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仿佛涣散了很久,这种感觉跟火焰带着我灵魂出窍差不了多少。不一样的是我能细微能感觉到一些东西,比如风声,水声,还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躺在一条氤氲着雾气的湖边,身下是葱葱郁郁的草,再过去是花,我从来没见过的花。
看到花,我有些发憷。
这是哪里?
我想到了那起车祸,再低头看自己,手脚完好,也不觉得哪里疼,难道是已经死了?
那么这里是黄泉道?
我抬头,雾气太大,我看不见天空。
我站起来,发现不远处有条石子路,偶尔有一些人影晃过,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于是我试探着向路边走去。
我看到一个老妪从远处走来,走近了,方才发现她面无血色,了无生机,不过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看来这里真是黄泉道了。
“婆婆。”我试着叫她。
在这个空间里,连声音都有些细微的回响。
“嗯?”她竟然听见了,回头看着我。
“啊……你这是要去哪里?”我问。
婆婆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我,说:“这死人,还能去哪里?”
“死人?”虽然猜到了,但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急问,“那么这里是?”
婆婆有些了然,说:“你是出了意外过来的吧?这是通往黄泉的路。”婆婆说完后,见我还在发呆,有些同情地看着我说,“像老婆子我这样寿终正寝的人,都是按照时辰有人来接的,但像你们啊……唉,你也知道现在人口多,鬼差忙不过来,意外死亡的人呢,很多都没人迎接,不知路在哪里,就容易迷失方向,还会变成孤魂野鬼哦,真真可怜。”
“啊……”我还是有点迷茫,我就这样死了?
老婆婆见我这幅样子,说:“算了,你就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轮回的路。”
“人也有轮回吗?”我边跟着老婆婆向前走,边问,“不是说黄泉会有判官,根据人生前的举动来决定这人是否可以投胎?”
“是有,但是还没到哪!我们这里只是通往黄泉的路,还未迈进大门。”婆婆说,“找不到大门的鬼最可怜啊!”
我忽然想到温辰,我与他一共发生车祸,难道我死了他没死?
我不禁问:“那婆婆啊,同时死的人,是不是在这道上也会碰到?”
婆婆说:“这里呢有很多扇门,只要没有走错门,灵魂都会在这个空间里。”
我打了个激灵,忽然想起,陆兆惜也是意外身亡!这么说也就不排除他也会逗留在这里的可能性了!
“婆婆,那死了的灵魂可以逗留在这里多久?”我赶紧问。
“这就不好说了,短的几天,长的几年都有可能。”
“谢谢婆婆!我现在要去找个朋友,我就不跟您一起走了。”
陆兆惜是个不怎么会跟人勾搭的人,指不定现在还逗留在这里!
我知道,在这个空间里找人,一如大海捞针,可是死都死了,我还怕什么?
好在这个空间里不会天黑,人跑来跑去也不会觉得累。
因为没有白天黑夜,所以很难统计时间,我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找了他大概有三天。这三天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就是没有他。
后来我就放开了,干脆走到哪里喊到哪里,反正嗓子也不会觉得疼。
这里的风景其实很好,到处能见到四季的花,我也不用怕过敏。这里有高山,有流水,还有草地,沙滩,要说真是个环境优美的地儿呢,跟生前想的那种阴森恐怖的地狱场景差太多了。
大约这么找了有两个礼拜,我也见过了各种风景,不禁苦笑,生前只知道忙碌,不知道游玩,死了倒是都弥补回来了。
“陆兆惜!”我站在山腰间,跟往常一样大喊了一声,当然没能听见山间嘹亮的回声。这里上下都是雾气,自然与物质世界不同。
然而意外的是,我听见了一个有些懒散的声音,说:“谁在叫我?”
我心中一惊,赶紧回道:“是我是我,你在哪里?!”
