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赛会在大晚上从部队离开,是因为下午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图安打来的,和丛宁有关。
图安在电话里告诉罗赛,丛宁在三天前以过分打探隐私为由,辞退了家里的钟点女工。
这名钟点女工在被女主人辞退后,因为没有男主人的联系方式,便一个电话打给了当初出面雇佣她的图安。并且表现的十分愤怒。
她是这样说的:
“家里肯定有其他人来过,而且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这是我从沙发的凹陷痕迹看出来的。”
“当然,我是没有亲眼看到,但有些事不用明说,上了年纪的人都会懂。”
“有一次,我还在空气里闻到了很重的味道。像是男人的汗味,那个人肯定刚走不久。”
“前段时间,我甚至在客卫的马桶圈上发现了残留的尿渍。你是男人,你应该清楚,只有不爱干净的男的才会弄成这样!”
“我早就怀疑她偷人了,我暗示过她的。”
“现在看,她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把我开了,我本来干的好好的。我已经干了一年了。”
“小小年纪不学好,还背着男友在家偷人,我都替她觉得丢脸......”
图安听到钟点女工针对丛宁的一系列指控时,在电话那边尴尬的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他当然会怀疑这些话的真实性,但为了避免传话出现错误,在打给罗赛的这通电话中,他选择将这些话一字不错地复述下来。
同时,他在传话结束后,将自己在这三天里,针对丛宁近一年来人际往来的调查结果告诉了罗赛。
——调查结果很干净。
从去年六月到今年八月,整整十四个月里,丛宁日常往来的对象除去朱娅、金波、金枝,便是社区的工作人员和负责送货的超市员工。
可以认真负责地说,她身边不仅没有任何可疑的男人,连陌生面孔的女人都很少出现。
她的人际关系一向简单。
说实话,这让图安松了一口气。
这看上去只是一列十分常见、会发生在钟点工和雇主之间的矛盾纠纷。
但图安不知道的是,在电话挂断的几个小时后,罗赛就拿到了外出许可——虽然只能离开十八小时。
......
罗赛是在凌晨两点赶回家的。
那时,丛宁已经睡了,并且把家里的大门打了两圈反锁。罗赛进不来,只好拨通她的电话把她叫醒。
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吵醒是一件让人不那么舒服的事,但因为是罗赛,所以丛宁还是顶着一双惺忪睡眼蹦蹦跳跳地跑去开了门。
门一开,她像只兔子似的,一下跳了起来,并且准确地挂在罗赛身上。
这是自六月份以来,两人第一次见面。而现在,马上要入秋了。
罗赛抱着丛宁进屋,反手将门阖上。
他白天在军区部队实习,晚上又连续开了六小时车赶回来,虽然他是一个年轻、健壮的青年,但从衣服凌乱的皱褶看,人多少有点疲惫。
丛宁察觉到这一点,很快从他的身上溜了下来。
这时,罗赛已经抱着她来到了客厅。
一路走来,他把从玄关到客厅的灯全部打开,在明亮的灯光下,丛宁脸上的惊喜十分明显。
她显然很开心。
“实习结束了吗?”
“你回来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
“......”
“你身上有味道,路上抽烟了吗?”
她一边笑一边说,说着说着,睡意和困顿全部消失,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灯光下,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当然,她到底是不懂心疼人的,没过多久就伸手找罗赛要礼物:
“——礼物呢?”
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
而会有这个约定主要是因为罗赛开始抽烟,以及他最近半年忙着进行实训和客观上被困在第一军官预备学校的原因,没办法经常回家。
作为对丛宁的补偿,以及让自己的归来显得更有意义,他慢慢有了回家时带礼物的习惯。
丛宁也习惯了这一点。
有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罗赛,还是期待他带回来的礼物。
——毕竟和惯会敷衍的党梵相比,在给丛宁选礼物这件事上,他显得很有天分。
“没带。”罗赛说。
这时,丛宁还没察觉出他语气里的生硬,直到他转过身,眼睛直视着她。
“我请了假,回来看你,过会就走。”
这是他们住了一年的家。至少,丛宁在这套房子里住了整整十四个月。
但在凌晨两点的时候,他们谁都没有去到身后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坐着休息的想法,而是站着。
在明亮的刺眼的灯光下,面对面、直愣愣地站着。
这不是一个放松的姿态。
罗赛是一个年轻男人,这个年纪的男人总会有某种攻击性。而他的个头又足够高,气场又足够强大,单是站在丛宁面前,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带来一片无法忽视的阴影。
被阴影笼罩的丛宁感到很不舒服,心里多多少少也有点疑惑。
“这段时间家里有客人吗?”
