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朝雨慆慆浥尘心>第34章 前世—霜降—唐家覆灭

  ==============================

  君子兰的根烂了,但叶子依旧鲜活;朝浥的根烂了,但他还得活着。

  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祁云山灵气充足,万物亦皆复本源。

  慆濛御剑带着朝浥下山为王婆婆送行。王婆婆的尸体早已被埋入土里,这时候去了只能对着坟堆悼念。即使如此,慆濛坚持要让朝浥去看一眼王婆婆,或许在以后无尽的时间长河里朝浥不会再遇见死亡,不会再有一个人的死亡能教会朝浥珍惜生命。

  清晨,天边渐渐变亮,霞光扫过黯淡的天际,寒气无情钻入骨头缝里。王婆婆的坟墓在城郊,枯草黄土,残枝败叶。

  朝浥一身月白色暗纹长袍,神情恹恹跟在慆濛身后,一口冷气入鼻,灵台清明,抬眼张望。荒郊野外,转死沟壑,朝浥将痛苦归还于此。

  朝浥从慆濛手里拿过三根沉香,朝着新坟拜三拜,难得亲自送走摇漾城一个熟知的人,然而王婆婆直到最后都不知道温知凡名为朝浥。

  悲戚从眼底流淌回心底,吃力地撑起一个活在祁云山顶的朝浥。

  “王爷爷在茶楼里不出门,白萧会保证他的安全。”,慆濛说。

  朝浥双臂耸拉在身子两侧,凝视木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错眼转身离开。

  刚走两步,虚空之中突然出现一张纸,朝浥下意识地看向慆濛。慆濛接过纸,纸上缓缓浮现几个字:午时三刻,午门。

  两人瞬间反应过来,朝浥拔腿向城内跑去,慆濛一把拉住他的手,问道:“后背的伤,不能跑。”

  朝浥回头,两行热泪挂在婆娑泪眼下,脑袋青筋暴出,扯着喉咙叫:“我要去,我要去!你不懂,放开我!”

  慆濛咽回装傻的话,拉着朝浥压着步子边走边说:“我懂……唐家当街处死对你很重要,但现在巳时不到,师父这么早传信来——你想去见唐翌吗?”

  苍穹答应“替你翻案,像你想的那样惩罚唐家,还朝家清白”,那必然是要让朝浥看到“翻案”和“惩罚”,苍穹也知道慆濛在朝浥身边,可以用法术让朝浥看到“翻案”,所以才会提前传信来。

  朝浥停下脚步,歪着头问道:“你知道?”

  彼时的癫狂已然消失不见,冰霜轻而易举地爬上说话人的眼眸,将他与多情隔开。

  慆濛放下朝浥的手,移开视线含糊不清地说:“嗯,知道。”

  朝浥勾起笑意,怪不得慆濛对自己好,原来真是神的悲悯,要是苍穹知道自己的好徒弟天天说得好听,背地里却问他人的前世今生,不知道会不会也把这位神使抽一顿,然后不让疗伤?

  “去!在唐翌死之前见一面。”,朝浥对上慆濛的眼睛,眸光意味不明地冷笑道。

  离提人还有半个时辰,死囚牢。

  朝浥站在破烂不堪的唐翌面前,眉间满是戏谑。

  慆濛站在他们的小结界外,听着唐翌一声又一声惊恐的叫声,五指紧紧握起。

  在官差来提人的一瞬,慆濛将朝浥带出结界,瞬移到离刑场最近、高度最高的楼顶上,观赏唐家游街。

  霜降之后的午时三刻,万里无云,阳光刺眼,屯街塞巷。

  唐家一家男女老少在街头问斩,不管是起义军还是普通百姓都恨死了唐家,人群沸腾声不断,像极了朝浥父兄被处极刑时的样子。

  唐四清大叫:“昌明兄,是我错了!”

  “之前谁说来着,摇漾城地震就是因为唐家作孽!”

  “难道不是天家认人不清,诬陷忠臣?”

  唐翌嘶吼:“你们去抓朝浥啊,朝浥是逃犯!他还活着!”

  “可惜了朝家忠臣,竟被唐家祸害干净了!”

  “亏得我以为唐家多为着咱好,西庆街的时疫就是那个唐小畜生带来的!”

  唐夫人啜泣:“老爷……小翌……”

  “实在对不住啊,朝大人。”

  “佞臣当道,起义军,迟早的事。”

  天子不知是非,百姓不知对错。

  血色飞扬,划破天际。

  苍穹答应他的做到了,从身体、地位到名誉,全毁了唐家。

  朝浥站在街角废弃的楼顶,冷淡地听着、看着。末了,随手在屋顶飞檐上擦了擦手,面带笑意地征询慆濛的意见:“我们走吗?”

  随后,背对慆濛,一跃而下。

  慆濛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止住点头的姿势,一脚蹬地,表情扭曲地飞出屋檐,一把捞着直直下坠的朝浥,手心里竟全是汗,不禁怒道:“你做什么!”

