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逐衡终于见到了那位久闻其名的断州王。

  与逐衡先前想象的青面獠牙杀妖狂不同,相反,裴寒卿外貌上给人一种相当病恹恹的衰惫感,裸露在宽大黑袍外的肤色白到发青, 在那堪称阴郁的苍白笼罩下, 俊秀的模样便很容易让人忽略了。

  先前他们驶来的云船稳稳停靠在浮月王宫北门, 裴寒卿闭着眼倚靠在船体上, 感受到有人过来, 无精打采地掀开眼皮,他的眼尾是下垂的,眼下挂着个硕大的青黑眼圈,即便眼神如芒, 看起来也完全跟凶悍的断州王之名沾不上边。

  江冽十分自然地环视一周,没看见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微微拧起眉头。

  裴寒卿会意, 偏头朝船上努努嘴,声音压得很低:“里面。”

  虽不知这兄妹俩又在闹什么别扭, 但他没在意,江纤尘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她回到无罔宫见了魔君, 就又会高高兴兴了。

  不一会儿, 时诩带着小荻也过来了, 裴寒卿朝他们颔首示意, 时诩也象征性回了个礼,转身对小荻道:“有断州王看护, 我便不与你一道了, 回去后便在宫里安稳待着, 照顾好自己……回去的路上也照顾一下皎皎,那丫头受了气,正一股火没处撒呢,若惹你生气,你多担待担待。”

  “这还用嘱咐吗老板,我什么时候跟皎皎计较过。”小荻皱着鼻子哼了一声,旋即问道:“你不随我们一起回去,是有什么要紧事去做吗?”

  想了想她补充着问道:“去找时崇报仇?”

  时诩看了一眼小荻,目光里明显写着“不是”,但他似乎是不想骗她,犹豫着没回答。

  江冽觑着他的神色,冷不防开口问道:“你要下圣泉?”

  闻言,小荻脸色顿时变了,连裴寒卿都诧异地挑了挑那双颇有些肌无力的眼皮。

  是了,当裴寒卿把在圣泉中得到的消息说与他们时,他们就该料到,时诩一定会想亲自去一趟。

  他们都在心照不宣地凝重,唯一处在状况外逐衡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等他问,他道侣先一步开口解答了他的疑惑:“妖族圣泉于妖族而言是圣地,亦是禁地,千万年间,每个进到圣泉的妖族都会……”江冽叹了口气,斟酌着用了一个十分微妙的词:“性情大变。”

  “传闻当年上一任妖王便是因为违背祖训进到圣泉后,才变得暴虐弑杀,同时挑起了对人族和魔族的战火,五百年前,人族奚州、魔域断州有半数土地成了他囊中之物。若非他后来走火入障,五百年内,我父母根本结束不了战局。”

  裴寒卿能下妖族圣泉且全身而退,是因他是魔,而且还是魔族中唯一天生天养的影族,有天道给他做倚仗,无论妖气还是障力对他都没什么影响。

  但时诩就不同了,他是妖族,且还是个大妖。

  若他当年没有叛离妖族,在位千年的妖王非他莫属。

  若实力如此强悍的时诩下圣泉后心性被影响,于三族而言,便是灾难卷土重来。

  江冽的目光里带上一丝以下犯上的严厉——身为儿子对干爹皱起眉,十分不赞同:“你不能下圣泉。若你有想要得到的消息,待三日后我从人族论道会回来,我去圣泉给你找。”

  时诩苦笑着反问:“你认得妖族古文字吗?我知道你想说,你可以学,但你妹妹能等吗?”

  江冽嘴唇轻启,似乎是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断州王一字一字对照了那么久,才得出了那么点消息,且算不上是最重要的消息。”时诩视线放远,顿了顿,轻声重复着裴寒卿从圣泉下带出来的话:“‘恶鬼缠身,身魂撕裂’……八十年了,你母后的死、你妹妹的病,终于有了眉目,若我有生之年不能为你母后报仇,不能救你妹妹的命,以后我有什么脸去见你母后?”

  “所以再没有谁比我更合适去圣泉了。”

  时诩总结完,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头压了近百年的那块石头终究落地,无论是不甘还是悔恨,都即将随着他不久后就能得到的消息风化,那一瞬不知为何,他心里毫无不安,许是笃定了圣泉下会有他想要的答案,也会有成全他遗憾的办法,不用再每日担心以后会死不瞑目了。

  但他干儿子油盐不进,他说什么都不听。

  江冽依然执拗道:“你执意下圣泉也可以,但要等我,待我回来随你一起。”

  时诩没来得及吭声,沉默良久的小荻此时上前一步,朝江冽施了一礼,短暂的惊诧过后,她已恢复平静:“少主,依我看没必要对老板说这些,老板心意已决,即便他应允您,他也不会照做的。”

  时诩:“嘶……倒霉孩子,说什么呢!”

  小荻懒得理他,思考了一下,对江冽传音道:“少主放心,若老板出圣泉后心性大变,我有办法牵制他。”

  说着,她毫不避讳地朝江冽展示了她识海里的印记——那是一道比魂印形式更为复杂、更为明亮的印记,举世罕见,竟教江冽一时都没认出来。

  江冽面上浮现出迟疑:“荼明?”

