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孟婆想要恋爱>第40章

  「日翔,你还好吗?」孟婆对着公路方向大喊。

  黎日翔晃了晃脑袋,似乎还有意识,他被黎日勇押着,那地方自从黎日雄的车摔下去后,多装设了栏杆,但日勇抓着日翔跨越了栏杆,让他跪倒在海崖边缘。

  「大哥、抱歉……」海风的声音虎虎,连带日翔的呓语声也有些模糊。

  我看日阳用手抓住日翔的衣领,把他往前推搡。

  这地方几天前才下过雷雨,海崖的碎石子顺着山壁往下坠落,只消日阳一松手,只怕黎日翔会比我还早到地府报到。

  「日阳,他是你二哥!」

  孟婆扬着声音说。他双手微颤,眼睛紧盯着跪在海岬上的日翔。

  我实在心疼他,他多半还没从杀我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就得独自面对这些事情。早知道刚才应该再撑一下,别这么早自爆了,给予孟婆精神上支持也好啊。

  「你放走了阎罗王吧?」日阳说。

  他看着委顿在沙滩上、属于他过去的肉身,眼神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又望向孟婆。

  「如果妈妈不在了,没办法保护我了,阎罗王就会来抓我吧?」

  黎日阳淡淡地说着。

  「他会把我抓回地狱去,还会惩罚我……我再也没办法好好当个人,我犯了这么重的罪,得在地狱服上很长的刑期,就算服完刑,阎罗王会罚我七世都当畜生,狗甚至猪什么的。」

  「妈妈跟我说过,我知道的。」

  我沉默地听着,孟婆的娘深知地府律法,但我没想到她透过陈诗雨的口,向黎日阳说了这些事。

  陈诗雨母子,是明知一切后果后,仍然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不是凡人,我不知道求生这件事,对凡人而言,竟可产生如此强的执念,我对于刚才轻易放弃生命的自己感到惭愧。

  孟婆直视着崖上的黎日阳,我知道他在思考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够说服日阳放弃抵抗,救回黎家的次子。这本是孟婆的本职,现在他恢复记忆,我完全不担心他。

  但我看孟婆一直半蹲在我肉身之侧,他的手一直紧握着我的五指,彷佛想从中得到什么力量。这傻孩子,明明我都已经不在那里了。

  「你跟日勇约定过,让他借你身体,是吗?」孟婆说,他瞇着眼睛。

  日阳露出意外的神色。「……这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但是你们有过约定,所以你才会送那个玻璃球给他。」

  孟婆定定地说。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日勇会把他不是父亲孩子这个秘密告诉你,现在想起来,不是他无意间知道后告诉你,而是你告诉他的吧?你跟他说了所有的事情,包括父亲是为了日勇的身体,才收养他的事。」

  「即使陈诗雨耳题面命过你,要你在时机到来之前一定要保密,但你还是告诉他了。」

  日阳这回没有回话,日翔似乎昏迷过去,委顿在山崖旁。孟婆便继续说着。

  「但是日勇的反应出乎你意料,他答应把身体借给你。你们当时很好,大姊说你跟她说过,你交到了好朋友,这件事情你并没有说谎。当时你给了他这个玻璃球,做为交换身体的代价。」

  「所以玻璃球上才会写上那些字样,因为那是你与日勇之间的约定,对吗?」

  「只是日勇并不知道,你要对他做的,是这么残忍的事。他以为就像出借玩具一样,你总有一天会归还给他……」

  「我说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我听见日阳大吼出声,他提着黎日翔的衣领,日翔半身几乎伸出山崖外。

