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那台车载着活生生的黎日雄，冲出公路、掉下悬崖，完成了这场黎日雄本来不想完成的车祸。」
我靠在孟婆胸前，发现他的心跳异常平稳，给人一种安心感，和心如擂鼓的我形成对比。
「所以……所以她才在你复活后，故意拿刀去杀你，想要试探你？」
孟婆点了下头。
「现在想起来，大姊许多举动都很不自然，真要补刀杀黎日雄的话，医院或是公司，多的是不会被人怀疑的地方。」
「但她竟然选择在家里，还拿自己平常工作的工具当凶器，根本自陷于罪，除非她想与同归于罪，但我不认为大姊会甘心这么做。所以她的目的根本不是杀我，只是想试探我，看我是不是真的忘记她才是杀人凶手。」
我想起黎日晶在病房里时，从孽镜台里窥见的恐惧感。
原来那并不是害怕魔王从地狱回来，而是单纯担心自己的罪行被发现罢了。
「就算我真的忘记，黎日晶主动交出纸条、主动说明经过，也可以消除我对她的怀疑、让故事往她希望的方向走，事实上我也真的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怀疑过她。」
「但是为什么，你会觉得黎日晶今晚会有所行动？」
孟婆持续尾随着黎日晶，摩托车转过几个弯道，今晚风相当大，云层布满天空，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一直在想，黎家这么多人，为什么黎日雄会挑选大姊做为他的目击证人？」
「依照排除法，黎日雄当然不可能挑日翔，因为日翔就是他要陷害的人。他也没挑阿蓝，因为阿蓝忠于黎日雄的事众所皆知，他的证言，无法成为诬陷日翔的铁证。」
「但是比起黎日晶，家里更和他交好的人，应该是黎日勇才对。但黎日雄却舍弃黎日勇，选了大姊，为什么？」
我反应过来。「黎日雄认为……黎日勇也可能对他怀有杀意，是吗？」
但孟婆没有正面肯否我的话，只是继续说。
「嗯，其实还有件事，那就是如果确定黎日晶抵达现场时，黎日雄其实还活着，很可能还有意识，看见大姊对他的车动手脚，黎日雄就算身体动不了，一定会跟黎日晶说些什么。」
我理解孟婆的意思，看见原本安排应该是要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人，竟忽然倒戈要杀自己，我要是黎日雄，不惊慌失措才怪。
说起来，黎日雄这人还真悲哀，家里每个人都跟他有仇、每个人都想杀他，要找个信任的人还不知找谁。做人做到这种地步，我都不知道他到地府后，判官该怎么跟他清算了。
「黎日晶肯定会跟他逼问日阳的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黎日雄到了最后关头，当年在海滩上发生的事，就算他再不想说，为了保住性命，一定也得向大姊和盘托出。」
「所以呢？黎日雄到底跟黎日晶说了什么？」
孟婆沉吟了一下。「……我还不是非常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黎日晶在知道这个真相后，还是动手杀了黎日雄。」
「但她已经知道海滩上发生事情的全貌，却向所有人隐瞒了这件事，我方才在饭厅里，向她说了捏造的真相，她也顺着我的话，还装出惊讶的样子，完全没有反驳我或是提出质疑。」
「这代表黎日晶所知道的真相，并不是能够向黎家人说的，她希望隐瞒这一切。而如果我猜测的没错，黎日晶和当年在海边存活下来的那个人，从黎日雄车祸那天起，就一直都有连系。」
「在海边存活下来的人？日勇吗？」
我怔了下，但孟婆没回答我，我看他忽然神色一紧，忙顺着他视线看去。
黎日晶的车尾灯依然距离我们数百公尺，但不知为何，他的车竟突然开始左摇右晃，灯光也闪烁不定，挡风玻璃的雨刷疯狂地动着。
我看了一下，这地方距离海边已没有多远，算起来，就快到当年黎日雄出车祸的地点附近。海潮越夜越澎湃，漆黑的浪头一层层攀上岬角，像是什么人伸出利爪，要向崖上的人索命一般。
我听见刺耳的煞车声，是从黎日晶的车上发出来的。
孟婆叫了声：「……糟了！」
我还未及反应，就看到黎日晶的车一百八十度打了滑，激起漫天水雾，然后车尾撞上了山壁，发出「碰」的轰然巨响，车子滚了两圈，整个侧翻倒地。