“没有。她们都很忙,不常来我这。”丛宁说。她主要是指朱娅、金枝两个女性。
罗赛‘嗯’了一声,又说:“图安说你把阿姨辞退了。”
他很清楚地看见丛宁因为这句话,眸中迅速闪过一抹不安,于是,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起来。
下一秒,他转过身,坐到柔软的真皮沙发上,等再抬头审视丛宁时,难看的脸色已经消失大半。
但整个人还是极为严肃。
去年年初,有很长一段时间,罗赛都让图安跟着丛宁。那时他们还没在一起。但丛宁见的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他都知道。
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所以,在两人从家里搬出来同居,罗赛确定自己是丛宁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男人时,他把这个习惯改掉了。
他没再让图安跟着她。
就这么短暂的几秒时间,丛宁变得警觉起来。
她的脸隐隐有点紧绷——她现在已经明白,罗赛为什么会在大半夜突然回家了。
“因为她老是问我和你的事,所以我把她辞退了。”
“而且家里就我一个人,用不着请钟点女工。如果饿了,我完全可以出去吃。我自己也会做饭。”
“.........”
“罗赛,她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在这件事上,丛宁解释的有点多。但不解释,她会更心虚。
如果可以,她很想向罗赛抱怨——“你不可能期待一个比野兽还粗鲁的怪物知道撒尿前掀起马桶圈。”
“至少它会用马桶不是吗?”
“当然,我也不可能去给它买除臭剂和香水,再说它也不爱用!”
会出现这种情况,其实是因为伊莎·艾琳。
经过一整年的调养,艾琳的精神状况有了很大的改善。
这主要是丛宁的功劳。
伊莎·艾琳是丛宁自主选择的家人,对家人,她足够尽心尽力。但人一旦清醒,就会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当某一天,坐在轮椅上的艾琳对丛宁说——她想一个人静一静时,丛宁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她的选择。
这样,负责二十四小时照看艾琳的巨怪自然不能再待在她的身边。
而那时,丛宁正好想将家里的家具换个位置重新布置一下。这需要很大的力气,罗赛不在身边,她便将这些活丢给了巨怪。
她把巨怪带到家里,时间不长,就半天,但还是留下了被钟点女工怀疑的痕迹。
而现在,罗赛因为这件事,在深夜从军区部队赶了回来。
“你因为这件事就从部队离开不太好。”丛宁眉心微拢,低着头,小声说:“你可以打电话问我。这又不是很重要或者很紧急的事。除非你不相信我。”
‘除非你不相信我。’丛宁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但这句话是有效的。
罗赛没在就这件事进行任何追问或质疑,但他盯着她,直直地、一动不动地盯着。
他的目光并不尖锐,但很复杂,让被盯着的人很有压力。
丛宁低着头,闷不吭声,像一个正被老师训斥的学生一样直愣愣地站着。
就这样,大概过了几分钟的样子,她转过身,背对着罗赛拨通图安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嘱咐图安六点钟赶过来,到时候一起用过早饭,好作为罗赛回程的司机。
电话打完,丛宁回过身,盯着罗赛的眼睛,小声问:“你要睡一会休息一下吗?”
她没再提礼物的事,还表现的十分贴心。
这个举动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软化了罗赛在部队实习、长时间日晒雨淋下逐渐冷硬的心,他转开了一直盯着她的目光。
丛宁松了一口气。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罗赛没睡,他一直保持着很清醒的状态。
丛宁...自然也不能睡。
在图安出现前,他们似乎聊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又似乎什么都没聊。
这主要是因为丛宁太困了。前两个小时还能和罗赛正常对话,到了后面,不仅反应变得迟钝,连听力也跟着弱了下来。
她不记得他们都聊了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应该还是有点生气或者不满。
因为那天晚上他没有碰她。他只在走的时候亲了她。
......
