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梵靠坐在沙发上,眼睛微微闭着。神情静默。
叶晨走后,久远的记忆缓缓涌了上来,一幕幕,都带着时光消磨过后的痕迹。
雨夜,身形高大的青年出现在门口、背光而立,身体四周氤氲着一层模糊的光影。大雨滂沱,雷鸣不止,一道道闪电照亮暗沉的夜空,同时,也照亮身前男人的眼睛:
“党梵,阿诺德一直在逼丛芸,但丛芸太轴了,她会被阿诺德弄死的。”
“丛芸是在赎罪。”
“............”
“我们得去救她。”
柏安当年的话、一字一句依旧清晰可闻。但随着年深日久,在那黯淡的光影下,在党梵的记忆里,他却不可避免地变得面目模糊。
画面一闪,装饰华丽的高级餐厅内,一个容貌平庸的中年男人,略显拘谨地坐在党梵对面。
那男人看了她一眼又一眼,耸拉着的眼皮下,一双小小的眼睛里的神采变幻莫定,从最初明显的不自信,逐渐转变为大胆的试探:
“党梵,我没想到你会接受我的约会邀请。”
党梵闻言,秀美的面孔上,羽扇般的睫毛轻轻煽动。她神态安静地看着对面的男人,目光从他因过度酗酒而红肿的鼻头、明显的眼袋上扫过。
在餐厅璀璨到近乎耀眼的灯光下,两人彼此视线对上。
党梵开始天马行空地思索着——她想,其实他不用这么拘束、也不必这般小心翼翼到近乎卑微的程度。
他虽然年纪很大、样貌也不算好,但却拥有着令人羡慕、足以让她的父亲费尽心机地讨好他的权势和财富。
而她呢,她只是拥有一具年轻的身体和美丽的面孔罢了。
“你来找我,我很高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男人话音落下的瞬间,柏安的面孔在党梵脑海中闪现。但很快,另一道更为纤细有力的身影开始取而代之,极其顽固地占据她的心头。
她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去描绘那个女人的身形样貌,去想象她口中的家乡......
“党梵。”男人的声音再次想起。
“嗯?”
“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吗?”
“有。”党梵点头,又问:“你都不问是什么吗?”
“不问。”男人用看一件易碎的珍宝的眼神看着对面刚成年的少女,缓声说道:“这件事的选择权在你。”
党梵不解。
男人微微一笑,说:“你忘了吗?我差点就是你未婚夫了。”
党梵没忘。当初,如果没有丛芸横插一脚,她父亲会毫不犹豫把她卖给这个男人。
“我没忘。”她说罢,又问:“你会帮我,对吗?”
“我会帮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男人有点紧张地看着对面容貌迤逦的少女,那种不自信到近乎卑微的神色再次在他脸上浮现。
他仰头喝下整整一大杯威士忌,待他抬眸、再次看向少女时,那掺杂着深情、自卑与对少女极度偏执的占有陆续从他眼中闪现:
“你得答应我,”他既专横又卑微道:“你得答应我,你不能爱上其他人。任何人都不可以。”
......
“母亲。”
“母亲。”
党梵身体后仰靠在沙发上,眼睛微微闭着。听到罗赛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睛,瞬间,那些难堪的回忆便如夜色在天光骤现的刹那,消散的毫无踪迹可循。
她缓缓坐正身体,缓了片刻,看向对面身形高大挺拔、容貌俊朗的青年,一边眉梢微挑,敏锐道:“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学校。”
“我刚在外面遇见了叶晨,他昨天晚上有来找过丛宁。”罗赛说着,在叶晨曾经坐过的位置坐下。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茶几上两只空掉的咖啡杯上扫过。
和党梵简单聊了几句,他开始进入正题:
“我今天回来,是有一些和丛宁有关的事想要问你......”
“你问这些做什么?”等罗赛说完,党梵一掀眼皮,淡淡道:“我以为你们关系不是很好。”
罗赛保持恰到好处的沉默。
党梵知道自己儿子不是一个情绪外泄的人,没强求他开口多说。而是双手抱臂,仔细地审视他,少顷,嘴唇翕动,直接问道:“你爱上她了?”