我目瞪口呆，我看孟婆以惊人的速度驱车向前，在黎日晶的车后打横停下，拎着我的颈子跳下机车。
车轮在山道上激起漫天的水洼，溅湿了我们两个，但孟婆毫不在意，他涉着雨水，快步朝已在冒烟的驾驶席奔去。
「姊姊！日晶！」
孟婆伸手拉驾驶席的车门。车门受了撞击，一时还有点拉不动，孟婆微一咬牙，下唇都出了血，好不容易才把车门打开。
我站在孟婆身后，看黎日晶委顿在驾驶席上，那张少晒日的苍白脸庞全是鲜血，她身上也好不到哪去，冲击撞破了大部分的车玻璃，刮了黎日晶一身。
而最严重的伤势应该在头部，我看她额头一大片血肿，料想是刚才的冲击所致。
孟婆双手微颤，他从后面搂住了黎日晶的身体，企图把她从驾驶席上带起，但黎日晶应该有骨头断了，一碰就惨叫出声，孟婆只得托住她头颈。
「姊姊！妳还好吗？我马上叫救护车，妳撑着点……」
我看孟婆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可能是看我能不能再变个救人方法。
但忘川水早已用尽，就算有，我也不打算干涉凡人的生死定数。但事情就发生在自己眼前，我看孟婆眼眶涨红，头发和身体都被大雨淋得湿透，我也有点不好受，只得向他摇摇头。
「姊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忽然……？」
我看孟婆有点失了方寸，就知道黎日晶出事，应该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看来对方比孟婆技高一筹，竟然能够算计他会跟踪黎日晶，预先做了手脚。
黎日晶微微睁开眼，我看她眼神失焦，雨水打在她眉睫上，一时竟找不到孟婆在哪。
孟婆忙掐住大姊的掌心：「姊姊、姊姊……日晶！我在这里，我是日雄。」
黎日晶的眼神稍微凝聚了点，我望着她的双目，知道这人的阳寿正在危险边缘，差一步就要到地府报到。
「他……是真的日阳，这是他真的身体，对吗？」
黎日晶忽然说，我有点意外，没想到她临死之际，居然先注意到我。
孟婆迟疑了一下，他伸手撩去被雨打湿的额发，点了点头。
「嗯，他用了和我一样的方法，让亡者死而复生，但他并不是真的日阳，我也不是原本的日雄……很抱歉骗了妳，姊姊。」
孟婆的嗓音满是沙哑，但黎日晶摇了摇头，我看她反手抓住了孟婆的五指，和他两手相扣。
「你要是、真是我弟弟，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我看黎日晶咳了两声，把脸靠在孟婆的手臂上，好像贪恋他的体温般。雨水洒在她脸上、发上，让她的五官看起来有些朦胧。
孟婆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比起在地府时，这孩子的情感越发丰富了，懂得笑了、也懂得哭了，知道为了他人付出，也知道如何接受别人对他的付出。
这是好事。虽然只要对象不是我，我都会莫名有点吃味就是了。
我看黎日晶动着嘴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声音极微。
孟婆忙把耳朵凑了上去，「姊姊……？」
「黎日……勇，他在城隍庙里。」
黎日晶吐了口很长、很长的气，彷佛要把体内的什么一次排尽似的。
「去寻他、让他解脱吧……日雄。」
黎日晶说着，便在孟婆怀抱里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车子横陈的地点，远方海的那头雷声迭起，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地方竟然和黎日雄车祸殒命的地方，距离不到百步之遥。
虽然说了这么多遗言，但黎日晶并没有如我预期的，即刻到地府报到。
因为孟婆紧追在后的缘故，黎日晶虽然差一步就要进鬼门关，在孟婆实时做了急救、叫了救护车送医抢救后，总算是把命保了下来。
我看孟婆浑身血污，站在黎日晶的病床旁，静静地看着挂着氧气罩的大姊，拳头一直握得紧紧的，脸上表情半是忿怒、半是自责。
我想他或许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来到了黎家、占用了黎日雄的身体，才让这家人遭遇到这些变故。
