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朝雨慆慆浥尘心>第50章 来世-芒种-杀人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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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阴雨绵绵,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低气压压抑得茶楼顶层寂静不已。

  白萧难耐地换了个方向翘二郎腿,弯起的手指关节摩挲嘴唇。他习惯在床边等待朝浥醒来,但实在不习惯慆濛双眸猩红,深海般的眼底搅动翻涌痛意,生欲的光忽明忽暗,像极了那年的朝浥。

  白萧打开手机,瞥眼时间又按灭,不自在地抖了抖腿,听见一声沉重的呼吸,跟着低语“慆濛”。

  白萧心一抖,对把自家老板出卖个干净这种事情仍心有余悸,他前倾身体,热切问道:“感觉怎么样,慆濛刚走,被催着回柏辉市救人了,现在估计在飞机上,等会打电话跟他说你醒了,噢……对,慆濛什么都知道了。”

  朝浥咳嗽两声,捂着胸口坐起身,头发凌乱,双眼微眯闪过一丝大梦初醒的迷茫,白萧的话也没有让他立即清醒过来——这要是能瞒住,就有鬼了。他瞪了一眼白萧以作假威胁,嗓音沙哑:“知道了,我睡多久了?”

  “……两天。”,白萧犹豫答道。朝浥这次恢复得很快,慆濛乘飞机抵达时朝浥的身体已经恢复颜色。

  “才两天?不会吧,我感觉我倒在床边的时候都快死了。”,朝浥伸了个懒腰,接过白萧递来的手机,目光一凝,迟迟没有按亮屏幕。

  “怎么了?”,白萧见朝浥对着手机愣神,且眉头越皱越紧,不由心里打鼓。

  朝浥心脏的钝痛感骤然无存,向来三病四痛的身体从未如此轻松畅快,像刚刚在深池里泡完又受一阵凉爽的竹林微风。

  这微风越来越大,吹皱朝浥仅有的安定,甚至觉得快速传播信息的手机会给他当头一棒。

  “茶楼对我禁锢好像消失了,我感到全身都是我自己的,九百年来我第一次感到这么……轻松。”,朝浥掌心一翻,一簇炯亮的金光冲出掌心,映亮整间房屋。

  白萧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艰涩地说:“是不是天谴快结束了,所以师尊对你的约束也结束了?”

  朝浥手指收拢,猛地按开手机,推送一栏上只有一条慆濛发的信息:医院有急事,大概三点四十落地,你醒了给我打电话。句子最后是一个逗号,朝浥已经想象到慆濛把骂他、疼他的话写了删,删了又写的样子。

  朝浥看了眼手机右上角,现在是三点零一,他利索翻下床,眼神如鹰隼般凌厉:“我去找酆都要慆濛的命运本子,倒要看看还剩多少的债要还。”

  朝浥隐了神格,混在熙熙攘攘的鬼群里,一路无阻地来到正殿。

  作为神使,本该大大方方地走进地府的,看生死轮回,品人间疾苦,但朝浥习惯了混在鬼群里,一如六百年来的作风:顶着虚弱的□□和残缺的魂魄,强撑着跟在一群新鬼里,之前走过漫长的黄泉路,小心翼翼地躲过孟婆泰媪的汤,又走进茫茫的轮回路,如今直直走进阎罗殿。

  “神……神使?”,阎罗殿秦广王震惊过后,匆忙低下头恭恭敬敬作揖,作为老鬼,他对九百年前地府万魂归地的惨象还记忆犹新。

  九百年前,十几万残缺不全的鬼魂霎那涌入地府,他们尚未融化的眼睛里充斥着惊惧与恐慌。地府调了一半的鬼官,翻烂了生死簿才找齐这些人的命数,还好鬼官是鬼,不然光是查找和纂改的活儿能让他们都瞎掉。整个地府整整收拾了一个月,才将残缺的灵魂补好,磨掉他们的记忆,投入轮回。

  最后一个新鬼喝完孟婆汤,奈何桥边的泰媪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正当她要收拾摊子回家的时候,只听身后传来拖沓的“擦擦”脚步声。

  泰媪看了这鬼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气哄哄地叫来了负责修补魂魄的鬼,看看他们的豆腐渣工程。

  一个浑身是洞的魂魄佝偻着身子立在奈何桥底,浓郁的黑气在他的周边快速打转,甚至有的黑气穿过那些大大小小的洞口,引得那魂魄止不住地打颤。

  十大阴帅鬼差一眼认出来天谴的痕迹,就像九百多年前的唐姓新鬼一样,那唐姓新鬼受不了天谴钉入魂魄的痛,求鬼差,求判官司,求十殿阎王殿,最后酆都大帝免了他入世遭遣的责罚,择了朝浥神使的诅咒,让唐翌在地府留下来,为新进的残缺魂魄提供新生的魂魄碎渣。

