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乘风>第19章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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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祥就那样在西山山腰的草地上躺了一整个白天,思绪散开,漫无目的地想了很多,拧巴褶皱的心境渐渐被阳光雨露熨得平整。太阳从东方升起,划过漫长的天际落到西方。傍晚时下了一阵雨,染出一道淡淡的虹,很快又消失了。暮春初夏的大地有大片大片浓烈的绿和灿烂的黄,草丛中星星点点的花,和低声鸣叫的虫,这些都是他在雪山之上看不见的。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却又在自命不凡地对他人作一些刻薄严苛的要求。

  他一直自以为是地要去充当一个父亲般的角色,把所有的一切做得磕磕绊绊,于是便造就了两个人之间牵强无力的师徒关系。

  一棵树长歪了,便让他歪去罢。

  所以当小蛮忧心忡忡找到他时,他轻松爽朗地笑了。

  “不是什么大事,”他将自己的手伸给他,“我不生气了。”

  ……

  小蛮已与强巴家道过别,两人当即起身,星夜兼程往回赶。两日路程,途中歇了几个时辰,睡在一个山坳的背风处。小蛮找了干草垫着,又脱了外衣铺出一个简易的床铺。吉祥出来了这几日,稍觉习惯些,躺下便睡了。

  留小蛮一个人坐在火堆旁拨弄柴禾。

  静静的夜,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他早已习惯了黑暗,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全是自己一个人孤独地熬着,无从排解。在思念疯狂滋长的时候,他也告诉自己那个人并不完美,只是儿时的记忆作祟,在往事上涂涂画画,便成了天人一般的形象。而今再见,他亦不能说吉祥完美,只是于他而言生命中的印记已经凿下,与血与肉长在一起,再难有别的这么一个人能令他于深渊之中仰望光明。

  他在他身畔躺下,轻轻捏着他的手。这双手曾经给过他最温柔的依靠,他贪恋地握着,放在自己胸口上。罪孽,世人恐怕要唾弃死,可他怕什么,他有的是离经叛道的勇气,只要吉祥能容他在身边,他什么都不怕。

  他等到吉祥醒便又启程,一路说笑,他将这些年的经历零零星星的说一些给他听。

  那年他别了他,直奔弥生而去,只因弥生曾许诺他一起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弥生天资聪慧,颇有仙缘。他师父想把大青山传给她,又苦于她年龄不大,欠些资历。于是,他师父对她道:“我能教你的大致就只能到此为止了,你已学成,只缺样法宝。按规矩,这法宝理当由我传予你。可若能你自己去取,此后必当人人敬你让你。”

  弥生知道,师父要让自己去取,必不能拈轻怕重,定要取那惊世骇俗之物。

  吉祥道:“碧落剑。”

  “正是。”小蛮道,“碧落剑原是一朵红莲,生于鬼门之畔,聚往来魂气。弥生万事俱备,只欠个嘴紧又听话的帮手,更兼须得身材小巧便于缝隙中进出。你也知道,那时我尚是个孩子,跟她师门中人又无往来,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了。”

  “然后呢?”吉祥听得入迷。

  “然后,便不能轻易说了,回到家中我再讲给你听。”

  吉祥点点头,明白事涉一些秘密,须得在安全的地方才能谈论,便也不再追问。

  两人一路策马狂奔,于第三日午后回到山脚下。原先那个老番妇所在的村庄已没了人烟,一片死寂。两人下马走走,四处看,荒草萋萋中几段残垣断壁,腐朽的木头上有烧焦的痕迹。

  “人与人是不同的,”小蛮道,“这个村子里的人就不大好,想是过不下去,搬走了。”

  吉祥突然想起一件事,一直想问,却总有不便。“你说过,强巴是两兄弟,但另外一个怎么一直没见?”

  小蛮道:“他家世代的鹰把式,没别的路子,日子过得也紧巴。要成亲,要生活,没一样是容易的,是以强巴才不敢轻易去曲珍家提亲。我给强巴的钱,他阿妈做主拿一部分买了羊,让他大哥赶去野草场放了。”

  吉祥问:“他们家也不分家的么?”

  小蛮低头盯着鞋尖:“别人的事,不好干涉。”

  吉祥道:“那天我去西山找强巴……”

  小蛮道:“强巴说没见到你,让我好找。”

  吉祥摇摇头:“我瞧见他了,他和曲珍在一起……。他在吃曲珍的奶,所以我没叫他。”

  小蛮蓦地闹了个脸通红。

  吉祥又道:“我瞧他两个好得很,哪还容得下一个哥哥?”