前路的雾气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人比我记忆中的壮了些,似乎也高了些,浓密的头发覆盖了半个额头,眼神还是那么黑亮。
我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反应。
“马小慧?”他有些不敢相信,走上前,自己打量我。
“嗯,是我。”我有点哽咽,但是哭不出来。我没尝试过以鬼魂的状态哭泣,想来应该不行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拧着眉头问。
“我来找你啊。”我说。
“什么?!”他大惊后大骇。
我忽然想起来,他是误会了,他还当我是自杀了来找他呢?
“不是不是,这个,说来有点话长……”我汗颜。
“嗯?”他又拧眉望着我,让人感觉不大友善。
我叹了口气,要不是他一直这样性子淡漠,我怎么会跟他生生错过。
“你去了纽约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现在大家都空了,不如聊聊?”我笑着说。
“哦。”他又恢复了看不出情绪的表情来。
我们在半山腰上找了个风景还算不错的地方坐下,可以远远地看见对面断崖上的瀑布。不过我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人是无法感知外界的,就算触摸水,也感觉不到水的温度,正如能看到花开,却永远闻不见花香。
“去了纽约的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我问。
他眯了眯眼,望着远处说:“也就这样吧,似乎跟国内也没什么不同。”
我看着他,轻声问:“为什么不联系我?”
他愣了愣,回头看我,没有回答。
我说:“我最近才知道,你走之前,给我送过花。”
他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没有说话。
“其实,我对花粉过敏。”我有些无奈地说,“那段时间考试大概太累了,我碰到花以后,反应有些严重,去医院了。我根本就没看到你给我的留言。”
陆兆惜挑了下眉。
我继续说:“后来我的手机就丢了,你可能也收到过我发来的短信,但那不是我发的,而且,我也不知道你给我打过电话。”
陆兆惜是个聪明人,我这么说,他立即就明白了,笑着问:“是温辰?”
“嗯。”我点点头,“这些事情我都是最近才知道的。在你死后。”
说到这个,他问:“那你怎么也……”
我笑笑,没回答,反问他:“你为什么要逗留在这里?”
他重新望向远处,轻轻地说了三个字:“舍不得。”
去美国前,他也说过这三个字,现在,又是舍不得。
上次因为我他舍不得走,这次又舍不得什么?
我试着问:“舍不得亲人?舍不得人间的生活?”
陆兆惜笑,说:“舍不得一些美好的记忆。投胎了,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就好像存在的这一世最后的一点东西也会被抹杀掉一样。”
是啊,这么说,我也舍不得。
“如果那天我看到你的留言……”我认真地望着他说,“陆兆惜,我会告诉你,不要去美国了,留下来。”
他的身体猛地僵了僵,扭头看着我,许久。
我坦然地与他对望,给了他一个微笑。
“可惜,错过了。”他无奈地摇头笑道。
“嗯,我们在这里,多留段时间吧。”我说。对这一世,我也有许多牵挂,有许多美好的记忆,在遗忘之前,我也想要更多的时间来追忆。
忽然,陆兆惜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摸摸我的脸,一脸疑惑地说:“不对。”
“什么不对?”我问。
他眉头拧紧了,说:“小慧,你还没死。”
这话可把我吓了一跳,没死我怎么能在这里?!
陆兆惜说:“你看我,是不是没有一丝血色,没有一点人气?”
鬼魂都是这样,脸色是苍白的,因为我在这里也见过好多鬼魂了,倒是习惯了,再加上那么多年没见过,再次见到陆兆惜,倒也好适应。
“你看看你自己的手心。”他说。他把我的手翻过来,掌心向上,“你看,你的和我的,有什么不同?”
很快我看出问题来了,他的是绝对的苍白,而我的手心,竟然是红润的,这种红润很明显,也很突兀。
我惊讶地抬头望着他,“我还活着?”
“嗯。”他认真点头,“马小慧,你必须马上回去。”
“我……”我犹豫了。我是留恋人间的美好,但是本以为最后还能跟他相处一段时间,怎么就要急着离开呢?
我们之间错过了太多,有一个美好的开始,就不能给一个美好的进展吗?我都不求结果了啊!