部队实习结束,罗赛正式进入大四。
这期间,他们不在限于在校训练和学习,开始更为频繁地在收到指令后执行各种任务,提前进入紧张、危险的实战环节。
这和普通的演练有很大的区别。
罗赛变得更为忙碌,和丛宁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十月份的时候,甚至因为所执行任务的保密性,整整一周都无法及时和她通讯。
但在任务执行结束回到学校,他没有第一时间联系丛宁,而是打开了一份文件。
这份文件早在九月上旬便寄了过来,他一直没有打开看。
图安不够了解丛宁。所以,两个月前,他对丛宁的调查方向才会集中在她的日常行程以及人际往来上。
这样调查下来的结果很干净。
罗赛却清楚,想要知道丛宁这一整年具体都做了什么其实很简单——只需要查她的银行流水以及日常开销。
很早之前,几乎在年少的罗赛有属于自己的第一个银行账户时,丛宁就有他的副卡。
他很少去看她的消费记录。唯一看的频繁的一段时间,是在黑堡城事件之后,两人关系恶化的那段时间。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怪,类似于偷窥——既你可以通过查看她的消费记录,推测她都做了什么。
但其实,那时候丛宁还只是一个接受家庭教育的高中生,一直待在家里,只要他回去,就能看见她。
这个习惯,在两人和好,或者说是在他回到家可以用眼睛看见她后,就不存在了。
现在,他开始重新查她的消费记录。
那张银行副卡丛宁在两年前,也就是刚上大学不久,就没再用过。
但在此之前,可以查到一项和她以往的消费习惯截然不同的记录——她曾经在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提取过一笔现金。
这是她唯一一次提款记录,是在一家位于南岸的银行提取的。
她具体用这笔现金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好在她并没有使用现金的习惯,所以在她18-20岁期间,她个人名下银行卡的银行流水以及日常消费账单都可以查到。
这涉及到大量的数据。
罗赛手中的这份文件,是图安雇佣专业人士对大批量数据进行归纳整理后的成果。
这份文件显示,丛宁日常消费账单中的异常数据出现在去年六月份,并且至今为止,持续了整整十六个月。
这期间,肉类产品的消费支出占据她日常消费支出的最大比重。平均下来,她几乎每天都会采购15-30kg左右、各种各样的新鲜肉类。
而在这十六个月的时间中,她的日常行程其实很简单——外出采购-回家,直到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出门继续采购。
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
而那个家,就像一只正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无底洞似地吞噬着她采购回来的各种肉类,新鲜的、带着血的肉。
罗赛的目光逐渐变得暗沉。
他想起去年夏天,他突然接到他母亲来电的那一晚。
在电话里,党梵叫他留意一下丛宁。
挂断电话,罗赛下车回家。家里没人。他去到厨房,厨房灯光大亮,厨具也是热的。
这证明前一刻他从厨房窗外看见的丛宁身影,并非是极度疲惫下产生的幻视。
但直到翌日天亮,他被他父亲的电话叫走,她也没有出现。
除此外,罗赛还记得,某次他休假在家,丛宁下厨做饭。他留心去厨房看了眼,发现饭菜的分量远比日常两人食要大。
等他用餐完毕,再次去到厨房,却发现预估中多余的饭菜并不存在。
类似的事情不止一次。
罗赛一直怀疑,家里有第三个人。这个人看不见摸不着,但需要正常进食,甚至需要尽可能吃的营养全面一点。
仿佛他/她是一个需要小心呵护的病人。
而丛宁...一直在悄悄养着这个人。
但罗赛没有问过丛宁。他怀疑她,却不去查她。
他也没有打电话去问他的母亲,问她为什么会在那个夜晚突然说那些话。
在这件事上,罗赛唯一做的是在丛宁多次表示想要辞退家里的钟点女工时,拒绝她。
尽管,那名钟点女工并非是从南岸的家里调来,而是图安出面从市场上雇佣,不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也并不负责监视丛宁,所承担的职责不过是定时过来打扫卫生和做饭。
罗赛一直在等丛宁主动向他交代真相。
但在两个月前,丛宁辞退钟点女工的行为,打破了这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