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是我前世的名字吗?」孟婆问我。
我惊得抬起头,却发现孟婆的视线并没有看向我,只是专注在棋盘上。他无视我的拐马脚,径自下了一手「车」。
「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种可能性了。你好像认识我,而且是跟我很熟的那种,和我说话时,有好几次都差点叫错我的名字。」
我动摇的无法落下一手棋,孟婆也没有催促我,只是继续说着。
「我之前去过庙里,东岳大帝……阎罗王跟我说,我实际上不是黎日雄,只是借了他的身体,所以原本的我,应该是另一个人,就是你口中的『孟婆』。这几个线索拼凑起来,就只有这个答案了。」
虽然知道孟婆迟早会推敲出来,但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问出来。我颤抖地下了一手「炮」,脑袋却一片混乱。
「嗯。」我含糊地答。
「这个叫孟婆的人……已经死了吗?」他问我。
我很难跟他解释员工休假和劳基法问题,只好又模糊地「嗯」了声。。
孟婆总算抬头看了我一眼,说话间他顺手下了「车」,这台车从棋盘格另一头飞过来,刚好撞上我的「兵」,气势堪比杀死黎日雄的那台车,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好不容易过河的小兵下台一鞠躬。
「你之前说过,这个叫孟婆的人,是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
孟婆又说了让我更加动摇的话。
「所以,你和孟婆,前世是恋人吗?」
我僵直当场,孟婆又继续追问。
「她是你的妻子?还是女朋友?是生病死掉吗?还是出了意外?你拜托了阎罗王让她的魂穿到我身上,是这样吗?」孟婆又问。
我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孟婆完全误会了。的确单从「孟婆」这个词的字面印象,多数人都会认为是女性。
孟婆追剧也追了不少,看我这么执着,宁可穿到九岁小孩身上也要接近他,竟然自行在脑内改编了个感人肺腑的故事。
我默默下了手「相」,保护我的将军,在心底盘算了一下。
「有这么明显吗?」我反问。
「死而复生这种事,如果不是阎罗王允许,也很难解释吧?俗话不是说,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反过来应该也是一样。你能像这样利用日阳的身体来到这里,应该也是得到他的帮助,不是吗?」
孟婆又动了一次「马」,他的马过了河,直逼我的相,我打起精神警戒。
「不,我是指恋人的事。」
我把仅剩的「车」调动回来,守护我的王城。
「喔,因为你看我的眼神,真的满恶心的。」
孟婆用玩笑的语气说,我再度脊椎僵直。
「你看着我时,总是一副要把我看穿的样子,怎么说……好像光是看着还不够,而是想要把眼前的人抓在手掌心、捏得紧紧的,藏着抑着、不让其他人看见的感觉……能用那种眼神看一个人,除了恋人,我想不到其他关系。」
孟婆的「马」又动了,这回直接逼到我的「车」旁边。
我脑袋乱成一团,「恶心」,自从孟婆与我分居之后,这词就经常从他口中听到,大多数时间都是形容我。
「为什么恶心……?」
我问孟婆,孟婆便耸耸肩。
「再怎么说,我这一世都是男的吧,而你应该也是男性不是吗?而且就我的感觉,你虽然借用了我弟弟的身体,但实际年龄应该满大的,从饮食习惯和说话的方式都很老派,棋路也是。」
我愤愤地下了手「炮」,孟婆便接着移动了「马」,直逼我城下。
「年纪大又怎样?就算是长者也会喜欢上什么人啊!」
我胃里一把火升起来,没好气地说。
「性别也是,感情的事看的是灵魂,灵魂契合的话,肉/体的性别根本不是问题。再说都公元几年了,你应该好好上性平教育,现在同性别共结连理的这么多,『爱情不分性别』这种事俗烂到连同志剧都懒得提了,老派的是你吧!」
孟婆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思索什么。
「虽然应该不至于……但我要提醒你,就算我上辈子是你老婆,但我对以前的事完全没有记忆,对现在的你也没感觉,你可不要随便轻举妄动。」
半晌孟婆竟然这么说,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
我很想呛孟婆,既然这么嫌弃我这个老头,为什么要偷拍我的照片?上网去卖吗?
又为什么要偷亲我?
被那个小麦色腹肌男强上的时候,又干嘛哭鼻子?
你下凡找人恋爱,是为了什么……?
