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从云外飞来, 站在灵隐宗镇派石上。

  一身翠色长衫,腰缠月白鎏金流云束封,与脚上的藏蓝鎏金云纹鞋配上对, 一半道风, 一半俗骨, 语调举动都不讨喜。

  萧鼎之见到他, 杀气瞬间升腾。

  叶澜玄心语:“我的债,我来清,你不要插手, 他不配与你交锋。”

  萧鼎之这才按下戾气。

  叶澜玄走到高台边缘处, 说:“许久不见,玄月君依然意气风发, 不知礼数。你踩的是我宗镇派石, 站在上面可觉不适?”

  玄月皮笑肉不笑:“许久不见,寻真竟对我如此见外。也罢,人多我能理解, 便走走过场切磋一下, 切磋完回九溪峰好好耳语叙旧。”

  调戏之言惹怒弟子们,拔剑声噌噌响起。执掌念在他与叶澜玄的交情上,示意弟子收剑,道:“玄月, 你好歹是名门之子, 怎如此轻佻!”

  玄月的目光落在萧鼎之脸上, 面色立刻发黑, 话却是对执掌说的:“你还认玄月宗是名门?一个小宗弟子敢夜闯玄月宗放肆撒野, 他的无礼程度比我有过之而不无极,你可有责罚过他?可有给玄月宗一个交待?”

  “护短嘛, 我也能理解,所以我并不想追究此事,这次是来与寻真久别重逢,无关之人不要插嘴阻拦,你们的剑我没放在眼里。”

  “你好嚣张!”秦鹤轩和宴霖异口同声。

  玄月嗤笑:“许灵隐宗弟子嚣张,不许我嚣张?有意思。”

  叶澜玄命童子拿出两张宣纸,掷给玄月一张:“签下生死状,随你嚣张。”

  玄月接住宣纸,失望叹道:“我想签结契书,你却逼我签生死状。当真人心善变,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寻真,你徒弟哪里好?”

  “哪里都比你好。”叶澜玄不紧不慢,吐字清晰,“若非你趁乱掳走我,他怎会去玄月宗找我。他有放肆的资本,你有嚣张的资格吗?今日你的确来得巧,道友之谊,落笔结清,生死有命,两不相欠。”

  “好个两不相欠。寻真,你要如此决绝?”

  叶澜玄不再废话,快速在宣纸上书写,写完再将宣纸掷给玄月:“你不会写就照我的写,落款玄月。”

  宣纸在玄月手中粉碎成渣,挥手一洒,纸屑宛如落雪漫天飞舞。

  金鳞法剑出鞘,剑指叶澜玄。

  叶澜玄给童子递了个眼色,童子点头离开。

  阶下弟子拔剑,叶澜玄抬手制止:“这是本君与玄月的事,你们可助威,不可出手,都退后。”

  玄月冷冷道:“今日我也来尝尝伤人毁地的滋味!”

  绿影腾空,锋锐剑身金鳞缠绕。

  有冰魄相助,加上玄月又找了个适合的炉鼎换灵双修,现在的修为突飞猛进,距大乘仅一步之遥。

  叶澜玄看着也有长进,但玄月不知他已入大乘境。

  他自觉对叶澜玄够好了,每每双修都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汲取他的灵力,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给他。但他太不识抬举,朝秦暮楚,与几位道君纠缠不清,还为了一个妖孽小子要与自己决生死,当众翻脸无情,一点面子不给。

  如此狠心薄情,那便用血来偿还!

  玄月出剑就现剑灵,可见他杀心已起。叶澜玄手持陌上霜,剑尖朝下,踏出高台,凌空慢步前行。

  走了四五步,闻听剑啸长鸣,一只淡蓝凤凰腾空振翅,庞大的凤身上灵力层层闪耀,如星河瀑布倾斜而下,四周含苞待放的夏花瞬间吐蕊绽放。

  在场除萧鼎之以外的所有人皆受震撼,强盛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出,滋养大地的同时又自带锋芒。

  秦鹤轩低声传令,让所有弟子闭合灵根,不得吸入一丝灵力。

  玄月见到此景,震撼的同时又惊又怪,奇怪叶澜玄如何从初阶元婴快速晋升大乘,惊叹站在蓝灵凤凰翎翅下的他清冷傲岸,灼灼风华犹胜天人。

  他的杀气并不锐利,相反轻柔包容,像丝滑绸缎轻漫缠绕,但金鳞像遇到了天敌,不断瑟缩后退。

  玄月已经下不来台,退无可退,重振灵力率先出手。

  蓝灵凤凰正面相冲,叶澜玄身形一闪,蓝绿两道光在灵隐山上空撞击炸开。

  风云碎裂,天地间只剩纵横交错的蓝绿光影。

  这番“切磋”耗时不久,修为差距胜负早已注定。嚣张之人自视过高,以管窥天,以蠡测海,只有经历惨痛的教训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叶澜玄收剑的那一刻,绿光如流星陨落,扫过天际,坠入无极广场。

