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相比湛信然,她还是要好得多。

  至少她还完整地穿着自己的衣服。

  而湛信然,大概担心他身上更高级别的隐藏设备,他们把他剥得只剩一件衬衫一条长裤。

  裴菲重新打量过身边男人的全身,不知为什么,目光触及到他裸露的皮肤和指节时,她仍觉得赏心悦目。这份冷静,让她有了更多精力去关心其他事。

  她问:“你醒来多久了?见到过其他人吗?”

  药力作用下,湛信然浑身瘫软不能动,连脸颊和口腔也几乎不能自控。但他仍尽可能把话说清楚:“刚醒,谁都没有见过。”

  裴菲:“身上还剩有东西吗?”

  湛信然:“没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裴菲鼓起勇气:“你说,何塞他们和洛码,怎么样了?”

  湛信然没有回答。

  回想起来,他们两人在进入那间变态的实验室时,还能清晰听到耳机另一端,洛码操机和何塞整队的声音。

  撂倒他们三个端口的人,必须也要三边同时操作才能达成。

  所以,他们轻松进入这座庄园,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褚谨言精心布好的局。

  就是不知道褚谨言把他们像现在这样囚禁,之后怎么打算。

  湛信然:“对不起,是我一再坚持阿言是无辜的。”

  裴菲轻轻摇头:“利用别人信任的人是他,你不该道歉。不过……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不是他‘神的媒介’了。”

  她后半句话语带嘲讽,但不是针对湛信然。

  他听着,依旧是那种不露声色的表情,略微沉默后,却说:“其实,我并非一直是他的‘神’。”

  他的声音有一种似有若无的伤感。

  裴菲抬起眼睛,透过铁栅栏看他。

  湛信然:“一开始是我姐姐。因为按照我们家历来沿袭的规则,姐姐是湛氏总裁职位的第一继承人。在我爸妈遭遇那次意外后,有大半年的时间,阿言视为神的,是我姐姐。”他顿了顿,“只可惜,她很快就跟爸妈去了。”

  裴菲:“……”

  她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但细想起来,湛家的家事,向来也是世界性新闻。只不过这个时代,全世界人的眼光只有两个点可以看:湛氏的事,地球另一端的伯氏的事。

  每天几百条新闻,几乎都围绕他们两家超级公司,公事私事公私不分的事在播报。

  但这两家超级公司一不会打仗,二则,他们连日常的商务竞争都不会侵占到彼此的领地。

  因为他们各自都太大太大了,大到他们都不想再扩张的地步——因为继续扩张的边际效用为0。

  所以,普通市民,无论湛氏还是伯氏,都看得很腻。除非有一天说他们都倒闭了(当然,眼下看来,根本不可能有那一天),否则,没有谁会多么关注他们的新闻。

  此刻近距离听到这一茬,裴菲立刻在脑子里翻找。运气不坏,她总算找到一点点相关印象——五年前,她刚申请到海上城穹顶大学录取通知的那一天,恰好遭遇湛氏前总裁夫妇,也就是湛信然的爸妈,意外去世。然后就是他们的长女,接任湛氏总裁之位的消息。

  新上任时,海上城的各种广告里常常有她的全息影像,在哀悼她父母的黑白巨幅广告间隙出现。

  颇有一种先皇驾崩、新帝登基的复杂气氛。

  但之后不久,就听说新一任湛氏总裁接替了她。新总裁十分低调,需要露面的场合都派其他负责人,所以外界没几个人对他有印象。

  如裴菲这样每天忙于自己卑微生活的市民,本来就对这些新闻不感兴趣,转头就忘了。

  原来他们家的生活,湛信然的日子,过得那么动荡剧烈、那么惨。

  她想到什么,小心确认道:“上次你说,对濒死经历上瘾的‘朋友’,是不是她?”

  因为湛家人不可能有健康之虞,继任一年内追随爸妈而去,最大概率是自戕。而轻生的前提,往往又是精神层面生了病。

  湛信然眼神一滞。

  他似乎不愿提到这件事,但他选择坦诚,说:“是她。所以,她的离世,我们几乎没有人感到意外。”

  裴菲皱起眉。

  她蓦地又想起那天,她首次进入永生大陆的地界,不,准确地说,是“海域”的时候,遇见的那个白袍老人。

  当时她就觉得他的眼神似曾相识,而他却说,他不是跳海,而是“自由浮潜”;可在DE乐园关闭、书生他们执意要继续干那种恐怖工种的时候,他又解释过“濒死的感觉让人上瘾”。

  现在回过头来看,答案已经很清楚。

  裴菲难过道:“那,你去‘自由浮潜’,是不是因为你姐姐?想理解她……人生最后阶段的感受?”

  湛信然眸光一弱。

  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眼眶有点充血,却看着她,认真道:“以后不会了。”

  这时,一阵意味深长的笑声凭空传来。

  声音很魔性,像来自四面八方,一秒驱散了这个房间内,两人推心置腹的相互怜悯和关怀。

  裴菲抬头寻找声源,湛信然提醒道:“音响,嵌入式。”

  裴菲这才发现,在这间房间几个不明显的角落里,有隐藏犹如生物拟态的小喇叭。

  空气里笑声停歇,变成一句故作深沉的:“您还是那么敏锐!”