我胸口塞满了问题,但跟个喝了孟婆汤的人计较也不能改变什么。
我只能怀抱着满膛的不满,又下了一手「士」,因为感觉孟婆的棋子虎视耽耽,正在觊觎我的将军,我不能不保护好自己。
「将军。」但下一秒孟婆说。
我看孟婆的「炮」忽然飞身回来,直接干掉了我方才移动的「相」,我才发现我一直注意孟婆的「马」,以为他要吃我的棋子,却没想到那只是个炮台,只是幌子,而现在他的炮火以我刚挪动的「士」为炮台,直取我的将军。
「你现在回防已经没用了,你太在意我的诱饵了,你调回来的棋子反而牵制了你自己,你的炮回不来,车又被我吃了,就算移动将军,下一步我的马还是会将死你。」
孟婆淡淡说着,看也不看我的棋。
「顺带一提移动士也没用,你的将军没了边防,我的车就在直线上,两步后结局是一样的。」
我看着被盯死的将军,坐在那边干瞪眼,想找出一点转寰余地。
但我知道孟婆说的没错,我真的无计可施。
我为了这孩子,舍弃我在地府舒适的住所、舍弃我身为神明的金身、封印我的法力,还不惜穿越到这个弱不禁风、死了十多年的尸体上,受尽凡人的各种折磨,就为了要来到他身边,保护他不受委屈。
但现在,这个孩子却跟我说,觉得我恶心、要我认清年纪、认清性别,要我不要对他有非份之想。
我忽然觉得鼻子有点痒,应该说是涩,有股酸气顺着鼻腔窜上我的眼眶,我只觉得视线有点模糊,胸口堵成一团,脑子也无法思考。
这种感觉我还是第一次体验,大概是凡人所说的心酸吧。
我看孟婆也没有再继续呛我,他看着我的反应,表情有点迟疑,好像在考虑要不要安慰我。
这孩子心地到底是善良的,可能也发觉自己说的过份了、伤害到我了。他对这方面本来很敏锐的,不知为何遇到我就迟钝了。
「抱歉,我并不是针对你,只是……」
孟婆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我的脑袋里全是嗡嗡声,视线也是雾的,根本听不见他说些什么。
我也不知哪来的冲动,自从换了凡人的肉身,许多情绪都令我感到陌生。
我看着孟婆那张不知所措的脸,从床上直起身,在他能够反应前按住了孟婆的肩,就着坐姿捉住他的下颚,把我的脸凑上去。
我吻了孟婆。
我溜出了黎家宅邸。
我穿了外出用的童装、戴了顶帽子遮住脸,避免被人目击。
我没跟孟婆说我要离开的事。但我用孟婆的手机偷偷叫了出租车、用他的信用卡预付车款,还跟司机编了个妈妈突然住院,要我独自坐车赶去医院的感人故事,避免他起疑。
这些都是之前孟婆带我出门,我旁观孟婆使用近代化设备,慢慢跟他偷学的。我连UBERE○T、FoodPan○a什么的都已经完全掌握。
我指示出租车载我去医院,我下了出租车,走进医院大门,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哼,乌判和白判他们还担心的要命,怕我不会看红绿灯被卡车辗过什么的,事实证明我要是想学,还是可以办得到的嘛!
在溜出来之前,我和乌判他们又通了一次讯息。
我在阳间无法查阅生死簿,因此请乌判调查了关于二姨太的事情。顺便帮之前在城隍庙那个地缚灵女人安插了个档案室的凉缺,我这个人很讲信用的。
「真的就是个普通人,王爷。那个女性本名吴秀霞,出身寒微,父母双亡,今年四十三岁,二十五岁时诞下一子,名为黎日勇。因为吴秀霞还没死,地府的数据也有限,但看上去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乌判向我回报。
这样看来,老总裁可能真的就是小头寂寞,一夜露水之后意外播了种,也是老总裁有良心,愿意把人接回来负责任,还给黎日勇一个名份。
至于黎夫人为何大发慈悲,我现在想不透,也只得先放着了。
老总裁住在孟婆先前重伤的那间医院里,我依着之前从孟婆和黎日翔对话里得来的信息,找到老总裁病房所在的楼层。在走廊时,还遇到几个路过的护理师,看到我便露出慈爱的母性光芒。
「哎呀,小朋友,你一个人来探病吗?」其中一个护理师还蹲下来问我。
我有点尴尬,虽然明知这肉身只有九岁,但堂堂七百岁的地狱之主,被女性凡人用这样宠溺的眼光看着,还是令人老大不自在。
