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大雪纷飞, 魔教总部喜庆的红菱和灯笼被教众拆下,换上喜气洋洋的年画剪纸。

  熙儿穿着厚厚的雪貂大衣,白色毛绒绒的围脖和帽子将一张红彤彤肥嘟嘟的小脸遮了一半。

  自打中了蛊毒后,熙儿格外的惧寒怕热,往年这时候她还是光溜溜的一只狼女,如今没有暖炉却会要她半条小命。

  她抱着一个小巧的暖炉望着山下, 稚嫩的小脸上有着与她年龄不符的冷漠与不忍。

  她的内心是复杂的,白皑皑的雪上鲜艳夺目的血痕刺得她眼睛发疼,她却似自虐般不肯挪开视线。

  “少教主,外边天气寒凉, 若是着了风寒教主指不定得多心疼, 快些随奴婢回去罢?”

  丫鬟春喜搓着手掌呵气,刺骨寒意冻得她直跺脚,却不忘劝熙儿回教。

  “我还想再待会儿,你若是冷便先行回去吧。”

  熙儿抱着暖炉的右手微微抖了抖,视线却未曾偏移过半分。

  春喜不乐意,叨叨絮絮的抱怨着:“也就她才那般厚脸皮,明明都选择了背叛我教,又为何要回来?三跪九叩首看着虔诚, 可这苦肉计又是做给谁看?”

  “春喜,闭嘴。”

  熙儿稍稍侧目,眼底流露的凌厉与季宁如出一辙。春喜老大不高兴的努努嘴,不敢再多言。

  熙儿心中明白春喜对乔伊人的厌恶,但想起乔伊人以往对她的呵护与教导, 那些真心实意她看得通透。便是如此,她才没想到最后乔伊人会背叛她和爹爹。

  她无法讨厌乔伊人,到底不过是个命苦的女人。

  茫茫大雪覆盖着整个天地,银装素裹。血痕被那最纯净的雪白深埋,熙儿身躯向前倾了些许,琥珀色的眸子中闪过一点慌乱。

  她急切的扫视着,却如何都找不到那艳红妖娆的身影。

  “少教主您要去哪儿?”

  眼前一道白影翩然而去,暖炉被随手丢弃,滚落在雪地上融化了一道水痕,却又很快被大雪覆盖再次凝结成冰。

  春喜咬咬下唇,焦急不已,还未等她追去,一道瘦弱的身影如闪电般从她身旁擦过。再定眼一看,熙儿身后不远不近的吊着一人,身着掠影卫特有的黑衣。

  认出了是少教主亲选的掠影,春喜放心了。她想着乔伊人叛教了,如何死去总得教主说了算,于是步履匆忙的往教内跑去。

  且说熙儿那方,虽说失了乔伊人的身影,但她那一身殷红在雪中却是好找。

  熙儿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她,也不管不顾会不会得风寒,赤手便拨开乔伊人身上厚重的雪。

  抖落了雪那一瞬间,熙儿难免酸涩了眼眶。

  她那永远娇艳如花的伊人姐姐怎么成了这样子?

  衣裳本不是大红却是鲜血染就,妖娆美艳的脸纵横遍布着刀疤,那伤痕溃烂腐朽让人不忍直视。原本是勾魂摄魄的星眸美目,如今却只剩下可怖的黑洞。

  双手不知为就开始颤抖,熙儿感觉眼眶有些热又有些冰凉,她抬手抚去乔伊人脸上的雪花。

  “伊人姐姐?”

  她轻唤了一声,细若蚊蝇,似生怕吵扰了怀中的乔伊人。

  耳边风雪呼啸,怀中死一般寂静。熙儿立即回头唤严褚:“快些请洛叔来。”

  严褚一动不动,俨然当听不见。熙儿当即怒喝:“不准违抗我的命令!快些去!”

  严褚已然耸立如松,他一板一眼的说:“教主吩咐,谁也不能管她死活。”

  这她指的,正是乔伊人。

  熙儿贝齿咬着下唇,秀眉拢紧,爹爹确实下过这么一个命令。她太了解爹爹了,爹爹决定的事根本不可能有回转的余地。

  难道便只能这么看着伊人姐姐去死吗?

