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凤化为人形,眼中多了几分清明,凛云仙君赶到,而紧追其后的,是另一白衣男子,那男子看不清面容,只是身后跟着一条黑蛟。
阑安切生生地,哑声唤了一句:“娘亲。”
玹清却像没听见似的,只痴望着脚下的废墟和残骸,一双凤眼满目猩红,眸中颗颗银珠迸落,如骇人的血泪一般,她无力地握住凛云仙君的手,哀求似的,道:“夫君,你杀了我吧。”
凛云仙君狼狈俯下身去,揽住凤神的肩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谨闭上双眸,便有点点银光从他身周散出,他双手结印,并拢食中二指指向玹清的额间,“赐你以天玄之福泽、地黄之安和,赐你以白昼之光明,黑夜之祥宁。”
法咒念毕,只见天际的浮云与繁星纷纷溢出靥靥银光,星星点点、丝丝缕缕,从远端的天际飞至凤神和时谨四周,洒向陷入梦魇的人间。
一瞬间,世间寂静如海,只余神明的光芒在闪耀。
半晌,凤神醒过神来,她望向化为废墟和残垣的人间,颓丧地瘫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原与白泽同为祥瑞之兽,司庇佑天下之职,而现下她却亲手杀掉了本该被她庇佑的千千万万条无辜的生命。
孩提的绝望嘶泣、父母的奋力扑救、老人的坦然赴死,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在她脑中浮出。耳畔传来千万亡魂的啼哭,她再也受不住了,“啊——!”
她瞪着空洞的双眼,跪着朝凛云爬去,“你杀了我!夫君你杀了我!”
像凤神和时谨这样活了十万年的上古神兽,非神非妖,又早已是不死之身,唯一能杀死他们的也只有战神的戮空剑了。
阑安颤抖着身子,脑中一阵眩晕,像被人活生生挖出心脏,连带着上面的筋血和神经一并扯出,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时谨捂住他的双眼,轻柔将他拥入怀中,不敢多使一分力,生怕眼前人一碰就要碎在自己怀中。
凛云压抑着哭腔道:“玹清,会有办法的,我们会有办法的。”
哀莫大于心死,玹清疲惫地摇摇头,“我体内的魔气......早已控制不住了,它们越来越多,就像在我体内戳了一个窟窿似的......怎么驱散都散不完。夫君...我求求你,让我解脱吧。”
时谨插话道:“五百年前凤神体内的魔气不过尔尔,现在怎会这般浓重?”
凛云流下两行清泪,听见时谨说话,他像溺水的人抓稻草一般,“阑安,我们阑安现在也长大了,你再撑一撑好不好?”
“阑安?”凤神如死水一般的眸子里这才闪过一丝清澈。
阑安沉重地向前挪动脚步,一下跪在玹清身前,膝盖辗地,后背笔直,哑声唤了一句,“阿...阿娘...”
凤神颤抖着双手,轻抚上阑安的脸庞,哽咽道:“我们阑安,什么时候长得这样高了......”
