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孟婆想要恋爱>第43章

  我在地府的地牢里,见到了黎日阳的亡魂。

  严格说起来,应当是日阳和日勇的亡魂,但他们和陈诗雨一样,是在一方未死亡的状况下,另一方又夺舍,这样的状况下,同一个肉身无法容纳两个活着的灵魂,这两个人会在肉身里融为一体,难分难舍。

  白判他们知道黎日阳的危险性,一等黎日阳下地府,就派了鬼差拘提他的魂身,以违反天条、残杀无辜的罪名下狱,等候我的发落。

  我其实还没想到要怎么处置黎日阳,而且若我严惩黎日阳,等于日勇也同受处罚。他掐死自己前的表情,还深深烙在我心底,挥之不去。

  即使不论这些恻隐之心,我也有无法惩罚黎日阳的理由。

  他是那个人……那两个身为母亲的女人,拼上性命也要保护的孩子。

  所以无论这一个孩子、还是那一个孩子,我都无法轻易放下。

  即使再不愿意面对,孟婆还是清醒了。

  我刚好守在孟婆床边,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这么常来看他,最多一天来个五、六次,唔可能是七、八次而已,我也没有真的一直坐在床边盯着他的脸看,有时也会拿他架上的小说来翻翻。

  孟婆睁开眼,和我的双眼四目相对,我看他眨了眨眼,好像还有点无法适应地府幽暗的光线。

  我心跳加速,我有一大堆事情想跟他说,却不知从哪一句开始说起才好。我第一次对人有这种感觉。虽然以地府的时间而言,只有短短数日,但我和孟婆的关系,至少就我的认知,已经不同于以往。

  而且以前我看孟婆,总觉得是长辈在看小孩儿。

  但现在,看着眼前缓缓坐起、沉静地凝视着前方的男人,我竟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敬畏感,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这孩子长大了,不再是我的小孟婆了。

  「孟婆。」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唤他,「我有话要跟你……」

  「如果王爷是要说日翔被调查、阿蓝和黎日雄殉情、吴阿姨才是换纸条的人……还有我娘已经不在的事情,那可以省了。我现在头有点痛,不是很能够思考。」

  我张大嘴巴呆在那里,孟婆看我这样子,似乎也忍俊不住。

  「为、为什么……」我看着孟婆久违的笑脸问。

  「哪一个部分?如果是吴阿姨的事,我在幻境里看到黎日阳的表情就知道了,会更换纸条的嫌疑人,除了日阳,本来就还有吴阿姨。如果不是他,那就是另一个,很简单的排除法。」

  「但阿蓝……」

  「会特别跑到海边一堆警察的地方刺杀我,证明他本来就没想过后路。要不就束手就擒被警察抓、要不就自杀,以我这些日子对这个人的认识,应该是后者可能性比较大。」

  我有点懵,光是看着孟婆的脸,我的脑袋就混乱了。

  「那、陈诗雨……你娘的事情……」

  我看见孟婆的眼色微微一黯,垂下了头。

  「啊,因为我娘……陈诗雨喜欢海啊,不是吗?」

  我说不出话来,没想到我烦恼了数日、辗转难眠的问题,孟婆才醒来不到五分钟,几句话就把它给化解了。我忽然理解到我对这男人的敬畏感从何而来了。

  孟婆看向我,又说:「而且现在有比那些更重要的事情,可以的话我并不想浪费时间。」

  我怔了怔。「什么事情?」

  孟婆半身依然坐在床上,他忽然伸出手来,抓过我的下颚,在我反应过来前凑近我的脸,把唇贴上我的唇。

  这是我俩第一次以真身接吻,不,正确来讲,是双方都在有意识、有记忆的状态下接吻。

  孟婆毫不客气,舌头一下子就伸了进来,我也像是认得他的舌头一般,自然而然伸出舌头与他相碰。

  真身的感觉果然略有不同。虽然用黎日阳身体的那个吻,远比这个激烈许多,但像这样直接用自己的金身,和孟婆的魂身肌肤相贴、眼神相触,孟婆所有的欲念、所有的渴望,全都赤裸裸地透过吻传达给我。

