萧始交给任何人。
护了这么久,不管是人是狗,都理应是属于他的。
他不给。
绝对不给。
……
萧始迷迷糊糊醒来时,晨光正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昏暗一片的客厅,映在他沉重的眼睑上,唤醒了他沉眠的意识。
身体的感官还没有完全恢复,脑子也混乱一片,像灌满了浆糊,又沉又稠,连抬手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牵动着四肢发痛,活像被水泥罐车碾上三五遍,匆匆拼上肢体似的,一动起来浑身的骨头就嘎吱作响。
他揉了揉涩痛的眼,干哑的喉咙发不出声,痛得像是生吞刀片。
他少有这样落魄的时候,上一次……约莫是被江住捡回去的时候了。
不知怎么,那时的记忆已经不大清晰了,模模糊糊的,连那个雨夜,路灯映照下模糊的面庞都想不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苍白的病容,抬眼厌弃,闭目慈悲,如佛堂中宝相庄严的神像,身在苦处,心怀苍生。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萧始蓦然惊醒,终于感受到了身上的重量。
睁眼望去,一只遍布伤痕的手臂正横在他身上,握着他的手腕,他稍一动弹,那人就能感知到。
他腰腹间枕着个毛茸茸的脑袋,睡得很沉,虽然背对着他看不到神情,不过呼吸平稳顺畅,看样子已经熟睡许久了。
萧始小心翼翼地挺起身子,生怕惊醒了他,被他握住的手也不舍得抽出来,轻轻反握着那人的指骨。
失去意识前的记忆慢慢恢复,他想起了江倦把他强行按在肩头,吮吸鲜血时的细节。
当时无暇深思,此刻想来,江倦背过脸去不仅仅是为了要把鲜血横流的伤口尽现在他面前,恐怕也是为了避开他的视线。
那时的江倦简直就像……献身的圣女。
想到这个比喻时,萧始忽然笑了,一旦形成了这个概念,就会觉着那人连在床上都是这样的感受了。
萧始伸出手,充满爱怜地想摸摸那人的头,却发现那人身下洇了片深褐色的干痕,他心里大惊,猛地起身扶起江倦,这才发现那人颈子上的伤口没有止血,晕了大片血迹,此时已经干涸发黑,和伤口凝固在了一起。
萧始不敢碰他,忙将人抱到沙发上,从急救箱里翻了碘酒,一点点融开伤口表面脏硬的血痂,好歹是剥离了毯子的绒毛,待清理好了伤口,又为他仔细做了包扎。
折腾这么大的动静,江倦却丝毫没有转醒的意思,萧始心里有些慌,尝试推了推那人,轻声唤道:“倦,醒醒。”
江倦皱了皱眉头,睁眼瞥了他一眼,又低头睡去了。
萧始确认他没什么大碍,才进厨房折腾起来。
等江倦终于睡醒了,他的汤也煲好了,端着碗十全大补的甜汤,狗腿子般蹭到江倦身边,一个劲儿地讨好他。
“媳妇儿,刚睡醒嘴里发苦吧,快来尝尝这个,补气血绝对是一绝,红糖桂圆大枣,全是养身安……反正就是好东西,你刚失了那么多血,就应该好好补补,来张嘴,啊……”
江倦掀起地往后退了退,“拿开,我不想吃甜的。安胎的东西也少给我用,消受不起。”
“别啊,昨天你还含了半根棒棒糖,没吃完剩下的都怼我嘴里了。你不是不喜欢甜汤,你只是不喜欢我……“
说罢萧始又摆出了那副弃妇的委屈德行,扭过头去暗自抹泪。
江倦觉着自己脖子上这道口子没开在这人脑袋上真是可惜了。
“媳妇儿,求你了,喝一口嘛,张嘴,来,啊……”
江倦无计可施,只好张了嘴。
去了核的桂圆肉微甜,配着清淡的红糖汤底,倒是不腻人。
江倦正渴着,索性多喝了几口。
萧始算是摸清了他的性子和口味,要说做的是汤,那人绝对只喜欢酸辣鲜香的口味,甜的连半口都接受不了,顶多用舌尖舔舔就不吃了。但要说是甜点,只要放些芋圆珍珠,他就又吃得下去了,简直就是小孩子心性,凡事都得哄着来。
萧始欲言又止,他其实很想和江倦谈谈方才的事,但看那人的态度似乎并不想提起,他要是非得说起,反而有些不知好歹了。
他纠结着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盯着那人一口口喝着补血的甜汤。
江倦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吃了小半碗后又道:“我看到小惩给我发了信息。”
“嗯?说什么了。”
“叶明宣一案已经结案,结果为自杀,但自杀动机目前有两种说法,一是他对妻子穆雪茵的死感到自责,又或是接受不了现实。二就是他牵扯桓宇能源涉毒的大案,自知难以洗脱罪名,所以畏罪自杀。”
“开玩笑,他的自杀反而印证了他的死不简单,而且是和陈箨有关的。”
“陈箨一案则牵扯众多,暂时还给不出个确切的结果,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使用毒物间接杀人的手法与孙晨飞和张霖被害的手法一致,目前……”
江倦抬手一指天上,“想以三人都是吸食毒品后产生幻觉导致死亡结案。”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谁投放药品,致使他们死亡就不查了吗?”