  江冽之所以不敢确定,是因荼明印还有一个诨名,叫作“同生共死印”,它并非禁术,但基本见不到,毕竟没有谁会傻到把自己的命和别人的栓在一起。

  “正是‘荼明印’,这是一千年前老板带着我逃难时在我识海里刻下的,许多年过去,我已有了自保能力,他也没解开,想必便是为今日的情形做打算。”小荻以不容拒绝的眼神看着江冽,用自己的命做了最后的筹码:“我会回无罔宫,好好保护自己,不给老板拖后腿,也尽己所能牵制他。最坏的结果老板已设想好,也有办法应对,少主,您便让老板去吧。您知道,他允诺过先魔神的,所以他不会轻易出事。”

  江冽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江冽知道时诩的允诺,一千年前,妖族内乱,时诩作为当年在位的妖王,遭到昔日手足背刺,带着落难挚友的稚女,吊着一口气逃到断州,被先魔神——便是江冽那飞升的外祖父所救。

  感念魔神救命之恩,时诩以血立誓,此生不飞升,守护魔神后代直至生命终结——这也是他毫不怀疑时诩的缘由。

  同意时诩去吗?

  那必然不可能。

  不同意他去吗?

  可时诩与小荻话已至此,又与江冽母亲和妹妹息息相关,他好像没有理由不同意。

  江冽按了按眉心,闭目思索片刻,突然抬指打出一道寒凉的真元落在时诩身上,时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成了冰雕,被冻在了原地。

  时诩:“……”

  江冽朝小荻道:“我不同意他去,也不同意你的话,修士与天道争生机,最忌拿命去赌。”他又转过头看向时诩:“不用瞪我,即便今日在此的是我父王,他也不可能同意。你便先行回宫等我,我解决好人族之事,即刻回来找你,一同下圣泉。”

  他说着,抬手召出一道风,把时诩和小荻都送上云船。

  裴寒卿扫了一眼逐衡,也十分自觉地上去了,顺便把时诩扛进了船舱内。

  船下只剩江冽与逐衡,他们面对面站着,被断州干燥的风吹拂,谁都没先开口,方才有一刹那,江冽看着逐衡精致的眉眼,心头蓦地涌上些许难言的慌乱。

  那情绪只在片刻就消散,但沉甸甸的担忧却在江冽心里扎下了根——修士的神识被莫名触动,可不是个好兆头——至少上一次触动他神识的事,是江纤尘险些死在路缇霜剑下。

  归根究底,难道还是因了不放心逐衡不在他身边?

  江冽忍不住想多说几句:“等我回来……”

  但话刚出口,他就想到方才的神识触动,忽然觉得此时不该说太多。

  临行前留得话太多,总有那么一股遗言的味道,不太吉利。

  逐衡等了半天没下文了,便笑着问道:“等你回来如何?”

  “没什么,等我回来再说吧。”江冽也笑了笑。

  他时常没什么情绪在脸上,所以一笑起来便显得尤为温柔,逐衡的目光紧紧追随他五官里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专注得像是恨不得数清他眼睫有多少根。

  江冽感受到逐衡的热烈,但没过多在意,因为逐衡在他面前从来不避讳流露自己的感情:“魔域的年节与人族不同,你们平素过年节需要准备什么,我顺路给你带回来。”

  逐衡想也没想地回答道:“入乡随俗,我什么都不挑,你怎么过年节我就怎么过年节。”

  江冽点点头,扯完杂七杂八,那点隐秘的担忧却还是没散去,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何时开始,他惦念的事情一日比一日增多,都与逐衡有关。

  想了想他又道:“江纤尘不找你麻烦,还有裴寒卿护送,宫里会明白如何待你,不敢不敬,只是我父王……”

  月余前,魔君还派魇魔过来请过逐衡,虽然没见到。

  江冽拿不准他的态度。

  逐衡为江冽拢了拢他的黑色大氅:“左右不过三天而已,我见机行事,在你回来前我争取不见他,但这样是不是不大尊重咱父王?”

  江冽满不在乎地扬了一下眉:“没关系,本来我平日里也不怎么尊重他。”

  就在此时,裴寒卿忽然从船上探下头来,先指了指天,随后用灵力控制着地上的沙土爬成一行字:“我刚收到观星台消息,一个时辰后浮月城会起沙暴,我们必须得走了,赶在沙暴前离开这里。”

  在断州境域,沙暴是堪比灵力漩涡的存在,还十分常见,为防被沙暴绞毁,沙暴前后一刻钟内,所有灵船飞兽一律不得在空中停留。

  知晓沙暴的厉害,江冽不再耽搁,送逐衡上云船后,朝裴寒卿郑重颔首:“这一路劳烦你。”

  裴寒卿半开玩笑地摇摇头:“啰嗦。”

  江冽怔了怔。

  确实,他最近是有些啰嗦,他垂了下眸子,把没说出口的嘱咐之语咽回了喉咙里。

  他目送云船起飞,在心里盘算着这一路行过断州三城到无罔宫所需的时间——逐衡凡人之身,江纤尘修为可忽略不计,裴寒卿得抽出一些灵力看护他们,且考虑到断州灵气贫瘠,裴寒卿不敢太快,怎么也要两日才能到,这样算来,逐衡需要独自面对魔君的时间其实很少。

  直到云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江冽才转过身,化成一道魔气朝遥远的沽州而去。

  三日后,人族的论道会在沽州举办,届时各大宗门掌门会携本门精锐到场。

  江冽并非自大到要在论道会上挑衅人族剑道第一世家飞云宗,与其说是寻仇,不如说他是想借着人族各大宗门汇聚一堂的机会,把与“鬼”有关的人一起揪出来。

  江冽没打算挑起两族战火,但是与“鬼”沾边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