  “我就知道师兄会救我。”,朝浥后背紧贴慆濛的胸口,乖巧地夸赞,在无人所见之处,任由秋风吹掉眼角的泪滴。

  他像是被慆濛惯坏了,敢用性命换慆濛怀里的归属感。

  慆濛咬牙切齿,不由得紧了紧卡在朝浥腰上的手。

  “师兄,带我去城郊,我想去看看我娘,能再来一次俯冲吗?”,朝浥得了便宜卖乖,乖顺地像小猫,破天荒地叫了两句“师兄”。

  沉迷在“师兄”里的慆濛自愿当期了交通工具。

  死亡,家人的死亡将唯一活着的权利和必须活着的义务交到朝浥手中,于是朝浥失去了死亡的选择,陈浔、王婆婆和摇漾城伙伴的死亡将活着的意义交到朝浥手中,于是朝浥失去了无意义的选择,唐家的死亡将活着的最后一个意义拿走,于是朝浥彻底陷入无视本心的漩涡。

  他只能在落差巨大俯冲中无限接近死亡,在浑身疼痛中感受生命,在大起大落的情绪中感知自我的存在,消耗或埋葬随之而来的悲恸,撑起一个活着的朝浥,一个只为活着而活着的朝浥,一个来世眼里只有慆濛的朝浥。

  朝浥坐在温苏徽的土堆前,曾经遮挡太阳和风雨的树下,几个月过去,土堆渐平,树叶凋零,露出阴沉的天空,透下一整片阴影。

  许久,朝浥开口问道:“师兄,你说我还能见到他们吗?”

  问苍穹时咄咄逼人,问慆濛时将没用的皮囊打开得毫无防备。

  “有缘自会相见。”,慆濛在现实面前退了一万步找到了个勉强当作安慰的言语。可人死入轮回,孟婆汤,奈何桥,再见只能是陌生人。

  潮水将朝浥冲上沙滩,潮水退去后,他独自搁浅在这边的人世间。

  朝浥起身拍拍尘土,回头冲慆濛大大一笑:“走吧。”

  慆濛心惊胆战,半个时辰前,朝浥就是这样边笑得灿烂边跳下高楼。

  即使退到行刑前,慆濛依旧惊心吊胆。

  结界里,朝浥掐着唐翌的脖子,嘶吼:“你和唐四清对朝廷不忠,颠倒是非,奸害良臣,祸乱朝纲,这是谋叛!

  “你爹嫉妒我爹和兄长晋升官位,得皇上重用,就构陷同僚,致他们凌迟之罪,我视你为挚友,你却背后捅刀,这是不义!”

  “你家杀我全家人,无辜连累我母亲、福堤和一众家仆,这是不道!”

  “桩桩件件,日日夜夜,我就要你死!要你全家陪葬!”

  声音如决堤的洪水,一波一波肮脏的污水冲击着对方,直到淹死、撑死、窒息。

  末了,朝浥松开唐翌的脖子,直起身,垂着眼眸瞥向蜷缩着滚向角落里的唐翌,冷漠地说:“唐四清似有愧疚之意,但你没有,所以我诅咒你,唐翌,诅咒你永世不得翻身轮回。”

  我毕竟用我的不得死亡和不得自由才换来你的死。

  朝浥月白色的袍边沾上带血的枯黄杂草,转身间又洒落到死囚牢房晦暗的阴影中。

  出结界后,朝浥嘶哑地笑着喟叹:“有些心里话只能和将死之人说。”

  朝浥以为慆濛不知道结界里发生了什么,可结界是慆濛设的,他什么都知道。

  一股寒意涌上慆濛的脊背,朝浥的戾气怕是消不掉了。

  然而朝浥将戾气藏得不露痕迹,在祁云山每日三省其身,练习术法、练功舞剑、撰写话本,常备不懈。

  连一年后,世间易主,兴定朝灭亡都没激起朝浥过多的表情,只在石头屋饭桌上淡淡说了句“应该的”。

  庄春茶楼王爷爷死的那天,朝浥正在剑台向慆濛

  学刀法。朝浥穿着玉石蓝莹白外袍,手里刀尖朝地,倚靠在剑台边缘眺望群山不言不语,盛夏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好似一记响亮的耳光,但叫不醒哀莫大于心死的人。

  慆濛收起刀柄,站在朝浥两步远的位置,虚虚抬起靠近山崖的右手,注视着朝浥一举一动。

  朝浥拍拍山崖木栏,浅笑道:“继续,我刚刚都看见你让着我了。”

  慆濛迅速敛去担忧神色,扑闪着眼睛说:“好,继续。”

  在对抗的最后,一把抱过朝浥从剑台一跃而下。山里的风凉,俯冲的风烈,唯独两人靠在一起的地方是暖的。

  朝浥背靠慆濛,无声的泪水洒在慆濛的宽袖上,自此朝浥在人间无人记得。

  慆濛在朝浥的耳边喃喃道:“别伤心。”

  风的方向带不去他的声音,山间的金色光芒万丈,人鸟树虫皆为蝼蚁,慆濛纵容朝浥获得濒死的快感,以极大的让步换回朝浥珍惜生命的觉悟。

  御风而行,泠然善也,须臾而归。

  慆濛曾说天下之大,有苍穹造出的许多神使,喜怒哀乐、善恶正邪、各式灾祸、各式异象,他们住在不同的山水之间,在高处俯视众生,将单调的特定法术施向人间。慆濛活了几千年,不过偶尔见过几个,像他们这种永恒的存在也极为孤独,凡人的孤独又算得了什么?

  朝浥踩在结实的剑台石地上,缓了缓疾速飞行的眩晕感,睫毛微颤,坦然道:“我活着就好,不求别的。”

  他每天都到深池闭眼修行一个时辰,又默默地回到南藏书阁,在轻薄的纸上用特殊的墨水写下世人的一生,然后敲上自己的名印,投入人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