其实和孟婆的相处也是。那天我冲动之下吻了孟婆,嘴唇还没分开,我就开始后悔了。
孟婆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呆在那里。
我想也难怪,他前一秒才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下一秒这人就强吻他,我要是孟婆,也会觉得这人怎么可以如此白目。
孟婆没有回应我,也没有推开我,我不像小麦色腹肌男吻技这么好,当然也没胆把舌头伸进去孟婆嘴里跟他喇舌,到最后只能自行移开嘴唇。看到孟婆唇下留有我的唾液,还贴心的用姆指把他擦拭掉。
「……咳,我认输了。」
我对着棋盘说。看来棋艺这种事跟记忆没什么关联,要趁机多拿下孟婆几胜大概是没指望了。
那之后孟婆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我发现,他忽然不再替我洗澡擦背了,把浴盆和毛巾丢给我,还会先到房间外回避。
这楼层只有老总裁一间病房,这时间刚好没人来探病,我悄悄步入病房,门在我身后掩上。
加护病房里全是仪器,我看老总裁躺在床上,脸上戴着维持生命的呼吸器,手上挂着点滴,呼气多进气少。那只握成拳状的手背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折痕。
我不需要特别翻阅生死簿,就知道这个凡人的阳寿已将近,到地府报到只是迟早的事情而已。
而我一踏进病房,就感觉到异样的气息,那是非属于阳间之物,和凡人接触时会留下的痕迹,只有像我这样同属异物的存在才能感知得到。
我看着老总裁行将就木的脸,开口唤他。
「黎拓日,起来。」我叫了老总裁的本名,指尖轻触在法器上。
老总裁的魂魄动了下眼睑,肉/体衰亡,灵魂通常也会相对衰弱,况且一般人对灵肉分离并不习惯,需要时间适应。
老总裁的魂魄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脸茫然地看向我。
「黎先生,我有事情要请问你。」我在病房旁的椅子上坐下。
虽然以老总裁现在的状态,等他来日去地府报到后,再让判官审问他也并不不可,但现在时间紧迫,我有非亲自弄清楚不可的事情。
「你是……」
老总裁眨了下眼。他忽然认出了我的脸,不由得瞪大眼睛。
「……日阳?」
他满脸的惊讶,而我不能理解的是,老总裁的表情除了惊讶外,竟还带着几分恐惧。
但按理说黎日阳是他的么子,再怎么说,自己的小孩死而复生,就算是鬼,也不至于怕到这种地步。我看老总裁抖着双手,露出恍然的神情。
「啊……所以说,我已经死了,是吗?所以才会看到你,你也到了阴曹地府了吗,日阳……」
老总裁眼眶湿润,但我打断了他的感性。
「不,你还没死……虽然也快了。我也不是你儿子黎日阳,只是借用他的肉身。」
我在加护病房旁的扶手椅上落坐,老总裁不解地张大眼。
「你不是日阳?那你……」
我跷起一只脚,把两手都按在扶手上。
「我是你们整天在拜的那个东岳大帝……就是阎罗王。」
老总裁又瞪大眼,我可以理解,一般凡人遇到突然有人跟他这么讲,外貌还是个九岁男童,大概会觉得骗肖欸,没叫隔壁精神科来把我捉走就不错。
但现在我和灵魂出窍的老总裁对话是事实,就算他不完全相信我是阎罗王,至少信个一半,我就能逼他把实话说出来。
但老总裁的反应却令我惊讶。他忽然敛起肃容,两只手也不再抖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觉悟似的神情。
「所以阎王大人……是特地来抓我的吗?因为我做了那些事,所以死的时候会被惩罚,是这样吗?」
我愣了愣,看对方一副「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就不瞒您了」的表情,但问题是我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做了那些事』?什么事?大便没洗手就抓东西吃吗?