  我指尖微颤,即使是神明的身体,仍觉得呼吸困难,头脑发热。

  我们吻了再吻,缠绵了一阵子,直到孟婆主动把唇移离。

  孟婆依然看着我,我没察觉自己有何不对,直到孟婆伸出指尖,从我的眼眶下揭过,我才发现我竟然掉眼泪了。

  我伸手抚了下眼角,虽然哭的人是我,我却不明白为什么。

  但孟婆没有问我「为什么哭?」,彷佛早知原因一般,用深邃的眼神望着我。我真希望他把原因告诉我。

  我张开唇,嗓子却是抖的。「孟婆……她……」

  我说的孟婆,不是眼前这个孟婆,比起他,其实我更习惯称呼另一个她。

  毕竟她在奈河之侧做了五百年,我大半阎王的职涯,都是那个女人陪伴在我身边。

  她在我眼前飞灰烟灭的当下,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如何难过,甚至回到地府、陪伴昏迷的孟婆这几天,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崩溃痛苦还怎样。

  我是阎罗王,看尽地府生离死别七百年,理应习惯这样的事情。

  但一看见孟婆睁眼、对上他这张神似她的脸,我就忽然禁不住了,这真是件奇怪的事,太奇怪了。

  我感觉孟婆的手臂绕过我的背,掌心贴在我背脊上,把我拉近他怀抱里。

  现在我们身形相同,我还比他高过那么一咩咩,但他的搂抱却十分顺手,一点违和或是迟疑也没有

  「不是你的错,王爷。」孟婆拍着我的背。

  我闭上了眼。

  「我……杀了她。是我亲手……明明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的,她只要愿意回到地府、回到我身边,一切都还有转寰余地,但是我却……」

  我感觉孟婆身上的氛围越发严凝,他好像在气什么,但我一如往常读不懂他的心思,他们母子俩都是。

  「不是的,王爷,你只是实现了我娘的心愿,我娘本来就时日不多。她能够……让自己这辈子最爱的人送她最后一程,是得偿所愿。而且她在发现你转生到日阳身上开始,就决定要这么做了,那人一但决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底,不是你的错。」

  孟婆又强调了一次,但我依然控制不住眼泪。

  「孟婆,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对不起……真的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还有我娘。」

  孟婆说,我不懂他在说什么,明明是我不争气,我这个没用的上司,让这么多事发生在我眼皮底下,我却浑然不自知,还让接连两个孟婆都负气出走。

  至今我仍不知道,孟婆的娘绑架我、喂我喝下孟婆汤、迫使孟婆跟他对决,把自己搞得像个反派大魔王,最后还让我不得不动手杀掉她,风风火火地搞了这一出世纪大戏,究竟图的什么。

  就结果上来说,经历了这些,反而让我和孟婆打破了最后的墙垣,体认到彼此的心意。

  现在我们能像这样,在地府里毫无隔合地拥吻,多半要感谢那个女人的从中作梗。但我无法确定那是否孟婆的娘原本的目的。

  但不管怎样,孟婆平安回来了,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他。虽然我不明白他在生气什么,但生气的对象好像不是我。

  在黎家这些日子,我已经动了太多了脑、推理剧看得够多了,所以孟婆的娘到底有何目的、孟婆到底为何而生气,我也都暂时不想去思考了。

  只要人都还在我身边,那就很足够了。

  鬼差来跟我报告,说老总裁经判官审核,平生功过相抵,无重大过犯,判决即刻投胎,往醧忘台报到。

  孟婆回到地府后,尚未复职。虽然他回来的消息,让整个地府欢声雷动,那些满是黑眼圈、身心俱疲的代班判官们都哭着抱住孟婆大腿,求他这辈子再也不要离开岗位了。

  说到底他的假期,其实才用了一半,扣掉昏迷的日数,还有几天余裕,只是当初预想的假期,和如今的状况全然不同,我也不知道孟婆打算怎么处理。

  我向孟婆说了老总裁的事,他说他想亲自处理,我便久违地陪同孟婆、穿上正装,坐进孟婆亭。

  许久没来醧忘台,看到那张熟悉的长桌,我又想起孟婆的娘过世前,让我们看到最后的幻境,鼻子又开始痒起来。

  我隐身在孟婆身后,就像他成年之前那样。

  孟婆独自在长桌前坐下,熟练地沏起茶、斟起杯来。

  老总裁被鬼差带到孟婆的身前时,表情还有些茫然。他穿着逝世时的病袍,在孟婆对面缓缓落坐。

  「你是……」老总裁盯着孟婆的脸,孟婆也望着他。

  他把茶盅推向老总裁,指尖停住的瞬间,老总裁的穿著变了,变得像在黎家那样西装笔挺,原先的病容也不再,连脸容也变得年轻,我发觉老总裁其实长得挺英俊的,不愧是生出黎日雄这种外貌品质的人。

