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 毫无疑问,正是那个和岑陌年岁相仿的少女。

  两人漠然地忍受秦晷用鞋尖挑起她们的下巴,一点反抗也没有。

  “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秦晷冷冷问。

  “……”没有回答。

  秦晷又看向那容颜恢复如初的少女:“张嘴。”

  少女眼眸闪烁一瞬, 迟疑着张开了嘴。

  “说话。”

  “……”少女发不出声音。

  现在秦晷可以确定, 这两人不是尸体,她们有体温,有听觉, 只是行动迟缓,也不会说话, 像两具被控制的玩-偶。

  秦晷缩回了脚:“走吧。”

  两个女人默默捧起剩下的衣物和日用品,转身去了荀觉的房间。

  “荀觉。”秦晷喊。

  “看见了。”荀觉回答。

  无需过多的语言, 他知道秦晷想说什么, 至于这两个女人为什么变成这副样子, 他也没有头绪。

  夏箕奇在隔壁房间吓得发抖:“哥哥哥, 你看见了吗,那个女人不是已经死了吗?可我碰到她了, 她是热的, 她没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可怕了!”

  秦晷:“……”

  经他这么一叫唤, 牢房里所有人都骚动起来。

  普通纸片人连衣服都不敢接, 惊恐地缩到对角线去。

  两个女人对此似乎毫无所觉, 木然地放下东西,就走了。

  等那道铁门再次发出咯吱声,岑陌沉声道:“她已经不是那个女孩了。”

  女孩的妈妈就在对面,岑陌看着女孩妈妈喊她的名字, 可女孩毫无反应。

  这个死而复生的孩子眼里没有光, 只是一具温热的行尸走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曲安宁拉扒着铁门问, “这些犯人是不是也有技能牌?”

  “没有。”荀觉道,“我试探过了,无论是监狱长还是那个伊菲,应该都没有技能牌。”

  “有没有可能是你自己的技能失灵了?”曲安宁撇嘴,“你只是我们内部的bug,放到这里来,可能就和霍清然一样,什么都不管用了?”

  “也有这种可能。”荀觉说。

  “那怎么办?”夏箕奇夹在两人中间,又一次扑腾起来,“连狗哥都不管用的话,我们死定了!”

  他声音带了哭腔。

  在他看来,他哥是第一重保险,如果他哥挺不住了,就像在邮轮对付霍清然那样,荀觉那捉摸不定的技能就变成他们的第二重保险。

  但如果连这重保险都无效的话,那他们就真的束手无策,毫无希望了。

  曲安宁和岑陌也想到了这里,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半晌,秦晷叹气:“荀觉,人心不稳的时候,不要说实话。”

  “那我应该怎么说?”荀觉敲敲门上的铁栏杆,“给你们唱首歌?”

  “你还会唱歌?”夏箕奇惊了。

  荀觉阴森森地说:“我会哼曲子,黑色星期五,听吗?”

  小表弟好不容易快要被转移的注意力又退了回来,和夏叽叽一起放声尖叫:“哥,你看他——!!”

  秦晷:“……”多么熟悉的告状。

  他翻了个白眼,决定不理。

  夏箕奇那边不知怎么了,一人一鸡打了起来,整个走廊都回荡着哥俩哇哇的大喊。

  突然,尽头的大喇叭又响了。

  “请问,你们是在开派对吗?”监狱长的声音带着笑,心情似乎比刚才好一点了。

  秦晷立刻回到门边,四处寻找他的身影,走廊那头荀觉也是同样的动作,半晌后一无所获,冲他摇了摇头。

  秦晷冷冷看向那个布满蛛丝的大喇叭。

  “别找了,我在办公室,你们看不见的。”

  秦晷:“……”

  他们看不见他,他却看得到他们。

  监狱长心情似乎更好了:“新人,我懂你们,第一个夜晚总是非常难熬,但开派对是不对的,你们会影响到其他人。要不这样吧,本监狱长牺牲一点,为你们读睡前故事吧。想听什么?被苹果毒死的白雪公主,还是给大灰狼开膛破肚的小红帽?”

  “……”没人吭声。夏箕奇终于逮到了他弟,一把捏住鸡嘴巴。

  监狱长索然无味地咂了下嘴:“这样吧,刚才那位先生点了首曲子,我们来听《黑色星期五》吧。”

  喇叭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显然不是说着玩的。

  秦晷狠狠一个眼刀甩向荀觉:看你干的好事!