  转头见小蛮脸红,便教他:“这没什么,夫妻嘛。”忽然记起一事,许多年前,也有女子在他面前敞开胸怀来。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样样都照应起了,他才想明白当年是怎么一回事。自己脸也红了,且羞且愧。

  小蛮老成道:“你呀……”摇摇头,又觉得好笑,“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连春梦也没有一个么?”

  吉祥道:“也没什么事,起初谷中忙碌,慢慢的顺下来便闲了。每日里随意吃点,打坐,瞧月亮。雪山上没有春天,我也不太做梦。”

  小蛮笑笑:“那你每日早上……,不想么?那个……,如何疏解?”

  吉祥听他吞吞吐吐,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满脸茫然:“什么?”

  小蛮笑道:“你这些年真是白活了。”

  吉祥扬鞭打他,鞭梢轻轻落下,被人攥在手里。两人嘻嘻哈哈扯鞭子,一阵闹,这话题便被带过去了。

  又上马跑了一会儿,特意绕到海子那边去看,湖水蔚蓝,岸边几块嶙峋石头。小蛮脱了衣裳跳下去,水才没到他膝上寸许。往深处走几步,到腰,转回头将手伸给吉祥:“过来。”

  吉祥牵起衣襟缓缓走进去,与他说从前的事:“这里的人将这湖也看得宝贝,不许人进去,吵闹得很,凶得要杀人似的。不知道后来怎么又不闹了。”

  小蛮回身来牵他:“后来啊,他们把你当神了。”

  吉祥笑道:“不知道他们如何想到那里去的。”

  小蛮道:“世人皆愚蠢。”

  吉祥掬了水往他身上浇,想要像当年那样替他清洗,却发现已经不像当年那般容易了。

  “蹲下。”他自然而然地发号施令。

  小蛮不动,“你瞧,水在腰上,蹲下便淹死了。”

  吉祥低头看他的腰,顺着往上,忽的眼神躲闪,退两步,尴尬笑道:“我去岸边等你。”

  在岸边找了块平整石头坐下,离了水,太阳也热,风也热,一丝温度都带不走。他用手扇扇,又摊开湿衣裳晒,眼睛时不时往那边瞟一眼。

  小蛮半赤着身子在齐腰的水中,正值盛年的身体匀称而健硕,哪还有半点小孩子的样子。吉祥一向晓得,看人家的身体不大对,可又没外人在,他自己养大的人,有什么看不得的。

  眉心痛,恐怕得去找找师姐了,这些年每有不适总找师姐,当时在她那里落下的病根只得她能治。

  小蛮脸上的伤还没好全,一条淡淡的鞭痕。吉祥手指对着手指,觉得有些愧疚,便躲开眼神在水中另找了块石头坐下。低头在浅水处洗脚。水波漾漾的,挠得脚心痒。他自顾自笑,笑一个男人的胸竟比女子还鼓些,硬邦邦。

  挽开衣物,洗到膝盖处,太阳下皮肤白得耀眼,令他想起西山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大太阳,一个人压住另一个人,兽一般原始下流的动作。

  那是在造人,他懂呢,虽没见过,猜也猜到了。哎呀,不该想,非礼的事情,总觉得冒犯。他抱住自己的头,冰凉的手指摸到脸颊,才发现被太阳晒得滚烫。

  小蛮一直看着他,偷眼看,明眼看,目光打着转没离开过。见他一个人在那儿抱着头又笑又赧,不知想到了什么,也禁不住没来由地跟着笑。吉祥啊吉祥,好好的一颗玲珑心怎缺了一窍,要到何处去才找得着补天的五彩石。

  他晓得他,于感情上糊涂得紧,当初罗罗软硬兼施,他便跟着恍惚了,几乎以为得着了命定之人。可他要他清醒,明明白白地爱,不受人蒙蔽,清醒而自知。这或许有些难,吉祥生长得太过缓慢,而自己华年渐逝,若是等他个三五十年,这一生便错过了。

  还是宜速战速决。

  盘算良久有了定夺,于是他向吉祥走过去,神情不由自主变得严肃。这于他是天大的事,虽有些把握,但心中难免忐忑。他自顶了那魔君的位置,浑身便自带了股煞气,眉眼一压,便是迫人的气势,人鬼都怕。

  吉祥抬头便是一副宽阔的胸膛,往上,颈间栓着颗琉璃珠子,太阳下通透晶莹。他捞住,攥在手心看:“这是什么?”