  而孟婆的外貌也改变了,变成黎日雄的模样。

  我还是第一次看孟婆使用幻术,熟练程度不亚于他母亲,这让我有点惊讶,原来这孩子还真不是不会用,只是不在我面前使用。

  老总裁瞪大了眼睛,唇瓣微微颤抖。「日雄……」

  「爸爸。」孟婆唤了一声,老总裁激动得从位置上站起来,又坐下来,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你是……也到了阴曹地府吗?」老总裁问,眼角已泛起水光。

  孟婆摇了摇头。「不,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人,这些年来,我借用了黎日雄的肉身,承欢您的膝下,虽然这一世时间短暂,但还是想亲自来向您拜别,爸爸。」

  老总裁的表情有些许困惑,我想他至今应该还不知道,黎家那些好儿女做出来的事。

  就结果上而言,他的元配伙同么子杀了二姨的庶子,二姨又陷害长女杀了元配的长子,还害次子变成嫌疑犯,这样一门英烈,如果我是他,应该会想尽快告别这一世,下一世会更好。

  「你爱过我们吗,爸爸?」孟婆饮了茶,是香气四溢的普洱。

  老总裁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你知道妈妈……知道陈诗雨对我们做的事情吧?她从小虐待我和日翔,我回到地府后,读了黎日雄的记忆,陈诗雨关我、打我、饿我的时候,你经常从旁边经过,但却什么也没说。」

  老总裁的唇瓣又颤抖起来。「诗雨是、为了你们好……」

  孟婆又替自己沏了杯茶,我看他吐了口气。

  「或许是吧!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相信陈诗雨深爱着日雄,不单是日雄,日翔、日晶,当然还有日阳,在她眼里都是她的所有物,她觉得自己能决定这些人的一切,否则就不会为了保护日阳,企图让我和日翔决裂。」

  「她无法发现自己的偏执,而你因为爱陈诗雨,也放任她的偏执。」

  「黎日雄这个人会变成这样,是他咎由自取没有错,怪不得旁人。但在他还有得救的时候,却没有人愿意伸手救他,包括近在他眼前的你。」

  孟婆一口气不停地说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质问亡魂。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好让亡魂尽快饮下孟婆汤。

  「我……」

  「孩子无法选择父母……过盛的爱、扭曲的爱,或单纯的漠视,即使父母对孩子不安好心,孩子也无能为力,只能被动接受这一切,然后长大。」

  孟婆语气急促了些,我知道这孩子这么说话时,代表他心里有过不去的点。

  老总裁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半晌才开口。

  「我很抱歉。」老总裁垂下了头,「真的很抱歉……日雄。」

  孟婆深吸了口气,好像也发觉自己过于情绪化,他看着又恢复满头白发的老总裁,自失地一笑。

  「……或许不安好心的,反而是我自己吧。」他语焉不详地说着。

  我看他从长桌前站起身来,把茶盅捧起,双手递到老总裁面前,如同两百年来,他在无数亡魂面前做的那样。

  只是这一回,我见他双膝跪下,依古时子女对高堂父母之仪,叩拜三巡,这才重新捧起茶盅,缓缓站起,脸上露出属于孟婆神的职业笑容。

  「喝下他吧!黎拓日,愿你忘却前尘往事,来世顺遂平安。」

  地府的员工,替孟婆办了盛大的接风洗尘宴。

  森罗殿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大约是孟婆的假期,让所有人痛切地体认到,奈河桥畔没有孟婆不行这件事。也因此判官、鬼差,人人巴结,这回我请的是地狱麻辣锅,孟婆桌前的麻辣鸭血都快堆到两个孟婆高了。

  王府设宴,当然少不了好酒。但我现在对酒有点心里阴影,暂时没有喝的意愿,倒是孟婆被灌了不少烈酒。

  他在下凡之前颇为清心寡欲,连啤酒都少喝,但今天的孟婆,却和以往有些不同。

  他来者不拒,十八层地狱的主管轮番来向他敬酒,他都一一奉陪,末了还跟秘书科的女鬼差划起了酒拳。这些女性鬼差觊觎孟婆的美色已久,去年情人节,抢着送孟婆巧克力的队伍都快排进奈河底了。