我沉吟了一下。
「嗯,我确实是为此而来。但在这之前,我有一些问题要询问你,你可得老实答,如有不实,只是加重你的罪孽而已,黎拓日。」
我下了马威,老总裁似乎完全信服了我,他慎重地点头,我便开口。
「陈诗雨……就是你的元配,她是怎么过世的?」
我看老总裁一脸的不解,我想他大概是觉得我既然是阎罗王,对于人怎么死的怎么会一无所知。
但他的回答令我意外:「诗雨……不是把她的生命献给阎王大人您,换得日阳平安无事吗?大人是故意要试探弟子吗?」
我大惊,「献给我?什么时候?」
地府并没有献祭这种制度,我这阎王更不可能收活人祭。像白判或是乌判那样,因为生前有功勋、死后成为英灵,因而被我看上,挖角到地府工作的人确实是有,但前题是他们得先尽了天年、自行到地府报到才行。
「诗雨在日阳时,状况就很不稳定,医生说这孩子可能保不住。」
老总裁似乎也查觉到我的困惑,他压低声音说着。
「诗雨非常爱孩子,对日晶、日翔固然是,对长子日雄更是尽心尽力。日翔出生后,诗雨一直还想要个孩子,但努力许多年都没有成果。好不容易怀了日阳,诗雨本来非常高兴。」
「但日阳却被诊断是先天不良,就算生下来也无法存活太久。医生建议流掉,但诗雨不愿意,她无论如何都想把日阳生下来,为此什么方法都用上了。」
「我们本来就信仰东岳大帝,诗雨就去庙里,跟阎罗王许了愿,说如果阎罗王愿意放过日阳一马,她愿意以命换命。」
我听了十分感慨,特别是听到老总裁说黎夫人很爱孩子这一点。
就结果上来说,黎日雄兄弟,都因为黎夫人的「爱」受尽了折磨,如果不是从小受到母亲虐待,黎日雄恐怕也不会性格扭曲至此。通常受虐的孩子,唯一宣泄的管道就是再对其他更弱小的人做同样的事。
但从陈诗雨的角度,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爱孩子而已。因为爱,所以可以以爱为名做任何事。
「后来日阳果然顺利诞生下来,日阳出生后,诗雨的身体就急剧地衰弱,我找了很多医生,还把诗雨送到国外找名医,都没能把她救活回来。」
老总裁深吸了口气,彷佛想起当年事,眼眶微微泛红。
「我记得某一天,诗雨躺在床上,她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已经虚弱到几乎无法说话,但她忽然抓住我的手,告诉我,请我把她送到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急着问,老总裁看着我。
「城隍庙。」他说。我的背脊一下子凉起来,彷佛有人拿汽油从我头上浇下去一般。
「我平常没有在拜城隍,东岳庙的庙公跟我说,拜阎王和拜城隍,都是一样的,都是掌管阴阳两界的神明,因此我并没有去过城隍庙。但我知道诗雨为了救日阳,走访了很多庙宇,怀胎时几乎天天都去,其中应该也包括城隍。」
「诗雨当时剩的气已不多,因此说得没有很清楚,但她说,她跟那里的神明约好了,她献出自己肉身,神明就愿意救日阳一命。」
我脑袋混乱,几乎无法思考,那个地缚灵的话犹言在耳。
他说这个地区的城隍爷,因为女人而干犯天条。
难道陈诗雨,就是那个女人吗……?
「后来呢?」我发觉自己声音微颤,忙清了下嗓子。
「你送陈诗雨……你送她去城隍那里了吗?」
「不,没有。」
老总裁摇了摇头。
「我再怎么样迷信,也不可能将重病的妻子带离开医院。我安慰她会去城隍庙为她求签,让城隍爷保佑她,就放她一个人休息。但隔天起来,再去病房探望她时,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按理说以她当时的身体状况,应该是哪里也去不了,我到处找,也报了警,还真去了城隍庙,但都找不到她,后来只好悄悄报了失踪,过了这么多年,连个尸体都没有找到。」
我有些意外,在地府里确认过陈诗雨的生死簿,确实是记载着「已死亡」。虽然死因不明,但生死簿的系统受天条管理,是不会出错的。
但这样听起来,陈诗雨到底死了没有,不只是地府,连她的丈夫都搞不清楚。
「当时日雄他们都还小,我只对她们说母亲已经过世了,还办了个简单的假葬礼。本来诗雨生了日阳后就重病垂危,孩子们也没怀疑过这件事。」
我坐在椅子上,认真思考着老总裁的话。
要阳世的活人以肉身换取幼童的性命,这当然是不被天条允许的,如果真的发生,即使犯事的人是城隍爷,也一样会受到最严厉的处罚。
本来这事是地府该管的,但尴尬就尴尬在,黎日阳直到死亡为止,都还未满十岁,也因此黎日阳的管辖权完全在城隍那里。
虽然以前从未有过前例,但在理论上,如果城隍私底下与幼童有什么交易,确实有可能完全瞒过地府的眼睛。
瞒过我。
「陈诗雨……你的妻子既然发生这种事,连肚子里的小孩保不保得住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有心情去跟别的女人生小孩?」
我突然想到孟婆先前的质疑,忍不住问道。
老总裁脸色一沉,我本来有预期,他搞不好会跟我说什么「啊男人就有时候小头突然寂寞了想爽一下没想到就爽出问题你是男人应该也懂」之类的借口,但他神色却很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