  小蛮被他一扯,头低下来,气焰便消了半截,轻言细语道:“此物不提,我有别的事和你商量。”

  要说,却又怕三言两语说不透彻,太过于惊骇吓着人。不知怎样才能婉转出口。可婉转,因意会产生偏差又会失却事情的本来面目,令两个人继续在误解的迷宫里兜转。

  这可叫人如何是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个快刀斩乱麻……

  他死死抓住吉祥肩膀,满脸凝重:“听我说,我想娶你。”

  吉祥几乎怀疑是自己耳朵坏了。若不是一时嘴瓢说错话……,一定是说错话,哪有这个道理。

  小蛮瞧着他眼睛:“对,你没听错,强巴娶曲珍那种娶。”

  吉祥道:“哈,你……”他想他一定是疯了,说出这样的话来,两个男子怎可能……,这棵树歪得也太厉害了些。

  小蛮将灼热的阳光都挡住,依旧抱着他的肩,只是温柔了一些:“你想想,别管对错,也别管什么长幼尊卑,你愿意么?你的一生很长,我只占你几十年的时间,在我还活在世上的日子里,我会好好照顾你,只和你好,你也只许和我好,你愿意么?”

  吉祥想,若只说愿不愿意,他定是愿意的。只是谁说相守一生便非要成亲,陌生人才成亲,他们本就是师徒,徒儿跟随师父到老的事多了。

  成亲多麻烦,娘家,婆家,媒人,聘礼,嫁妆……

  小蛮不料他又扯到别处去,又好笑又无奈:“要那些干什么,我只要你一句话,一诺千金,说定便不许悔了。”

  那些都不要,那成哪门子的亲,两个男人又生不出孩儿来。吉祥心头思忖,猜想他只是想要一段独一无二的亲密关系,是以拿成亲作比,便欣然道:“我本就与你最好,有什么不愿意呢。”

  小蛮见还是颠三倒四,鸡同鸭讲,气极,发狠将他从石头上抱下来,抵在石壁上。

  吉祥觉得,这样胸口贴着胸口,自己的心被挤得也跳快了。他又想到强巴和曲珍,想到大太阳下曲珍雪白的胸脯,瞧瞧小蛮,又偷偷低头从自己衣缝中望进去。贴得太实,什么都瞧不见,可呼吸愈加急促。

  他觉得他快要被憋死了,可莫名地又感到愉悦,甚至还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小蛮双臂扣在他胁下,威胁般:“若是我再亲你,你还生气么?还打我么?”

  吉祥摇头,把额角靠在小蛮锁骨处。他此时有些难受,脑子像要炸开一样,身子却在战栗兴奋。他感觉到一种死亡的气息慢慢从水里游过来,耀眼的阳光也驱不散那阴影。那黑影从他脚踝处爬上来,慢慢裹住他的身体,扼住他的喉咙。他觉得身体里的某一个自己正在无可挽回地死去。

  “小蛮。”他几乎是在求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焦躁之情在他体内四处冲撞。

  小蛮低头吻他,柔软地咬他的嘴唇,贴着他脸在他耳根处低声道:“不许生气,但可以打我,任你怎么打,我不还手。”

  吉祥颤抖着,“哇”一声哭出来。水满则溢,仿佛打开了泄洪的闸,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外涌,奔流不息。他觉得天地都向他压过来,他悲辛万状地哭,哭生与死的轮回,哭兴与亡的交替,哭悠悠天地间那些他懂或者不懂的悲怆。他本是指点迷津之木,自己却常陷在迷途之中,找不着方向。

  小蛮被吓住,他不料自己的冒失之举会引起吉祥这样大的反应。原来所有的志在必得都是自以为是的痴心妄想。心死了大半,这世界索然无味。不配,不配,他本就是个被缚住手脚的人,一事无成,看似威风,实则是个不得自由的囚徒。或许他可以放下一切,去真正做个驰骋世间的魔头。他虽只是个平凡人,可也阴差阳错握住了驱策黑暗的力量,还有得选,善恶只在一念之间而已。

  艳阳之下,翡翠般深沉的湖面上,一种罕见的异象正在生成。湖畔石旁拥在一起的两个人,正在经受两种毫不相干的内心煎熬。他们身下的湖水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弥漫开去,那界限弯成一个新月般的弯,一边在冰冻,一边在沸腾。