  「就算是又怎么样?他还是反悔了,不,他压根就忘记这回事了,你们都一样,根本没有人在意我是死是活。从出生开始就理所当然会活下去的人,怎么能够体会我的心情?」

  日阳指尖发颤,海崖上风又大,我看我都可以打个电话给白判他们,让他们准备一下黎日翔的生死簿了。

  我看孟婆站起身,似乎想不顾一切采取什么行动,但下一秒日阳的脸色却变了,他抓着黎日翔衣领的手蓦地收起,黎日翔被他拖回海崖上,生存进度条多了那么零点零一。

  我本来以为日阳忽然良心发现、悬崖勒马。但日阳脸上却没有悔悟的表情,他神色惊恐,像白日撞了鬼一样,往后退了两步,忽然举起双手。

  「你这个……」

  日阳彷佛从喉底发出声音,他声音沙哑,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眼珠子不住转动,蓦地双手往自己的脖子伸去,但很快又缩回来,又伸回去,像殭尸一样往复同样的动作。这模样真的像我以前追的鬼剧里,主角被鬼上身的模样一样。

  孟婆也看怔了,但他似乎想到什么,只是按兵不动。

  日阳的手终于交迭到自己脖子上,双手十指蓦地收紧。

  我看他脸上青筋浮起,眼球突出,脸颊通红,喉咙喀啦喀啦作响,看那样子,竟是日阳自己在掐死自己。

  不是我自夸,我虽然贵为万鬼之王,但看恐怖片后还是会吓到不敢起床上厕所,更何况如此诡异的情景就发生在眼前,我顿时背脊发凉。

  「日阳!」

  孟婆叫了一声,他瞄了一眼阶梯的方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去救人。日阳的五指越收越紧,连眉心都泛起紫气,他的舌头伸出,眼看就要窒息而死。

  但奇妙的是,唇角却是上扬着的。

  孟婆站直了身体,「日……勇,是你吗?」他问。

  我看着日阳边掐着自己的脖子,边踉踉跄跄地走到崖边,彷佛两人三脚一般,中途还踢到黎日翔,让他滚了一圈,撞在海崖的矮树旁。

  日阳的身体直起身,他居高临下,俯望着还待在海潮间的孟婆。

  日阳的手臂颤抖,肌肉浮出青筋。我明白过来,现在操控这具肉身的,已经不是主人日阳……不,应该说,这具肉身,现在已然物归原主。

  还给原来的主人,黎家的庶子、吴秀霞的亲儿子,日勇。

  某些意义上来讲,这是我和孟婆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和「日勇」见到面。不知道为何,我有种鼻酸的感觉。

  孟婆凝视着他,表情十分严肃。

  「这样做好吗……?这样下去,你也会跟着死去。」

  青年的手仍旧放在脖子上,他唇角仍旧扬着,我看见那双不知属于谁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光。

  青年张开唇,用已然发不出声音的唇型,似乎说了些什么,因为距离很远,我实在看不清。

  我看见日勇的身体又往前走了两步,保持着紧掐住脖颈的姿势,一脚踩空,就这样翻身落下海崖。

  孟婆一瞬间别开了视线,但我看得目不转睛。我看见青年滚落高崖前,忽然松开了一只手,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狠,竟是去拖黎日翔的足踝。黎日翔还没清醒,就这样被一同拖下海崖。

  我和孟婆同时惊叫出声,孟婆往崖下方向奔,当然完全来不及。

  正当我感叹次子还是逃不过来醧忘台喝茶的命运,有个影子以惊人的速度窜了过来,好像我在病房里被袭击时那样,快得电光石火。

  那人以他的肉身在半空搂住次子的身体,两个人一起重重撞上刚被潮汐淹没的海滩,在海面上牦开一道惊人的水花。

  于此同时,日勇的身体在崖壁上撞了两下,头部重击下方的岩石,鲜血溅上被海水打湿的石岸,就此夺去这具肉身宝贵的生命。

  「欸,日阳。」

  「什么事?日勇?」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喔,这秘密我没跟别人说过。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告诉你。」

  「什么秘密?」

  「我其实不是你哥哥。」

  「咦?」

  「嗯,妈妈跟我说了,我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吴日勇,是妈妈跟别的爸爸生的小孩。因为我真正的爸爸是坏人,所以你爸爸娶了我妈妈、收养了我,妈妈说,你爸爸是我们的恩人,所以这件事不能对别人说。」

  「……这样啊。」

  「你会讨厌我吗?我听日雄哥哥他们,背着我都叫我『杂种』,我问过妈妈,她说那是很不好的话,他们还以为我没听到。你也觉得我是『杂种』吗,日阳?」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也只有我知道。」