罗赛闻言一怔,目光缓缓暗沉下来。
‘爱’这个字眼,并不存在于罗赛的家庭中,他的父母之间也从未提及‘爱’这种感情。
今天,是他第一次从党梵口中听到这个字。他为他的母亲如此自然地说出这句话而感到震惊,随后才想到丛宁。
罗赛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并不隐晦。
党梵见了,似笑非笑道:“怎么,这是一件很难以启齿的事吗?”、“还是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
党梵说的毫不客气,态度亦有几分轻浮。
罗赛闻言,目光逐渐变得严肃起来,再开口时,语气中便带上了几分冷硬:
“你忘了吗?你把她给了我。”
“没忘。所以今天是她指使你来问我?”党梵一挑眉梢,不客气道:“她为什么不自己来?”
“她没有指使我来问你。准确说,她并不准备就叶晨、甚至是她的身世这些问题来询问你。”
罗赛几乎是将昨天夜里丛宁的话重复了一遍,实话实说道:“她怕在你面前提及过去的人或事,会让你难过。”
党梵一张脸当即沉了下来。
良久,她语气冷硬地开始赶人:“你走吧,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
罗赛没能从他母亲那里问出什么。
他也没有心情继续问下去。
除去和年长自己许多的丈夫争吵,党梵平日并不是一个情绪起伏很大并且富有攻击性的人。但今天,她的反应明显有些异常。
只是罗赛的大半心神至今仍被那句‘你爱上她了吗?’所牵引,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析他母亲的这种细微改变是从何而来。
“你爱上她了?”
党梵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态都太过自然,自然到让罗赛有种安全防线被人随意侵入的不适感。
一直以来,在他的成长、他的家庭,甚至于是他婚姻稳定的父母中,都并不存在‘爱’这个字眼。
但他想——这并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那么这么多年,他就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认真思考过他对丛宁的感情吗?
不!他想过的。
他只是从来没有正视过这一点。
这是一种掺杂着自我规劝的防备心态,刻意到...似乎只有这样,他才依旧会是那个熟悉的他。
将自己独自锁在房间里面,罗赛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起这几年和丛宁相处时的种种。
或许是因为日有所念,当天夜里,他便做了一个和丛宁有关的梦。
丛宁闯入他的生活中时,已经十一岁。但在这个荒唐到完全脱离现实的梦里,最初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
但不知为何,梦中的罗赛却十分肯定,这个女婴就是丛宁。
梦境中,丛宁在他眼前一点一点长大。就像是小树抽芽般,她的躯干开始变高,四肢伸长变细,脸部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头发也由浅浅一层黑色绒毛,拉长垂至后背中心的位置。
从婴孩到纤细稚嫩的小女孩,再到有着轻微曲线的少女,她的变化不可谓不明显。
但还要再大一点,他想。去年,丛宁十八岁成年,但今年,她已经十九岁了。
他看着丛宁慢慢长大,虽然明知是梦,但她身形样貌上的改变却并非是凭空而来。
近七年的时光,因为他母亲当年的一句话,他把她看作是他的所有物。他看着她慢慢长大,将她的变化全都看在眼里,不知什么时候......也刻在了心里。
此刻,梦中的少女在他严谨到近乎苛刻的目光下,终于成功从十八岁跨越到十九岁的模样。
她的眼神多了点细微到外人几乎无法分辨的改变,她的身体变得更为挺拔,肩颈的线条流畅利落,腰部紧实......
“......呼!”一觉醒来,天色已然大亮。
罗赛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半响,他掀开被子起身,意味不明地朝着卫生间走去。
......
整整一周,罗赛都没有联系丛宁。周五下午,他也没像往常那般准时出现,态度强硬地接丛宁回家过周末。
丛宁最初还有点不适,但很快,她乐的有两天自由、清闲的时间可供自己随意支配,当即便遵守和王十安的约定,赶赴芙和区。
芙和区
王十安打开冰箱,随手从里面拿出一瓶冰水,仰头一口气灌下大半瓶。眼角余光则扫到丛宁拿着那本陈旧的日记,正从小阁楼上下来。
他忙大步走了过去:“看完了?”
“嗯。”柏安日记所记载的信息量太大,所描述的事亦诡异到让人轻易无法相信。但丛宁不知为何却几乎立刻就接受了。
她下到一楼,想到什么,问王十安:“这本日记你看过了吗?”