  地府忙着收拾的这一个月,他也没能闲着,不断生长出新的魂魄,不断被割掉补给新鬼,要不是他的喉咙早被取走,这地府里可要更聒噪一层。

  阴帅鬼差不会过问一个应该受天谴的魂魄的,但他们十分好奇泰媪面前的魂魄,浑浑的黑气里竟然渗着丝丝金色,纷纷感叹还有人用这种古老又残忍的术法来护着这个要遭天谴的魂魄,怪不得他能坚持到走完黄泉路,走到奈何桥。

  “这不对啊,魂里留金的,怕只有……”,先反应过来的鬼王虽话说一半,但懂得都懂。

  “赶紧向上禀明吧,这事太大了。”,夜游巡使接话。

  “还请泰媪向阎王殿说明。”,牛头恭敬地作了个揖,后面的鬼差纷纷抱手弯腰。

  “那是自然。”,一张黄纸在泰媪的掌心烧碎,却未留下灰烬。

  祁云山的三位神死伤这件事,阎王殿比这些下层鬼官知道得更早些,酆都大帝宫则更不用说。

  一来,这一个月都没有收到足量足质的话本,不是祁云山的风格。二来,大帝宫级别高,苍穹肉身殒灭那一瞬间,大帝宫能感受到些许的震颤。三来,落在泉济城的灾难实在是太突然了,毕竟泉济城里没有大错大非。

  到五方鬼帝府为止,这灾祸的原因都讳莫如深,只停留在地府的传言里。传言,那天上的一师二徒在摇漾城上空突然打得不可开交,害了京都隔壁的泉济城,师父形散魂归天,一个徒弟当场魂飞魄散,神形俱灭,还有一个徒弟虽说没死,但血流一地,离死也不远了。

  这传言过了三百年才有些眉目。

  一群鬼管终于看清了黑金色浑浊里的魂魄——慆濛,于是地府的传言就变成:隅言山神使是活下来的那个,魂飞魄散的是朝浥神使,朝浥不仅人没了,而且三界里已无人记得他。

  后面那半句是秦广王传出来的,因为他觉着最近收到的话本风格跟朝浥神使差别太大,性善内核偏多。

  当下,秦广王上下打量了一下朝浥,心里十分疑惑,不是说朝浥神使已经魂飞魄散了吗?

  “你去把梁朝的魏朝浥和柳一的话本拿来。”,朝浥皱眉看了一眼秦广王,虽然不满,但也不打算多管秦广王直白的探究眼神。

  “这……请稍等。”,秦广王背过身去,掌心火起又灭,留下淡淡的香灰味,“请随我来。”

  神使本不应该与阎王殿多说什么,阎王殿级别不够,所以秦广王自然要将神使的事向上禀明才能有所行动。

  酆都大帝宫越了两级,直接让秦广王把朝浥带过去。

  “这是你们的话本。”,酆都大帝坐于高台,象征生死,居高临下,传了个散着黑气的话本给朝浥。

  “他说,你们威胁他,托了不少梦魇给他。”,朝浥第一次见酆都时站都站不稳,这一次竟双手叉腰,昂首挺胸,像个替小弟找公道的大哥。

  酆都不计较朝浥态度,以神使的冷漠,早在慆濛带朝浥来地府之时,酆都就已感到二人之间的不一般,所谓旁观者清,见惯人心的地府酆都看得更清。他声音沉沉解释:“地府不管诸神之事,但慆濛神使逆天改命已超过诸神范围,这世间的因果繁杂从来没有停过。不是地府,是慆濛神使自己,在慆濛神使想起您是朝浥,想起苍穹出错的话本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的天谴已然将正确的路染黑,无需地府多言。”

  他顿了顿,补充道:“慆濛反抗苍穹,螳臂当车,现已是最好的结果。”

  “这天谴什么时候结束?”,朝浥在下位,他质问不了别的,只能退步,似乎地面也有当年枉死之人的怨气,冰冷粘腻的气息紧紧包围着朝浥,要将他淹没窒息。

  “地府不定命,不问天谴,地府只有出生和死亡,要看慆濛神使什么时候把那些命债换上,什么时候结束。”

  朝浥低头翻阅手中厚重的话本。

  “吴西川二年,昆阳城杨姓人士……房梁砸碎脊骨,其母目睹死亡致疯癫,守废墟,饿死路边。”

  “明泗十六年,重安城高姓人士……所在村庄被西北异国占领,全村无论男女老少一律黄土活埋。”

  “燕闽五年,平德城李姓人士……雨天断腿,置于家中,房屋起火,死无全尸,其妻与腹中胎儿同死。”

  ……

  “梁朝武秦十年,柳姓人士,母早亡,父酗酒虐打之,遇贵人,父亡,贵人遇祸,随行,灾病不断,自刎。”