  熙儿是恨乔伊人的背叛,但她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死而无动于衷。

  瘦小的身躯扛起了一个成年人,熙儿目光坚定,她说:“你们不救,我救。”

  说罢扛着乔伊人一步一个脚印向天山下走去,严褚一声不吭的跟在她身后,既不阻拦也不帮忙。

  “熙儿。”

  将将走出不到一丈,身后一声轻唤传入耳膜。熙儿僵硬的停下脚步,半晌才转身道:“爹爹。”

  回得不甘不愿,似乎并不想季宁到来一般。

  季宁也不计较,只是心中无奈,他没说太多直接让影一从熙儿手上接走了乔伊人,而后轻抚她秀发说:“你就是太过心软。若是当时你真被她带走,成南王又当真害了你,你如今还会做这般选择吗?”

  熙儿犹豫了半晌,抬眸道:“会。伊人姐姐待我有无虚假我心中明白,只能怪我没有让她弃暗投明的本事。”

  季宁被她幼稚却又本真的说法都笑了,他说:“那你便该好好的习得这本事,爹爹不会守着你一辈子,日后还得靠你自己。”

  爹爹这话说得是要走?熙儿焦急的问:“爹爹这是何意?刚给熙儿找了后爹便要抛下熙儿过二人世界了吗?”

  季宁有些窘迫,他该如何解释她口中所谓的后爹是她亲生的哥哥?

  季宁突然觉得自己禽兽不如,居然老牛吃嫩草拱了养女的亲哥哥,这称呼都不知该如何叫了。

  他很想去问一问尹珩,熙儿到底该叫他哥哥还是后爹?而他该叫熙儿闺女还是小姑子?

  季宁被这关系绕得头晕,索性不想了,安抚熙儿道:“爹爹没有要学你师爷爷私奔,只是爹爹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不可能一直保护你。”

  让成南王绑走熙儿那次便让他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况且如今江湖正道人心浮动,皆撮串着尹珩攻上天山扫除魔孽,虽都被尹珩打太极推辞了过去,却早晚有压不住的一天,他必须得尽早谋划。

  这些熙儿均一无所知,她只知爹爹并没有又抛下她。

  “爹爹,伊人姐姐……”

  熙儿没忘记乔伊人,她放心了以后又提了起来,她拉着季宁的手期待的问:“若是能救回来便救吧?虽是细作,却也确实为教中做了不少事情。”

  季宁抿抿唇没有回应,他只是再轻抚了下熙儿头发轻叹了一声,而后单手举起熙儿将她放肩上坐着,而后回了教内。从头到尾未再提起乔伊人一句,熙儿敏锐的察觉他情绪不高,即使很想得个答复也未在问。

  回了寝室,熙儿欲言又止,季宁让她好生休息便转身出去,并且还贴心的关上了门。

  门外,尹珩不知何时站在那儿,披肩上白雪将将覆盖了薄薄一层,显然也是刚到。

  他向季宁走去,很自然的解下披肩抖落雪花而后为季宁披上,细心的系好衣带方才满意的退开一步。

  “你怎么来?”

  季宁拢了拢暖烘烘的披肩,寒意瞬间被那灼热的温度驱赶得不留丝毫。

  尹珩道:“乔伊人如何处理?没有你的命令,洛禾不敢救。”

  “如何?”

  季宁微微挑眉,似随口而提一般,也未指名问的什么,尹珩却是懂了了。他说:“不太好。绝命蛊蛰伏体内十余年,一经毒发非常霸道。加之武功被废容貌被毁,双目与舌头被挖,耳膜似乎亦震碎了。”

  季宁眼中愤怒转瞬而逝,却很快归于平静。

  乔伊人本是乞儿,有个身染重病的弟弟,后被幼年时的成南王选中抓了回去当死士培养,病重的弟弟自然与她分开了。

  她拼了命的熬过了死士的训练被送入魔教当细作,有了新的身份却不曾忘记寻回她弟弟,哪知寻回的却是咬她一口的毒蛇。

  而那害得她如今地步的,废她武功的正是她的亲弟弟,那位仲先生。

  虽然理解乔伊人是不得已,也明白她对魔教是真心实意,但却不能磨灭她背叛的事实。衣袖中双手攥紧又松开,面上却神色淡淡的说:“能救就救,不能救便找处好地方埋了吧。”

  尹珩瞧着他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说:“你总说熙儿心太软,你又何曾不是?”

  季宁不悦的抿唇反驳:“我心软?你是忘了当年我是如何追杀你的?”