  合理推测,这间房,她和湛信然的对话,都被另一面的人接收得清清楚楚。

  他笑出声,是因为他不想再藏了。

  果然,没过多久,两人身边的这扇门“咔哒”一声,门缝由细变宽。

  褚谨言带着一副得意又僵硬的笑容出现。

  *

  “你们的话,祂都听到了。”他说。

  他并不解释这个“祂”是谁。

  他们能不能懂,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这是他内心最崇高的秘密。

  懂的自然能懂;不懂的,他也不屑于布道。

  自从早上,湛信然跟他明确“只有土卫6的‘地球生态园’项目可以探索”,且在他顶着压力提醒他“生物组‘3D打印指定类型人类胚胎’的项目非常有前途”,仍坚持己见后,褚谨言就痛苦万分地回到了这里。

  不为别的——湛氏集团每天新生几十上百个经过赛马机制筛选出的好项目,到湛信然这个层面,每天他只会保留一个继续开发,剩下的淘汰项目将在一年内不再具备重新讨论的资格。

  湛信然自从做主湛氏以来,也常会有极具争议性的决断。

  但从没有过今天这样——明摆着最赚钱的明星项目,不要,而挑了一个投资巨大、回报不明,公益性质远大于盈利性质的“瘦狗”。

  全球范围内,险险屈居第二的伯氏就在紧锣密鼓地研究这个领域——3D高定人类胚胎。

  据可靠消息,伯氏的开发进程落后湛氏一年。那就意味着,他们将在这个领域惨败。

  然而没想到,湛信然居然主动让出这个机会,白给了对手一年时间。

  这还是最乐观的。

  更可能的走向,是在湛信然否定高定胚胎项目后,相关的科学家或开发人,会忍不住把核心机密高价卖给伯氏。

  毕竟,科学家们最着迷的,是看到自己的研究成果落地。其他人则各有各的打算。

  但这样一来,很可能下个月,甚至可能就在下周,伯氏掌门的财富值就会稳步超过湛信然……

  光是想想那种新闻,褚谨言就觉得自己在经历千刀万剐!

  怎么能坐视事情走向那个方向???

  他一手守护长大的男人,是神明转世。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下神坛?!

  褚谨言真的惶恐,无措了。

  他需要真神明的指引。所以,他回到了这里。

  由他的心腹海薇守护他现实的大门,再由主动加入他信仰阵营的卜谷守护他的虚拟世界。

  他启动了向神明问路的仪式。

  这是他父亲在世时,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孩子,等到连你都无法决断的时候,你再来看这句神谕。”

  于是,在海薇和卜谷准备就绪后,褚谨言关上静思室的门,跪倒在那座纯金打造的“Y”字架前面。

  按下神泪,堕入永生世界,抵达他的极乐岛2号。召集虚拟世界里的所有信众。

  他们五体投地,衷心赞颂万能的神。

  信众们先后启用了低中高三档普世祭品:四处搜集而来的,现实世界本就是混蛋的那些人的赛博肉身。现场放血,用来洗刷极乐岛2号中赛博神殿的污浊尘嚣;

  然后是现场的所有信众们,自主、忠诚地献出自己的血液和生命;

  最后点睛的献祭,则是那个女孩的电子克隆——因为,她是让湛信然、湛氏、他的信仰走向不测的罪魁!

  神殿里,卜谷用刀刺破了女孩的胸口,捧出她的心脏放到祭台上。

  褚谨言清楚地记得,那个电子版的裴菲,生命的光在她眼中迅速暗淡;而祭台上,那座“Y”字架则绽放出夺目的华彩。

  永恒永生是一个纯精神的世界,它准备好了迎接神谕;褚谨言回到现实里,独自做最后一步。

  他从神龛下方的抽屉,取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父亲一身玄衣,眼睛看着他,充满鼓励和坚定。

  他打火,点燃照片的一角。

  看着黄绿相间的火焰,迅速而贪婪地将照片上的父亲舔舐燃尽。黑灰色的焦壳,簌簌落进神龛前的金瓮。

  褚谨言泪光模糊。

  他俯下身,额头长长地贴着地面。心中无限崇敬、卑微,和对于自身无能为力而不得不惊扰神灵的痛苦,小心问候神明,恭谦地细述他对于湛信然动摇的原因。

  这时,正巧是湛信然和裴菲被转移到那个房间的时候。

  褚谨言跪伏在地上,和神一道,等候着那两个大逆不道的年轻人醒来;然后静静地听他们相互关心、相互交换自己的经历;冷眼旁观那些无关痛痒的废话背后,两条试图跟对方走近的灵魂。

  呵。走近。他们的“走近”是禁忌,是对神的亵渎!

  但褚谨言还是耐心地等着。

  直到全身蜷缩到麻木,肉.体疲惫,头脑浑沌,胸口窒息,自己好像已经全然地交付出自己,他才艰难地向神问出那个问题:

  “父亲,神的孩子不走圣子该走的路,我该怎么办?”

  问完,他还是十分畏惧。

  原姿势保持了好一阵,才敢缓缓撑起身来,拿过那座沉重的Y字架。

  架子底座有一个按钮。

  按下后,很轻易地,里面跳出一张小小的纸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