  「什么……?」

  「其实我的身体,就快要不能用了。我妈妈说,你的身体,以后是要借给我用的,他还叫我绝对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妈妈说,如果把事情告诉你,你一定不会借我,还会觉得很害怕,会逃走、会讨厌我。」

  「怎么会,只是借给你用一下吧?你会还给我吧?」

  「我不知道,妈妈没有说,但应该是会吧?爸爸说借人家的东西一定要还。」

  「这样就没问题啦!这样好了,我们来勾勾手,如果我借你身体用,那你以后一辈子,都要把我当真的哥哥,不可以叫我『杂种』,这样好不好?不可以反悔喔。」

  「嗯!啊,这样的话,日勇,这个送给你,当作我们打勾勾的证明。」

  「这是什么?」

  「是我的宝贝,如果你以后借我身体,我想去这个地方玩。」

  「喔,好啊!到时候一起去?」

  「嗯,一起去吧!」

  孟婆怔然看着鲜血四溅的岩石,海水拍浪而上,四周除了海潮声,一片静寂。

  他先走向日勇委顿在岩石上的尸身,日勇的肉身是头部着地,加上即使坠地而亡,日勇的双手十指仍然没有离开脖颈,彷佛害怕这具肉身死得不够似的,杀意坚决、死意也坚决。

  孟婆茫然地看着黎家么子再也不会张开眼睛的脸,半晌低下头,他没有掉泪,只是走上前去,用手抚上黎日勇到死仍然圆睁着的双眼。

  「不需要说谢谢,是我……我们全家人,该跟你说对不起。」

  我听见孟婆沙哑的嗓音。这才意会过来,方才日勇在海崖上最后的遗言,说的应当是「谢谢你」。

  但我不知道他感谢的对象是谁,以及为什么这么说。

  孟婆又涉水跑向另一头,我听见黎日翔的呛咳声,孟婆三步并两步跪倒在他身侧。这黎家次子还真是命大,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连骨头都没断。