  荀觉只得清清喉咙,也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说:“不必了,太晚了,我们打算洗洗睡了。”

  “你确定?”监狱长有些失望。

  荀觉说:“确定。”

  “其他人呢?”监狱长似乎仍不死心,“你媳妇儿呢?不能让你们过夫夫生活我十分抱歉,最好能让我为你补偿点什么。亲爱的,别客气,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补偿你的人头吧。”秦晷冷冷地说。

  “……”

  半晌,“咔答”,喇叭安静了。

  听起来监狱长被气得不轻。

  这下连鸡都不敢叫了,免得把神经病招来。

  秦晷用毛巾把锈铁床里里外外擦了两遍,这才免为其难和衣爬上去,不一会就陷入了睡眠。

  准确来说,他已经连续三十多个小时没有休息,身体早已不堪重负。

  如同往常的每一次,他的梦很浅,总是来来回回徘徊着相似的场景。

  突然,一道不属于梦境的悉索声惊醒了他。

  身下不再是散发着霉味、咯吱作响的铁锈床,某种湿润的东西从指缝间爬过。

  他惊坐而起。

  映入眼前的是满目赤红。

  他似乎仍处在某个房间里,却不是原来那间牢房,而是某个更为熟悉的地方。

  冲天血气刺-激着嗅觉,他缓慢地抬起双手,手心全是血。

  再一摸,连床单被褥都湿透了,渗出令人作呕的浑浊泡沫。

  他在床上站起来,放眼望去,床脚、衣柜、窗帘……所有的家具都泡在了漫天血水里,地下像有一个流血的泉眼,水位不断升高,逼近他赤着的双足。

  有人在外面一下下地敲着窗户。

  他扭头看去,窗帘掩映下,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脑袋里的子弹尖利叫嚣起来,疼得无法思考。

  然而那敲窗声仍在继续,他只得扶着床柱下地,接着就是“叭唧”一声,脚趾把地毯里的血水挤了出来,汩汩涌过脚背。

  胸口像被挤压着,他难受得想吐。

  笃笃笃!

  似乎是见他迟迟不动,敲窗声更剧烈了。

  他艰难地移动双-腿,抓住湿润的窗帘——

  “别开窗,快走!”骤然,一个声音在身后炸开。

  他回头,紧闭的房门被猛烈地撞开,露出一张只存在于他梦中的脸。

  “……老、老赵。”他喉咙梗住了,身体也下意识绷得笔直。

  这是梦,一定是梦,赵拓只活在他的梦里,绝不会如此鲜活地站在他面前。

  “别愣着,穿书者暴走了,我们得从这里逃出去!”赵拓飞快地说着,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是热的。

  坚韧的力量从赵拓的手心传来,他那无法运转的大脑确认了一件事:这个赵拓是真的。

  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

  他的身体像被血水融化了,随之而来的是窒息、压迫,如同溺水般的濒死感。

  赵拓紧紧拉着他的手,飞快地奔跑着,像要把他从诡异的梦境里拉出去。

  他觉得自己应该跑过了长长的走廊和玄关,跑过了一幢幢的房子,耳畔应该有海浪呼啸的声音,风掠过树梢的叹息……

  可映入眼帘的却只有那道笔直挺拔的背脊,以及那随着每一次迈步而起伏的肌肉线条。

  如此熟悉。

  就像童年时每一个噩梦惊醒的午后,赵拓总是坐在他的床头摆弄他的模型,见他坐起,笑眯眯地刮他的鼻子。

  “小鬼头,你又做什么噩梦了,吓出这一身的冷汗!”

  “老、老赵。”秦晷试着喊了一声。

  “嗯?”赵拓回过头来,略略蹙着眉,身后是掩映在璀璨灯火下,如火焰般盛开的凤凰花树。

  秦晷的嗓子堵住了。

  他想问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梦,想问赵拓究竟是怎么死的,想问这诡异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千言万语冲撞着心房,却反而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他呆在那里,心头涌上一丝不为人知的窃喜。

  即使这不是真的,能再见赵拓一面,那也很好了。

  可是。

  这份美好没有维持太久,一具干枯的骷髅破开了脚下的土地,向赵拓的后背刺去。

  他想大喊,却已经来不及,那枯手穿透了赵拓的身体,鲜血溅了他一脸。

  他怔住。

  混沌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他想起来了。

  这真的是梦。

  梦里的赵拓变成了一具枯骨。

  他滑动眼珠,向脚下看去,那里果然没有赵拓。

  紧接着,血水逆流,凤凰花树枯萎,土块分崩离析,世界的元素在眼前旋转飞舞,慢慢组成了真实的模样。

  他仍在布满蛛丝的牢房里,赤着双脚,已然走到了门边,正费力将自己的脑袋往栏杆缝里钻。

  然而栏杆缝窄,他钻不过去,耳朵传来阵阵疼痛。

  秦晷:“……”

  荀觉盘腿坐在对面,好笑地看着他:“我以为你想钻到我这边来呢。”

  秦晷:“……”

  他耳朵尖红了下,怪不好意思的。

  他没有梦游的习惯,今天大概是太累了。

  荀觉定定注视他,十分笃定地道:“你看见了。”

  秦晷一怔:“什么?”