“如果不回去,你会真的回不去!”他十分严肃道。
我说:“我能跟你在一起多呆一会儿么?”
他失笑,摸摸我的脑袋,说:“傻瓜。”
这样的陆兆惜很温柔,温柔得我都有些不习惯。
这种难能可贵的美好让我心里隐隐作痛,总觉得只要我一犹豫,他就会从指缝中溜走。
人对于生,总有一种本能的渴望,我来到这里以后,不是没有想过还在世间的父母和亲人。当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没有选择的时候,我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可是现在让我自己选择可以回去,或者在这里陪着陆兆惜但再也回不去,我也会犹豫。
这个选择,就像当年陆兆惜去纽约的时候,跟我说如果我让他留下他就留下,也正如温辰当年,选择的是离开我去追求他的未来。
虽然生死的抉择跟他们离开或者不离开的选择不能相提并论,但是我毕竟犹豫了,这份犹豫让我觉得自己其实也没那么纯粹。
我摇头,说:“不要,我不要走。”
陆兆惜摸摸我的头,说:“小慧,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的人生还没有过完,你还会遇到更好的男人,会有自己的孩子,然后看着孩子长大,结婚生子。”
“我不要!”忽然我就哭出来,谁说鬼魂没有眼泪的,要不我怎么能泪流满面?
“小慧,谢谢你。”陆兆惜笑了,那么柔顺,那么温暖,仿佛让他苍白的脸也有了一种别样生机。
“我不要走……”我大哭着抓住他的衣襟。
我会哭,是因为我舍不得走,而我已经知道了自己一定会离开这里。
可是我真的不想就这样走了,我是多么不容易才再次见到他啊!我们终于可以开始了,终于……
“你会好好的。”他双手抬起我的脸,拭去我眼角的泪水,说,“来世我会等你,必不会再让你错过。”
“我不要……”我努力睁开眼睛,泪水依然模糊了他的脸,我努力地看,贪婪地想去多记住一些。
然后他低下头,轻轻吻住了我。
这个吻跟记忆中的一样,柔软温暖。
我闭上眼睛,只觉得全身酸软,心里仿佛长出了一根荆棘,疯狂生长,死死缠绕。
我感觉自己有些呼吸不过来,眼前一片白色,很想吐,很晕。
嗯?为什么我会知道他的唇温暖?
鬼魂不是感觉不到温度的吗?
这么想着,我睁开了眼睛。
[玖]
眼前是白色的天花板,阳光很刺眼,撒在雪白的墙上,让我不禁又眯起了眼。
鬼魂的世界是充满了雾气,物质世界才有这样的光明和透彻啊!人的本能追求着光,看到阳光,就想畅快地透了一口气。
“小慧!小慧你醒了!”
“医生,医生!”
我听见耳边一阵叫唤,适应了好久,视觉和听觉才恢复正常,看到床边喜极而泣的太后。
“妈。”我叫了一声,嗓子嘶哑得把我自己都吓一跳。
“可算醒了,老马,老马!”太后回头喊我爹。
“小慧!”我爹从门口跑过来。
好久不见,老两口都瘦了。
看到他们,我的眼泪也有点模糊。
我真的没有资格抛下他们就这样离开。
医生护士跟着进来,给我做各种检查,我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只觉得人来了一波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
然后瓢姐也来看我了,眼睛哭得像个桃子。
我恢复了一天,人才算差不多恢复过来,老爹说我已经昏迷了两周了,难怪四肢无力,浑身难受。
后来我知道,我和温辰出了车祸,温辰比我受的伤要重许多,他被抢救回来已经醒了,倒是我反而一直昏迷着。
温辰自己打着石膏,还来看过我。他走后,护士小姐十分羡慕地跟我说:你这个朋友真是喜欢你呢,而且车祸的时候副驾受伤比较轻说明了什么,大家都是知道的。
我有些恍惚,这几天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我有些分不清楚,见到陆兆惜是不是也是梦一场。
而这件事情我放在心里,说也不能说,或者,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
一礼拜后我出院了,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灯神,然而让我惊讶的是,我找不到那盏煤油灯了。
我问过我爹我妈有没有在茶几上看到过一盏煤油灯,他们说我撞傻了,这年头哪来的煤油灯?