  这当然不可不归功于拿身体当肉垫,用生命拯救自家儿子的某位母亲。

  「日翔?日翔?你还好吗?你别担心,我马上叫救护车。」

  孟婆看起来也松了口气,他把黎日翔的头从海水里捞起来,枕在膝盖上。黎日翔虽然没死,但神智也不太清醒,毕竟冲击太过。

  我看他晃了两下脑袋,忽然用手抓住了孟婆的衣襟。

  「别走……」他对孟婆呢喃着,虽然我觉得孟婆才该对他说这句话。

  「嗯,我不会走。」

  孟婆安慰似地道。但黎日翔仍旧没有松开手,他五指几乎抓进孟婆肉里,直到因为意识模糊而垂落。

  「下次再睁开眼睛,一定、要让我看到你。哥哥……」

  黎日翔在孟婆膝上昏了过去。我看孟婆神情复杂,他从日翔的口袋里摸了自己寄放在那里的手机,应该是叫了救护车。

  然后我和他的视线,一起望向远方海潮中,那个已然没有动静的身体。

  陈诗雨。

  陈诗雨的尸身仰躺在那海里,血色染红了半片海域。孟婆不用特别前去查看,就知道这具肉身已然同样失去了生命。

  而我看见陈诗雨原本看上去二十出头、年轻貌美的身体,在死亡的瞬间急速老去,变得比陈诗雨原应有的年纪还要衰老。

  但我来不及多感叹,就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走向我。

  那是孟婆他娘的亡魂。

  她像在幻境里一样披着红纱、插着凤簪、脸上胭脂淡抹、唇角微微扬着,巧笑然。宛如当年。

  我防备的退了两步,虽然知道现在的她,不过和我一样,是失去肉身、滞留阳间的亡魂。但被她这样那样整了一顿、弄得七荤八素后,我对这女人还真有了点恐惧感。

  孟婆的娘什么也没做,只是望着我,像在望一个怀念已久的故人。我们都漂浮在海面上,看着远方微光的海面。折腾了这些时间,天边竟已微露白肚。

  「……为什么,不救日阳?」我问她。

  「情况紧急,我只能选择其中一个,我欠日翔太多了。」

  孟婆的娘恢复我在地府前熟悉的语调,她耸了耸肩。

  「但日阳……你不是千方百计,要完成陈诗雨的愿望,让日阳活下来吗?」

  我看着依然双手掐着脖子,紧闭着双眼的黎日阳。我实在难以理解这女人的想法,从最初到最后都是。

  「日阳的事,被你发现了吧?即使我现在救了他,他还是会被你们抓回地府,与其弄得这么难看,不如让他痛快的走。」

  孟婆的娘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我内心波涛起伏,只能朝着海宣泄。

  「妳……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

  「说什么?」

  「……说妳和城隍之间的事。妳不是说、妳被迷奸……还是什么的。要是那时候妳跟我说的话,说不定还有解决方法。」

  孟婆的娘笑出声来。

  「怎么解决?你该知道,和金丹结合的神胎是拿不掉的,难不成你要娶我回家?还是你要替我杀了城隍爷?」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或许我只是无法原谅自己,我贵为阎罗王,却对每天在眼皮底下工作的下属一无所知,她在外头被人欺负,我却什么也帮不上忙,我对自己的无知和无力感到难过。

  「妳……跟我回去吧。」半晌我挤出一句。

  「回去?回去哪里?」孟婆的娘竟然问我。

  「当然是地府。」

  我急切地说着。孟婆的娘没有回应我,我心中更急,有种焦燥的情绪萦绕在我胸口,就像孟婆当初跟我说他想下凡谈恋爱时一样。

  「你不要担心,你有真神身分,不用像凡人一样受判官审判、在地狱受苦,只要我在报告里替妳讲好听话,天庭不会太为难妳。」

  孟婆的娘依然没有答话,她用手撩起掉落鬓边的额发,忽然轻笑了声。

  「王爷,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她用小女孩的语调说着,我有点不自在,没有回话。孟婆的娘便径自说了。

  「就是你这个人,无论自己再受伤、再不愿意,但对自己喜欢的人,总是没办法拒绝任何事情这一点。」

  我愣愣地听着。孟婆的娘又走近我,我这回没有退避。

  「要小心我儿子啊!思存他,也很清楚王爷一点喔。」她低声耳语着。

  我的掌心一热,我低头一看,原来是孟婆的娘不知为何动用了法力,刺激到我掌间的法器。阎王令剑恢复回长剑的模样,倒提在我的手上。

  而同时也凑近我的脸颊,印了个轻轻的吻。胭脂在我脸颊留下嫣红的唇印,热如火烧。

  「王爷,请你送我一程吧。」孟婆的娘静静地说,我心头一跳。

  「什么?」

  「这把剑,好久没看到了。」

  我的老友用怀念的语气说,「阎王令剑,能够斩人、斩鬼,亦能斩神,被此剑斩杀的人,将飞灰烟灭,再也不会轮回转世,对吗?」

  我瞬间明白她的意思。「我不会这么做!」

  我叫出声来,我自忖是很少生气的人,但不知为什么,孟婆的娘这个请求,让我打从心底感到气愤,从腹底升起的火烧得我视线模糊,连剑也拿不太稳了。

  「我说过了,跟我回地府!妳和孟婆都是,然后待在我身边,我会照顾你们母子俩,我承诺过的。」

  我几乎是嘶喊着说。但孟婆的娘依然没有回话,只是我发现,她的亡灵竟开始有了变化,胭脂从她脸上褪去、妆发消融,我惊觉老友竟已满头白霜,脸上横七八竖的全是皱纹。

  而老友原本站得挺直的身躯,竟也逐渐佝偻、变得衰老。那模样看上去,竟和东岳神庙里的孟婆神像一模一样。

  现在想起来,打从孟婆的娘与我重逢开始,她就一直处在幻术当中。所以我没能见到她真实的模样。

  我知道女神结胎,会因此堕落凡尘、失去永生不死的能力,但我没想到效果如此立竿见影。

  我看着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青春肌肤、形容枯稿的老友,一时完全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