“娘亲你怎么了,你会没事的对不对?”阑安眸中的泪夺眶而出,他温润慈爱的阿娘,怎会变成这番模样。
凤神没有说话,只颤着嘴唇,一遍又一遍抚过阑安的头发。
“黑蛟,将凤神镇到不周山下。”众人身后一直沉默的白衣人开口,声音中是不容情的冷漠。
阑安愣了愣神,只见凛云朝着那人半跪下,祈求道:“请帝尊网开一面,我会将她封在丹穴山,让她再不能踏出山门一步,求帝尊再给玹清一次机会。”
“上一次你也是这般向本座保证的,但现下,你根本控不住堕魔的凤神。”那白衣人将凛云扶起,声音中却多了几分悲悯,“本座非是不容情,但本座身为三界之主,自当以六道众生为重。”
玹清道:“帝尊,玹清愿入不周山。”
阑安茫然地唤了她一声,“阿娘。”
天尊拂袖,转过身道:“凛云,你屡次为天界立下奇功,凤神又曾是庇佑万民的神兽,我允你去不周山下陪她。”
“凛云,拜谢帝尊。”凛云双膝跪地,朝着天尊远去的背影叩了一首。
黑蛟化为人形,开口道:“凤神请随小神一同前去不周山。”
阑安开口问道:“不周山,是个什么地方?我也陪父君和娘亲一起去。”
凛云道:“不可胡闹,阑安你定要好好待在九笙山,莫要白费了爹娘的一片苦心。”
阑安不解其意,只怔在原地不说话。玹清拍拍他的肩膀,“对不起,娘亲没能如约去接你,我们阑安现在也是大人了,你要听话,好好待在九笙山。”
阑安蹙起眉头,紧咬着嘴唇,不甘地点点头,“好。”
随即,凛云夫妇和黑蛟便散作几道白光,消逝在了天际。
时谨带阑安回了九笙山,此后三百年间,阑安照旧修习清心咒和各类术法,倒也不吵着要见娘亲了。只是此三百年间,人间依旧灾祸四起,三千流火、洪水猛兽、地震海啸轮番上阵,可谓是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也因此,时谨留在九笙山的时间也少了,他常化作人形下到人间,悬壶济世、四处救济。
这夜,时谨和苍耳正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把酒夜话,时谨道:“人间天灾四起,凡界的戾气和魔气是越化越重了。”
苍耳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你能净化吗?”
时谨倚坐在长长的藤椅上,“那千万人的戾气,又岂是我一人所能度化的呢。”
苍耳道:“按照往常,天界的神仙都该出世了,这次却不知为何,那天上竟一点动静也没有。”
时谨与苍耳碰了一杯,杯中酒被巨大的撞击激得溢出半分,“他们总说什么遵天道,也许这一次的天道便是灭世呢。”
“不管吗?”
“我只司白泽之职,其余的......我想管也管不了。”时谨饮下一口苦酒,热烈的辣意夹杂着涩苦在喉中蔓延开来,“众生皆苦,万相皆苦啊。”
“时谨哥哥。”阑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时谨头也不回,只勾起唇自言自语道:“还好有个甜的。”
苍耳的嘴角无奈地抽动一下,只感觉自己又多余了,便起身撑了个懒腰,“你们聊,我回去歇息了。”
阑安一把夺过时谨手中的酒杯,将杯中的酒一吞而尽,“你嘴上说着不管,但还不是天天待在人间......”
时谨无奈地笑笑,“阑安,守护天下是我的职责,我是为众生而生的,我理应如此......”
“哥哥。”阑安在他身旁坐下,握住他的手道:“没有人生来就该做什么,没有理应如此,只有你甘不甘愿。”
时谨对上他的眸子,怔住了片刻,数万年里,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做事情没有理应如此,只有他甘不甘愿。
阑安眸中盛满温柔的夜色,又道:“你济世渡人,他们便该信你尊你。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你理应做的,而是因你心性纯良、至臻至善,才甘愿去做的。”
两人对视半晌,头上的葡萄架却刚好掉下一颗熟透的葡萄,砸在阑安头上,滚到了时谨的衣襟上。
时谨轻笑一声,捡起葡萄喂给阑安,“我们阑安真是长大了。”
“哥哥,我四百年前就长大了。”
时谨刮一刮他的鼻子,宠溺道:“是是是,我们阑安是大人了。”
阑安却猛地钻进时谨的怀中,用两只大手环住他的腰,时谨身子一僵,“你,你干什么?”
“是不是要这样,你才能知道我是真的长大了。”阑安一双眸子毫不掩饰地在时谨的眼睛和粉唇之间游走,两人近得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听见,“你的那些话本和画本,我可都没少看。”
一瞬间,时谨竟有一种养虎为患的错觉,“你,你先从我身上下去。”
阑安轻笑一声,将脑袋靠在时谨胸口,道:“好了,不逗你啦。”
耳边传来如鼓的心跳声,半晌,阑安才喃喃道:“时谨,等你安置好人界的事情,做完了这个白泽神君,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只做我一个人的时谨。”
时谨坐起身来,对上他的眸子,声音中满是郑重与虔诚,“我答应你,这一次,不是理应,是我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