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我想起陆兆惜,心里的荆棘还在疯狂生长。
我想寻找一些能够证明我经历的这些事情真实发生过的证据,然而找不到。
从医院出来后,我妈对温辰报以十分热情的对待,她并不知道当年我和温辰的那些事。
温辰长得好,有礼貌,工作好,还那么热情地追求我,讨好未来的丈母娘,这丈母娘能不喜欢么?
太后警告我,如果这样的男人我都不要,这辈子做尼姑去算了,她也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我不想告诉太后以前的事,只觉得心里无比压抑。
一个月后,我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竟然是陆兆惜的母亲打来的。她跟我约了个咖啡厅见面,我立刻就答应了。
跟上次看到她比起来,她似乎老了很多,丧子之痛让一个母亲一夜老去了。
但她依然穿得很得体,化了很淡的妆,只是挡不住眼角的沧桑和浓厚的悲伤。
她看到我以后,很客气地说:“马小姐,对不起打扰你了。”
我赶紧道:“没有没有,阿姨您太客气了。”
她看着我,很小心地问:“我能否问个冒昧的问题?”
“阿姨您问。”我道。
她顿了顿,说:“马小姐,你跟我儿子,交往过吗?”
她这个问题让我有些惊讶,我犹豫了一下,说:“阿姨,您怎么忽然问这个?”
她低头,从随身带的大包里,拿出了两本相册,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我只翻开一页,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大学时期,陆兆惜给我拍的照啊!他不但拍了,还选了一部分印出来,做成相册!
我的眼睛又模糊了,这两个月仿佛快把我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
陆兆惜母亲说:“我是在整理我儿子的遗物的时候发现这些相册的,后来在他的集体照里找到了你,又拜托他一个关系很好的大学同学找到了你的电话。”
“阿姨……”我哽咽得话都说不出来。
她伸出手,覆在我的手上,让我别哭。
这些照片是真的,那么就是说,遇到灯神的事,并不是做梦!在鬼魂的世界里看到陆兆惜,也不是做梦了?
“阿姨,这些照片,可以给我吗?”我控制住自己,否则几乎不能说出完整的话来。
“当然可以。”陆兆惜的母亲笑起来很温柔,就像我最后一眼看到的陆兆惜。
“我和陆兆惜,没有交往过。”我缓缓地说,“而这是我今生最遗憾的事。”
接着我把我和他擦肩而过的事,跟陆兆惜母亲说了。
听完,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人总是有太多的无奈,总是会有各种遗憾想要寻找时光之门回到过去,重新开始。然而最残酷的事,恰是如此,时光是无法倒流的,连灯神都做不到。
我忽然想起我跟灯神许的第三个愿望:我能见他一面吗?
当时,灯神说:对不起,我做不到。
而事实上,这个愿望我实现了。
所以,灯神实现了我三个愿望后,就离开了么?
所以,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这种悲伤竟然那么让人难过。
灯神说:姑娘,不要太执着于已经逝去的事了,人应该向前看。那个时候,它已经知道了结局了吧?它说:知道这些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不如要钱,要美貌,要男人。
从咖啡厅出来,我紧紧地抱着两本相册。
阴霾的天气已经过去了,伏旱天马路明晃晃地刺得人眼泪都要下来。
我跟陆兆惜的母亲告别,我想,从今以后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人一样来对待,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陆兆惜做的事了。
我去了他的墓前,坐了很久,黄昏的时候,彩霞映红了整个天空。
他说他下辈子会等我,不会再错过了。
我抬头望向天空,忽然觉得心也宽阔起来。
“嘿,陆兆惜。”我站起来,对着他墓前那张年轻英俊的脸,说,“我们,下辈子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