但我想他多虑了，黎家的祸根早已种下。孟婆的出现，最多只是个引子，把那些深埋已久的炸药一次引爆罢了。
孟婆没有回黎家，倒是次子得到消息，也赶来医院。
他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躺在床上、呼气多进气少的黎日晶。我想这也是当然的，老总裁还躺在隔壁病房，他一定觉得黎家最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被阎罗王盯上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在现场？你早就知道大姊会出事吗？」
黎日翔抓着孟婆的肩膀，我怕他像那天在房间外那样，伤了孟婆的心，忙拦到两人之间。但黎日翔根本不理我，我身高太矮，连用眼神恫吓他都无法。
孟婆始终低着头。「对不起。」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挣开黎日翔的掌握，似乎就想离开。但次子很快又抓住他的手腕。
「你想去哪里？大姊还没清醒过来啊！你又想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吗？这样也算是一家人吗……？」
「……我不是黎日雄。」
我看孟婆忽然抬起头，直视着黎日翔，眼里全是血丝。
「我不是黎日雄……从车祸发生后，你哥的身体就被我借用了。你哥早就已经死透了，虽然不知道我是基于什么理由、降生到这个家里……但现在的我，是个全不认识黎日雄、也跟黎家没有关系的人。」
孟婆咬着牙说，我有点意外孟婆会挑这种时候坦白，他又别过视线。
「你说我根本不在乎你们，说的也没错，因为我对过往……对黎日雄生前的事情完全没有记忆。对我而言，你们就像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一样，我没办法打从心底为你们感到高兴、感到难过。」
我看黎日翔沉默下来，我本来以为他又想撂什么狠话，想说在他开口前用令剑把他舌头烧个洞算了。
但次子却哼了声：「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孟婆有些讶异，黎日翔便耸耸肩。
「虽然我一开始也有怀疑啦，你是不是死一次后大彻大悟之类的。但你跟我哥个性真的差太多了，就是明摆着不同人。虽然我以前都不相信妈妈那些怪力乱神，但现在也不由得不信。」
他双手抱臂。
「所以那又怎样？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和黎日雄的烂账，我阴他一次、他也阴我一次，虽然最后没阴成，也算是扯平了吧？我跟他的感情也没怎么深厚，毕竟从十几岁就没见过面了。」
「但这几年跟我相处的、救了我的命的，都是你吧？要是黎日雄，我才懒得跟他讲这么多，他也听不懂，那是因为是你，我才会说那些话。」
他碰了下眼镜框，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
「也就是说，我认同的哥哥，从头到尾就只有你一个。这样可以了吗？你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我看孟婆瞪大了眼睛，神情又恢复平静，半晌唇角微微一扬。
「……事情有点复杂，要全部讲清楚，恐怕要花点时间，但我现在有非得去处理不可的事情。」
他抬起头，直视着黎日翔。
「不过谢了，日翔。等我回来，再找你好好喝杯酒。」
孟婆说着，我看他换上黎日翔带来的换洗衣物，转身就要离去，但黎日翔叫住了他。
「等等……如果你是要去找黎日勇的话，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
孟婆停住脚步，「什么？」
「昨晚你在客厅里，拿的那个游乐园的水晶球。你不是说，你不明白为何明明是送给了日勇、最后却出现在日阳的遗物里吗？但我看到后就想起来了，把水晶球放回日阳遗物堆的人，是我。」
孟婆不明所以，黎日翔便继续说。
「事情过得有点久，我也忘记是什么状况，好像就是那年夏天，你带日阳去海边那阵子的事。日勇有次在饭厅遇到我，忽然拿了这个东西来送我。」