  “幻境。”荀觉道,“不出意外的话,我们看见的是同一个。”

  秦晷:“你……”

  荀觉:“血流成河的半山别墅小区,我长大的地方,满树凤凰花在血水里绽放着……日初,这不寻常。”

  “……”秦晷说不出话来。

  所以他刚才不是梦游,而是被幻境魇住了。

  但这怎么可能?监狱长没有技能牌,他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过去。

  脑袋的钝痛没有完全消失,他恼火地拍了拍伤疤。

  一阵凄厉的哭喊从遥远的走廊那头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像电锯割过耳膜:“别过来,我没想害你,是你自己运气不好……”

  轰隆隆。

  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稀薄的血腥味顺着空气飘散过来。

  秦晷:“……”

  从他的角度看不到那个出事的房间,但想必男人也经历了和他差不多的事,只是不及他幸运,那男人死在了自己的过去。

  “哥!”夏箕奇的声音带着哭腔传来,“你没事吧?好像有奇怪的东西跑出来,我特么差点被六岁的你杀了!”

  要不是有夏叽叽保护,他恐怕不能活着说这句话了。哪怕是回到从前,六岁的他哥也实在太可怕了!

  秦晷:“……”

  荀觉面无表情地鼓了鼓掌,讽刺道:“那你真是好棒棒。”

  夏箕奇委屈死了:“我哥六岁的时候,我才刚学会爬!呜呜呜,你能体会那种被庞然大物拎在手里的恐惧感吗?不,狗哥,你那会连记忆都没有。”

  没有人会记得几个月大时候的事,夏箕奇也不例外,乍一下还以为中了穿书者的技能,要不是夏叽叽把他啄清醒,他能自己把自己吓死。

  秦晷道:“每个人大概都进入了属于自己的幻境。曲安宁和岑陌还没有动静,你把夏叽叽放出去。”

  夏叽叽死活不出去,被天线上站立的乌鸦吓破了胆。

  夏箕奇没办法,只得用力拍了拍它的小屁屁,拍出一声嘹亮的:“喔喔喔——!”

  霎时间天清地明,死去的牢房陆续苏醒,发出了纸片人的惊叫。

  “刚刚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我怎么坐在地上!”

  牢房热闹起来。

  紧随而至的,自然是来自监狱长的大喇叭:“新人,如果你们对睡觉有意见的话,不如来我办公室聊聊天吧。”

  “…………”所有人顿时又安静如鸡。

  不,鸡比人更识趣,直接一蹬小短腿,晕死过去。

  监狱长:“……特别是某些提早剃好发型的新人,我看你是早就盘算着祸害监狱了吧?”

  秦晷:“……”

  不,如果早知道巨船上是这副景象,打死他也不上来。

  他怀疑监狱长有千里眼,只得默不作声地滚回床上去。

  “日初,”荀觉在对面叫住他,“你知道的吧,如果再来一次,我不会朝你开枪。”

  秦晷一顿,知道他还在说幻境的事,点了点头:“我信你。”

  荀觉紧绷的双肩松弛下来:“那……晚安。”

  “荀觉,”本来已经走到床边了,秦晷鬼使神差又转身回去,隔着一层薄薄的月光,轻声道:“我的梦里没有你,因为那很痛苦,但我的未来会有你,你放心。”

  “好。”荀觉倚着铁门,无声地笑起来。

  大喇叭发出了尖锐的嘲讽:“我说某两位新人夫夫,再不睡觉监狱长大人就要打屁-股了!”

  两位新人夫夫:“……”

  行吧,他们还真有点怵监狱长那根黄金软鞭,只得各自上-床睡觉。

  后半夜再没有怪异的事情发生。

  早上六点,伊菲和拉尔准时敲开了一个个牢门。

  “都起来,起床了,懒猪们,不管你们做了什么美梦,都结束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跟昨天一样,排成两列纵队,跟我们去操场上跑步!”

  “跑步?”夏箕奇下意识喊了句,喊完一把捂住嘴巴,生怕被人听见。

  如此诡异的监狱竟然还有出早操一说,实在可笑。

  其他纸片人也不相信所谓的跑步,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再加上昨夜基本没睡,大白脸盘上顶着两团乌青的黑眼圈,看起来越发融入监狱的风格了。

  伊菲和拉尔对大伙儿的表现非常满意,赶牲口似地把他们赶出了牢房。

  绕过曲曲折折的走廊,再次来到昨晚那个空荡的大厅,老人们已经排好了队,正骂骂咧咧地等待着新人。

  “来,新人站这边。”伊菲似模似样地指挥大家。

  大家依次站过去。

  在秦晷的身边,刚好是那个有些裂纹的大立镜。

  他仔细看了看,镜子边缘镶着黄金边,顶端刻着几个倒过写的字母。

  他拽了拽荀觉:“写的什么?”

  荀觉辨认片刻:“Veritas,拉丁文,意思是,真实。”

  “……难道还有谎言?”秦晷一动不动地盯着镜子。

  奇怪,他的影像并没出现。

  他往旁边站了站,把荀觉拉过来。

  依然没有影子。

  “……”两人无声交换了个眼神。

  随后,陡然惊悚地发现,一抹厚重的阴影从镜子里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