  足足九百年,八苦九难十劫每一个都经历百遍,回忆千遍,没有希望也要活在世上,没有路也要头破血流撞条路出来,这就是慆濛的九百年。

  朝浥双手颤抖,看着那话本的眼神绝望而惶恐,像被抛进无边的冰冷深海里,浑身血液凝固,没有注意到手机偶尔亮起微弱短暂的光。

  他猛地揭开最后一页,迫于现实修改多次的青磁纸上缓慢浮现出三句话:

  “爱人朝浥为他几近死亡,诛其心。

  飞机意外失事,夺其命。

  至此天谴命债还清。”

  话本从黑雾中脱出金色的内里,在朝浥手中化成一阵金光闪闪的风,向着祁云山的方向消逝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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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面上燥热不已,手机弹窗已经挤不下消息。

  “朝浥,你看新闻了吗?喻医生的飞机坠机了!”

  “有人拍到飞机直直坠下去的,应该……你别慌,已经派人去救了!”,白萧像是在跑步,声音颤抖而尖锐,带着迟疑和惊恐,“我这就来找你,你别慌,不会有事的,啊!”

  “好。”,朝浥艰难地说道。

  倒不是因为悲痛刹那间埋没了他所有的心智,而是因为太久不说话和冗长的震惊让他无法张口。他先是花了点时间对齐白萧说的话与命运话本上的文字,再花了点时间捏出观世镜看了坠落现场,再花了点时间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再是想他这会应该做什么。

  他用无数的自问自答来淹没掉那个确定的事实,让自己和那个事实之间堆满乱毛球团一样的问题障碍,这样他就不用直面那个事实了,甚至在面对白萧时还能调动脸部肌肉扯出一个微笑的动作。

  白萧并没有看见朝浥的笑,他看见的是朝浥面如死灰,唇色苍白,双肩耸落,动作僵硬,宛如木偶。

  白萧把朝浥扶到沙发上,顺着朝浥的背说道:“网上传的不一定真,你先等等,一有消息肯定立马就能知道。”

  “好。”,平淡的声音几乎全是气流的震动。

  朝浥坐在喻慆濛坐过的地方,心脏隐隐作痛,不是熟悉的痛感,而是因为看着心爱的人一世一世命运坎坷,死于非命,心酸哀痛到极致而产生的疼痛。

  飞机坠下的时候,慆濛应该很害怕吧,怕他最爱的朝浥承受不住他的死。

  朝浥突然想起那年剖心生祭,他站在天台上远远地看到慆濛外衣宽袖上水蓝色的云纹在猛烈的风中翻飞,也远远地看到苍穹一个伸手间,血色包着透明色就从慆濛的脸颊蔓延到颈部,再到双手,安静地应着泉济城的爆炸轰隆声。

  朝浥嘶吼着“不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反抗苍穹的独断,但他又乞求“师父”,为了慆濛,朝浥甘愿被苍穹当个笑话。

  朝浥难得一次发出的虔诚祈祷没有被苍穹听到,厉风摧毁一切如同大象碾死蚂蚁。

  来不及了,朝浥决定用刀,用慆濛的刀违背慆濛的意愿,毁掉自己,让慆濛生。

  那一刀割下去太疼了,血气直往喉咙涌去。本想祭出一整颗心的朝浥突然停止了动作,他不想让慆濛背负送刀杀人的负担,更不想慆濛醒来后找不到自己,体会刀割般的痛苦——虽然慆濛沉默应他的表白,但他知道他对慆濛风筝找到绳索一样的依赖。

  朝浥像亡命之徒,献出半颗心供慆濛的魂魄汇聚不散,保留半颗心供自己活命,这是他能想出的,不让自己痛苦,也不让慆濛难受的,最好的办法了。

  朝浥跪在地上,紧紧地盯着慆濛无起伏的胸口,他想去碰一碰慆濛的指尖,但他不敢,似乎只要碰到了,慆濛的死亡就被一锤定音——苍穹那伸手间的神力震得慆濛从身体到灵魂尽碎。

  苍茫半空,无数的尘埃从远处飞起,四下散开如灰色无光的烟花,一簇簇几近透明的魂魄奔向带着血色的金色,金光黯淡落于地面,地面上两个浸在血里的神使身影幢幢,一躺一跪,静谧地宛如雕塑。

  朝浥垂着头,似乎感受到血液仍在流出身体,他想,你怎么还是散了,我可是剖了半颗心去生祭你的啊,你怎么还能,还舍得就那么一下子灰飞烟灭了,我舍不得你难过,你倒叫我恨不得去黄泉路的尽头讨要一碗后悔药。

  朝浥无力地扯了一下嘴角,对苍穹在云端消失前的最后一句“逆子”充耳不闻。

  行,那就从此人间无神使,天下大乱吧。

  朝浥倒在地上,头与慆濛同向,耗尽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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