黎日翔说着。
「我奇怪他送我这玩意儿做什么，他就笑着说，他现在要出远门，想把这东西暂时寄放在我这里。」
「他说，如果他有亲自来向我索还，那就还给他便罢。但如果一直没有，他请我把这东西交给他妈妈，就是吴阿姨，然后对她说：『这是日勇送我的东西，但日勇一直没有来要。』他请我帮这莫名其妙的忙。」
我听得一头雾水，如果日勇自行把东西交给日翔，那除非他和我这老人一样超级健忘，不然之后他肯定会来要回去啊，什么叫做「如果一直没有」？
「后来你……照他说的做了吗？」孟婆问。
「没有，因为这要求太莫名其妙了。我后来是直接找日勇本人，正常人都会这么做吧？但他好像完全不记得曾经送我这东西，还问我说：『怎么了，这东西怎么会在日翔哥那里？』」
「那你跟他说明了吗？跟他说：『不是你之前自己寄放在我这的？』之类的。」
「没有，我看他这个反应，觉得他是在故意装傻，多半是在整我。我讨厌被人整，加上我本来也没很喜欢他，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也没把东西还他，就自己收着。」
黎日翔抿着唇，这的确很像是他个性会做的事。
「后来是大姊公开征求日阳的遗物，我想我留着他也没用，就交给大姊，所以它才会在日阳的遗物堆里。」
我看孟婆一副若有所思，如果我没看错，他还有点感慨，眼角有点红。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感慨些什么。
孟婆向黎日翔道了谢，就转身出了病房，一路到走廊尽头，我忙追过去。
「日雄哥哥！等等我！」
孟婆没有停下脚步。我想他会不会在思考什么，所以没听见我的话，但孟婆越走越快，我只好出声。
「孟婆！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听见我的称呼，孟婆倒真的停下了脚步，我踉跄地跟上他，差点没得气喘。
「你干嘛走这么快？你现在要去城隍庙了吗？我们坐个出租车吧？机车恐怖死了，再说我刚刚想过，你有机车驾照吗，黎日雄有驾照不等于你有啊，你刚这样算无照驾驶吧？」
我还在碎碎念着，但孟婆没有答我的腔，我看他始终没回头看我。
「你留在这里。」他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啊？」
「你留在医院，和日翔待在一起，我待会让阿蓝过来保护你们。现在黎日勇继然在城隍庙，对方应该暂时抽不出手为难你们。」
我怔了怔，这才明白孟婆是想丢下我一个，独自去闯龙潭虎穴。我有种被小看的不爽感。
「你在说什么啊？孟婆，要真有危险，你才是该留在这里的人吧？不过就是个凡胎，讲得自己多厉害似的。」
孟婆依然没有说话，半晌我看他回过身来，我还来不及反应，孟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掐住了我的脖子，还是单手。
在病房里被袭击的恐惧让我浑身僵硬，而且孟婆的动作，比起当初病房里的不明异物还更快更利落。
我瞬间被他压往墙上，孟婆的姆指压住我的气管，气力和体型的差距让我根本动弹不得，连说话都有困难。
「孟、孟呃婆……」
我挣扎着，好在孟婆不是真的要对我怎样，他很快放松姆指的力道。
他的两手从脖子挪到我双肩，把我放下地来，居高临下凝视着我，半晌竟然俯下/身，用他的唇在我唇上轻沾了下。
虽然不是舌吻，但这样蜻蜓点水，反而更令人脸热。
我有点晕眩，顿时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自信，可以在你这种状态下好好保护你，让你全身而退。」
我背靠着墙，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有着黎日雄外貌的人。
我从小看着孟婆长大，虽然心里明白他早已长大成人，也在我眼皮下工作这么多年了，没人比我更知道他的智慧、他的能耐。
但他站在我面前时，我还是会有他是当年那个坐在我大腿上、央求我陪他一块睡觉的小孩儿的错觉，无法把他当成个对象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