  我坐在上席,看着孟婆在我眼前把酒言欢、谈笑风生,这些日子以来诸般不安,终于稍微缓解了些。

  我桌上放着白判替我赶工出炉的,江瑞蓝和黎日雄的判决书。黎日雄在孟婆的亡魂离体后,他的魂身也随后来到地府。白判知道我在意,亲自催担当的判官拟了判稿,赶在孟婆复职前送来给我。

  黎日雄因为虐待动物、近亲相奸未遂、陷害亲属、对父母不孝、对兄弟不义、说谎及谵妄,以及数不清几件强/奸、迷奸、凌虐他人暴行等罪名,被判在地狱受罚六十年。

  我知道这应当是判官看在这人跟我的缘份,毕竟我让孟婆白借了他肉身数年,下手轻了些,否则按照这人生前素行,没个百年应该出不了地狱。

  至于阿蓝,他背负着协助黎日雄作恶、说谎、隐蔽他人罪行,以及下手杀害黎日雄2.0版等罪名,但他同时也是黎日雄恶行的受害人,判官考虑到这一点,按天庭刑律减轻后,判处三十年刑期。

  我看着判决,沉吟良久,即使我是阎罗王,也不能任意更动判官的判决。

  「刑期已经定了,要怎么执行,我应该可以决定吧?」我问白判。

  「理论上是这样,虽然罪人根据所犯罪名,本有相应的刑罚,但刑罚的种类本是阎王定的,你要改的话也没人可以说闲话。」

  白判似乎知我心意,手上抱着《天条适用手册:地府用7.0版》,推了下眼镜。

  我手指一掐,朱笔出现在我指间,我在阿蓝的判决书上,拟了朱批。

  「江瑞蓝,刑期三十年,拟以劳役代受刑,服鬼差劳役,并专司执行罪人黎日雄之刑罚,至江瑞蓝刑期服毕之日、或其自愿终止劳役之日止。」

  我想了一下,又加了句:「执行期间,其余鬼差不得插手干涉,由江瑞蓝与黎日雄自行处理。」

  除了黎日雄的亡魂,这些日子来,让烦心的事情还有另一件。

  孟婆亲手送走了他前世的父亲,但他真正血缘相系的父亲,情况却不乐观。

  我在回到地府后,派了鬼差去阳世,在城隍庙里区的地底,找到了孟婆的生身之父,也就是前任城隍爷。

  先前孟婆的娘一直不肯说孟婆的爹是谁,我本来想要是寻常凡人,何必隐瞒至此,我也不会把人抓来阿鲁巴什么的。

  但知晓之后,我才明白孟婆的娘的考虑。

  前任城隍爷,俗名是杨大智,表字若愚,故交几乎都称呼他「杨若愚」。杨家一家,在那个地区是有名的道术世家,不仅历代子女几乎都出任城隍,甚至有人升仙过,在天庭担任要津。

  也因此杨家的人,寿命远较一般人为长,据历代家主的生死簿记载,最长寿的甚至超过两百岁。

  孟婆的爹从十多年前,替陈诗雨隐瞒黎日阳换魂开始,就被锁在城隍庙的地底,陈诗雨在他身上施加幻术,让他活在与孟婆的娘共结连理、晨昏与共的梦境里,就此不曾醒来。

  凡人的身体若是这样折腾,十多年下来,必定回天乏术。

  但杨家人体质特殊,孟婆的爹被救出来后,竟然一息尚存。只是心智受幻境所惑太久,即使法术解除,城隍爷仍旧成了睡美人,陷入了永久的、不知何时会醒过来的长眠中。

  先前孟婆在城隍庙里,捡到的那把折扇,就是他父亲的所有物,也是城隍庙幻术的破口。

  据说他孟婆的父亲,年轻时相当优秀,是非常能干的城隍。在阳世还没有电视、手机、因特网的年代,独自解决了不少人鬼之间的纠纷及疑案。

  鬼差救出孟婆的父亲后,也回收了那把折扇,折扇年代久远,许多地方已然色迹斑驳。

  但毕竟是孟婆父亲的遗物,我还是把他转交给孟婆,也把他父亲的状况告诉他。

  他不置可否,只说他知道了。

  我想他对自己这位凡人爹也无甚感情,毕竟连面也没见过。

  他从小被母亲抛弃、父亲也未能尽责,他心底深处,或许只认同我这个义父也说不一定。

  反倒是我觉得抱歉,孟婆的娘会这样对待他爹,追根究柢,都是为了与我无缘的那段情。虽然罪不在我,但我仍觉得哪里对不起孟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