  世间万物,此消彼长。死换生,生换死。吉祥哭得一切都空了,便有一个新的自己生出来。他忽然看得无比清楚,过往的种种,如今的种种。他终于在这个时刻迟钝地顿悟了。

  他睁开眼,好好看小蛮,头一次发现这个他亲手抚养过的孩子竟真的长成了这样俊秀潇洒的男子。锋利眉峰下那双失落忧愁的眼睛,自幼时看他便是那样的神情。多少次有意无意的表白,都被他顽笑一般略去了。他从来不懂,错过太多。

  眉间流下一滴血,原先那个隐约浮现的新月痕迹渐渐淡去了。

  他想起师父的那句话:“你生性敏柔,易为情伤。”

  他淡淡笑。若不伤己,便要伤人。他养大的人,他要他万事胜意。

  冰与火,冷与热,终究是融到一起去了。

  ……

  大师兄近来烦闷。谷外黑魔已堵住了所有可能出入的口子,虽闯不进来,却也坚守不弃,谷中人亦出不去。

  若在平时倒无妨,一年半载也未必出去一次。只是最近有事,吉祥好些天没露脸了,孤身在外,也不知平安否。

  可那些魔怪也与他一个想法,一口咬定月隐谷困住了他家魔君,想要闯进来救。

  一里一外吵过几次,谁也说服不了谁。大师兄头疼,门外那些不知道什么东西生出来的鬼物,没一个心眼是健全的,他空有一副能言善辩的口舌,到了此处全无用处。一来一去几次交锋,他大致也明白了,人既不在里边,也不在外面,两个都不见了。

  他闯出去找,果然洞中也是空的。回来时颇费了一番周折,双拳难敌众手,没脸没皮的鬼东西缠人得很,甚狼狈。

  过了几天,竟有鬼物来报信,怪声怪调叫得震天响,说他家魔君归来了,谷主也跟着归来了。谷主似有伤,他家魔君抱着,脚不沾地。那些小鬼大鬼们都进不得吉祥的结界,干瞪眼,于是来搬他这个救兵。

  至此,他倒不急了。吉祥何许人,便只剩一口气也活得过来。想想师父还真是交对了人,仅凭这一项,便什么人也及不上这个师弟。等他们这些人全都老了,死了,连徒子徒孙也全都老了,死了,吉祥或许还在,还是那个明珠美玉般的少年人。千秋万代,或可传承。

  他好好地睡一觉,等吉祥回来见他。可等来等去等不到,茶也换过几壶,香也燃烬几炉……,莫不是真的伤重?他得去瞧瞧。

  出门去,又出了谷,山野间被糟蹋得一片狼藉。他摇摇头,这大雪山清净了几百年几千年,怎蓦地遭了这般劫难。

  那些鬼物如今见他便收敛了,恭恭敬敬跟着,一路送他上雪峰去。

  他到了洞口,叫一声:“吉祥。”

  无人应。莫不是受了蒙骗?

  又叫一声,一声叠一声,一点动静也无。心道,我且进去瞧瞧,我与他几十年的师兄弟,长兄如父,料不至于因此生了嫌隙。

  他颤颤踏进去,站在外屋的中央,朝里边叫:“吉祥,吉祥,你可在里边?我听闻你回来,受伤了么?”

  里边大梦初醒般“啊!”了一声。他便晓得他是睡懵了。往里走,碎碎念叨:“那些小鬼说你受了伤,我总觉得不至于。来,师兄瞧瞧……”

  吉祥连滚带爬出来堵在门口,慌慌张张,一边系衣带,一边推大师兄出去:“师兄外边坐,我烧水煮茶给你喝。”

  大师兄见他手脚俱全,行动便利,便放了心。可又嫌弃:“年纪也不小了,怎还是毛毛躁躁?”

  眯了眼睛瞧,有些不解:“你穿了件什么衣裳?怎如此宽敞?”

  吉祥低头一瞧,脸倏地便红透了,支支吾吾,脑子一时堵住,半个理由也编不出来。

  大师兄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

  忽有人从里屋出来,虽只着了一身素简的里衣,却也如鹤般悠游潇洒。

  大师兄惊圆了老眼,“魔君?!”

  魔君手里一件吉祥的旧衣,抖抖便往吉祥身上披,背对着大师兄,宽阔背影将正在换衣的吉祥遮了个全:“师兄莫怪,吉祥睡得太沉,一时惊醒慌乱,错穿了我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