王十安脸上极其迅速地闪过一丝尴尬,但还是诚实道:“看了。”
“日记刚到我手上时有部分内页脱落掉到地上,我低头去捡的时候无意扫了一眼,后来就没控制住,看了这本日记的全部内容。希望你不要介意。”
“没事,我不介意。”丛宁语气轻松,晃了晃手中的日记,眼睛贼亮,说:“但这本日记的事,你不要告诉别人。最好连金波和金枝也不要讲。”
王十安心领神会地比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说:“放心,我不会说。”
丛宁点点头。
王十安眸光微动,问她:“丛宁,你觉得这本日记写的都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丛宁失落道:“日记里都没有提到我。”
日记所记载的内容在柏安试图营救丛芸时中断。按照时间推断,那时还没有丛宁。但丛宁的出生已然从侧面证明柏安当年必定是成功从阿诺德手中救出了丛芸。
她是这两个人的孩子。
他们也都是很厉害的人!
一时间,丛宁情绪高涨。但想到她无论是对柏安还是丛芸都没有任何印象,又无法抑制地沮丧下来。
她有种直觉,她的爸爸妈妈......结局或许不是太好。
王十安见丛宁情绪不高,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未开封的冰水递给她,转了话题问:“今天周六,要不要留下一起吃饭?”
他脸上带着多情又随意的笑,说话时语气淡淡的,但明眼人却能看出来,他今天可不仅是想和丛宁吃顿饭而已。
最近几个月,不知道丛宁在忙什么,每次来芙和区基本都是为了进货。就算是和他约会,也几乎是掐着时间来的。
对此,王十安已隐隐有点不满,只是没直说罢了。
丛宁回过神来,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抿着,想了下,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日记,神色郑重,“我要仔细研究一下这本日记的内容。”
“日记里有提到叶晨。”
“?”丛宁一脸惊疑。主要是奇怪王十安为什么会特意提到这人。难不成他们认识?
王十安在丛宁疑惑的目光下,走到收银台后,从台面下的柜子里捧出一叠色.情杂志、漫画和光盘。
同时,他将那日叶晨带着这些东西找来的事说了出来,又简单介绍了一下这段时日他所打探到的有关叶晨的个人信息。
不久前,叶晨以自由赏金猎人的身份加入黑曜,发展势头极猛,半年不到便有挤下王西城成为黑曜二把手的趋势。
而柏安日记中所记载的叶晨,却出自怀特城上层阶级的权贵家族。如果记载无误,且这两人是同一人,那王十安有理由怀疑叶晨加入黑曜的目的。
但有关叶晨的分析,王十安没有告诉丛宁,而是一指堆叠在收银台上的货物,问道:“丛宁,这些货怎么会在他手上?”
丛宁含糊道:“我不清楚。”
“他有点奇怪。”
“......?”
王十安暗暗留意丛宁的神色变化,问:“你认识他,是吗?”
丛宁摇头,“不认识,但他有来找过我。”
“什么时候,在哪?”王十安追问。
丛宁闻言,眉头轻拢,下意识避开王十安的视线。
王十安这话问的没有任何问题,但丛宁听来却隐隐有点不舒服。只她心里明白,她此刻的不舒服其实全都源于她前期的不坦诚。
出于某种原因,王十安一直没有让手下的人去调查丛宁的背景,也很少询问她的个人信息。
因此,至今为止,王十安都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又在哪所学校上学。甚至连两人见面的时间、地点,几乎都完全由她一人所主导。
此刻,两人之间的对话陷入了短暂而微妙的沉默。
丛宁低头,因为温差的原因,手中握着的那瓶冰水瓶身外面很快凝结出细小的水珠,黏在掌心,湿哒哒的有点难受。
安静几秒,她眼睛眨了眨,声音低而缓地说:“是在另一个地方,离这里有一段距离。”
“他来找你是有什么——”
“我现在不想提他。”丛宁语速极快地打断了他的问话。
王十安话语一顿。
丛宁深深吸了口气,抬眸看向对面的男人。
王十安和她目光对视。少顷,他身体后仰,手肘支在高高的吧台上,十分自然地说道:“没事。现在不想提,那就不提。”
他语气随意,甚至还对丛宁笑了笑。
但丛宁却并未因为他的态度而感到有所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