“查还是要查的,不过案子一旦被移交出去,不归公安负责了,可能就无法在短期内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会引起社会恐慌。上面也是想早日给出个结果,还能顺便帮禁毒刷刷业绩。”
萧始感到无语,“那姜惩是怎么打算的?”
江倦脸上这才浮现出些笑容,“小惩的性子你还不知道,跟上面大吵一架,输了之后灰溜溜地回来,可怜巴巴地问我愿不愿意帮忙。”
萧始一听这话耳朵都立起来了,“你?他为什么找你帮忙,你还在病休啊!”
“有些事情就是病休才好做,不然让他们一群在职的警察私闯民宅,传出去得是什么名声。”
萧始心说也是。
转念一想不对,“等等,为什么要私闯民宅??”
江倦吃下最后一口芋圆,轻轻打了个饱嗝,“我觉得叶明宣那宅子里肯定还有没发现的线索,既然警察不方便做,那就……”
萧始疑惑地打量他一眼,“难道你不是警察?”
“我?”江倦舔了舔嘴角,露出了一个嗜血的笑容,“我是悍匪。”
“你?悍匪?”萧始一拍大腿,“那我就是悍匪的男人!”
于是悍匪和他鼻青脸肿的男人趁着月黑风高,驱车来到了叶氏的豪宅。
由于男女主人先后离世,偌大的宅邸无人打理,此时一片漆黑,只有门廊前亮着两盏灯,冷白的灯光将这阴风不休的夜映得更加阴森诡异。
萧始刚下车就开始哆嗦了,虽说命案现场他也参与了勘察,但当时和现在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心情,此刻他只觉背后鸡皮疙瘩直起,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媳妇儿……为什么每次我们进行这种危险活动都要在深更半夜,真的是做贼心虚吗?”
“倒也不全是。”江倦坦诚道,“只是如果不在夜里给你找点事干,你就会干的我做不了事。”
萧始思考了一下,“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说完屁颠屁颠跟着江倦下了车。
两人鬼鬼祟祟绕到宅邸后门,跟做贼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一般的小毛贼可没胆量在生命安全的边缘反复试探,也就只有江倦这种对自己都下得了死手的狠人才不在乎。
入春也有两三周了,夜风依旧刺骨,慑得人浑身不由自主想打颤。
此时绿化的树木都长出了新叶,在风中摇曳摆动,像一只只披头散发邀请二人踏入无间的女鬼。
萧始自知劝退江倦无望,索性找了些没营养的话题分散自己的注意。
起初都是些什么明天早餐吃什么,后天晚餐吃什么之类索然无味的话题,不知怎么,突然莫名其妙拐到了是x蕾斯还是冈x更好用的问题上。
嫌疑人萧某口若悬河点评一番后,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拐带到了歪处,大言不惭:“媳妇儿,你身子骨软,很多姿势都可以,昨晚那个你不是挺满意的?其实说实话,那两个牌子我有点儿用腻了,要不试试这个?”
萧始鬼鬼祟祟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个四四方方的小包装袋,不知死活地怼到了江倦脸上。
江倦:“……”
“草莓味的。”萧始说,“其实我还想弄点冰火两重天的。”
“萧始,你对自己到底有多没自信?”
江倦劈手夺过那东西,直接扔向了叶家宅邸的围墙内。
看着东西在空中画出完美的抛物线,绕过高墙的那一瞬,萧始爆发出一声惨叫,把江倦往怀里一拉,抱着人往路边一躲。
周围黑灯瞎火,他脚下一空,连带着江倦一起往沟里跌去。
后者本可以踹他一记黑脚,自己闪身躲开的。可看着萧始奋不顾身扑上来的样子,他又迟疑了一下。
纠结的这一刹,萧始就带着他一起翻进沟里,两人劈头盖脸吃了一嘴土,在黑暗里大眼瞪小眼。
萧始人在下面,摔的疼些,不过江倦压在他身上,他就没心思乱嚎了。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他脑子里依旧没点正事。
感觉到身下的异动,江倦轻咳道:“把你的爪子从我裤链上拿开。你又抽什么风?”
萧始咿咿呀呀叫了几声,“有电啊媳妇儿!高压电!就叶家的安保系统,鸟飞过去都得电糊了,我这不是怕你……”
“没电糊你的鸟倒是有点可惜。起开,放开我。”
江倦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和黑一块白一块的脸。
“早在穆雪茵出事以前,我就觉着会客室那几声巨响不简单,但说了这事也没人认为和案子有关,都不上心,所以上次勘察现场的时候,我给自己留了条复勘的路,提前切断电源,剪了这里的线。只是没想到,我这么久没来,叶家的安保人员居然一点察觉都没有,看来他们的防范意识也不怎么样。”
“……你管这叫复勘?”
萧始看了看两人的一身落魄。
江倦白了他一眼,“是你让我们看起来鬼鬼祟祟的。”
“媳妇儿……你拎着甩棍强闯民宅的样子,真帅。”
“谢谢。”
江倦抓起萧始甩棍,在惨叫声中起身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萧始:媳妇儿,你还说我不是香饽饽,明明这么宝贝我,就是嘴硬。
江倦:……
萧始:嘴硬也没事,我有个更硬的……嗷!
萧始凭本事躲过了一劫,便宜你了!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