  他心中冷哼,别以为他不知道尹珩还瞒着他一件事,以为不说他便猜不出来?即使刚拆穿风麟时未想到,可时间过了那么久,他要还没想通那就真是智障了。

  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他非但没搞死主角,却和主角搞在了一起,莫非真是男主光环作祟?

  尹珩也明白他是知道了,他沉声问:“你何时知晓的?”

  季宁挑眉道:“没多久。”

  尹珩一颗心沉了下去,他没忘记季宁非常讨厌或者该说是憎恨叶一珩,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害怕季宁会因此从此和他划清界限,甚至反目成仇。

  “也就半年。”

  季宁慢悠悠的接了后半句话,尹珩惊喜的睁大双眼深呼吸。半年前,他与季宁是这月成的亲,所以说……

  “哼,呆子。”

  欣赏够了尹珩的变脸,季宁无趣的哼了一声,拢紧披肩与呆若木鸡的尹珩插肩而过。走出好远,还不见尹珩殷勤的跟来,季宁有点不虞,当即转身低喝:“走不走?不知道这外面没地龙冷死了吗?你是想刚新婚就冻死我好再找下一春?”

  尹珩这才回魂,赶紧跟上前,神情与平时并没有任何区别,可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抑不住。

  季宁嫌弃的横他一眼:出息!

  没出息的尹珩最后还是没压抑住自己,在快要到玲珑阁时扛起了季宁,一脚踢开了玲珑阁的大门,随之是一阵刀光剑影的碰撞声,最后归于勾人的轻喃粗喘。

  夜降临,大雪依旧纷飞似不会停歇,这场雪最后连绵着下了足足有月余。

  三月中旬,乔伊人伤势过重,体内蛊毒无药可解,便是五毒谷的小老头也摇头说无能为力。苟延残喘着吊命拖到了三月末,乔伊人没能撑到四月的春暖花开,在隆冬中最后一场雪中悄悄的闭上了眼。

  熙儿翌日去探望她时早已冰凉,她手中攥着一块被撕下的床幔,上面只寥寥写着数字——对不起,谢谢。

  瞧着那歪歪扭扭的血字,熙儿红了眼,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乔伊人的死亡所有人早有预料,自入教后便与乔伊人一同长大的季宁只是叹息了一声,便让教众将她埋在了狗蛋的墓旁边,亲手为她立了一块墓碑,偶尔会在瞧狗蛋时为她烧点钱纸。

  时光荏苒,无论是伤感也好喜悦也好,终究会被时间的洪流冲淡,最后什么也不剩。

  三年时间很快流逝而去,蠢蠢欲动的江湖正道早已不满尹珩的“不作为”,自发的避开他这个武林盟主逼上天山。他们轻而易举的就冲入魔教总部,却发现魔教早已人去楼空,除了楼房空壳什么都不剩,传说中的宝藏和魔教浑厚的家底连影子都没有。

  一众武林正道乘兴而来灰溜溜而归,尹珩嘲笑一声:“尔等以为魔教为何能在武林立足数十屹立不倒?真当魔教教主没有半点消息来源?”

  一众武林正道被嘲得无话反驳,尹珩又趁此机会请辞武林盟主一位,众人纷纷劝说,他却不耐烦的说:“尔等从未信任我这盟主,那么尹某也没有占着这盟主一位的道理。”

  说罢也不管众人如何想法,转身拂袖而去。

  离了荆州,尹珩直奔涂城而去,季宁早已在那里准备好行囊,等着他到来,而后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

  尹珩到达涂城时正是三月桃花铺满路之时,季宁一身金边龙纹的黑袍,背着一个行囊倚靠在桃树下,张扬恣意的显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艳丽的桃花被树下的人衬得庸俗,尹珩被迷了眼也失了心魂。

  季宁牵起一个邪气的笑容,薄唇轻启:“呆子,还不快些?待熙儿反应过来,你我可就走不了了。”

  尹珩即刻拉起马缰,马儿嘶鸣一声朝着季宁疾驰而去,在快到时尹珩向他伸出右手,季宁轻笑着与他十指相扣,利落翻身上马。

  马儿转了个方向,向着涂城截然不同的方向。

  季宁靠着尹珩,耳边狂风呼啸。他遥望着茫茫天际,问:“此行去往何处?”

  尹珩回头轻啄他额心道:“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季宁抬手指向前方,恣意而任性的狂笑:“那便踏遍千山万水,不到白发苍苍不归家。”

  尹珩宠溺的笑道:“如你所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