  众弟子闪退,给“流星”让出滑行通道。

  淡蓝灵光率先落在镇派石旁,手掌抚压古老山石。

  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扬起浓郁烟尘,尘硝散尽,玄月呈跪地之姿,一口血喷在[灵隐宗]三个大字上,涣散无神的瞳孔中映着叶澜玄执剑傲立的身姿。

  叶澜玄说:“我宗镇派石不容践踏,踩一脚必须付出代价。”

  玄月不甘心失败,但天地逐渐倾斜,他轰然倒地,为自己的无脑嚣张付出惨痛的代价。

  天地寂静无声,这一战让所有人大开眼界,心神震荡,久久难以回神。

  萧鼎之冷肃的面色早已化作粲然春风,能吹开十里桃花。

  他的小凤凰长大了。

  秦鹤轩率先回神,疾步下阶,直奔镇派石,关切道:“师弟,你没事吧?”

  “没事。”叶澜玄放开镇派石,若不用灵力压着,玄月那一撞会把灵隐宗的尊严撞碎。

  宴霖和执掌也随后过来,弟子们围着叶澜玄,崇敬之心难以言表。

  以前的叶澜玄是表面似神仙,今日的叶澜玄凭实力走上神坛,即将成为灵隐宗的风云领袖。

  而伴他成长的人此刻却远离瞩目中心,柔柔地宠溺地看着他。

  叶澜玄与他在紫藤花雨中相望,目光缠绵,一眼万年。

  人在镇派石,心已飞过去。

  叶澜玄不耽搁了,说:“将玄月抬下去救治,待我的随侍小童取来包袱,连人带物送回玄月宗。今日聚会到此结束,发放的册子记得看,有疑问可先行记下,童儿每隔十日会来无极峰统一收集。”

  弟子们齐声答是。

  几个弟子欲将狼狈碍眼的玄月迅速抬走。

  本该昏迷的玄月忽然一把拽住叶澜玄的衣摆,边咳血边道:“寻真,你会后悔!我来保你,你却伤我,咳……你和灵隐宗没有好下场!咳咳……”

  执掌用拂尘挑开玄月的手:“留些力气保命罢,把玄月宗的公子抬下去。”

  叶澜玄低头看着衣摆上的血手印,眉眼微挑。

  他说的保是何意?难道鱼塘要炸了?四大名门要联手攻上灵隐山?

  “师弟,莫听他胡说,我们从不惹事,整个修仙界都知道。”秦鹤轩见叶澜玄心思沉重,宽慰道,“我随弟子护送他回玄月宗,说明一切。”

  叶澜玄摇头:“不着急送,等他气喘过来我问问再说。”

  “行,何时送凭师弟一句话。”

  “我有些乏了,想休息片刻。”

  执掌立刻说:“你以前的卧房还在,每日都有弟子打扫,陈设照旧,去那里小憩吧。”

  原主早已搬离无极峰,卧房空了好些年,叶澜玄没去过也不知道在哪里,说:“好。我现在习惯房前挂灯笼,劳烦执掌安排一下。”

  执掌抬头道:“取些灯笼来。”

  十几个弟子立刻响应,须臾就一手拿剑一手提灯而来。

  秦鹤轩说:“我去为师弟挂灯笼。”

  叶澜玄点头:“一起。许久没和师兄做这些趣事,精神又起来了。二师兄要回味一下吗?”

  没什么存在的宴霖忽然被提名,竟有点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好啊!上次师兄弟一起玩耍还是寻真刚入门时,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叶澜玄浅笑:“那就再拾童趣,二位师兄请。”

  执掌:“我呢?”

  三人异口同声:“执掌适合在无极殿焚香诵经。”

  执掌:“……”

  提灯弟子与两位师兄走在前面,叶澜玄和萧鼎之衣袖相连走在后面。

  萧鼎之故意躲着叶澜玄做小动作的手指,说:“你这是要公开我们的关系?”

  叶澜玄歪头,俏皮反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萧鼎之:“你说呢?”

  叶澜玄:“我想听你说。”

  萧鼎之:“我想听你说。”

  叶澜玄:“你怎么学我说话?”

  萧鼎之:“字是你发明的么?”

  叶澜玄:“字不是我发明的,但顺序一模一样就是鹦鹉学舌。”

  萧鼎之当即调换顺序:“你说,我想听。”

  叶澜玄:“……你这利舌真该剪了,让你做个哑巴。”

  萧鼎之淡笑道:“你舍得么?”

  舍不得。

  叶澜玄不再与他舌辩,低声问道:“玄月的话你听见了吗?”

  萧鼎之唇畔的笑意隐没:“手下败将都爱大放厥词,我若是你,一剑削去他的舌头。”

  “毕竟只是切磋。”叶澜玄说。

  萧鼎之哂道:“头一回见签生死状的切磋,你还念着旧情?”

  “哪有旧情,”叶澜玄当即否认,“我不能当众把他杀了。今次之战我下了狠手,玄月宗怕不会善罢甘休,若集结宗门来闹事,我真要脱去灵隐宗的道袍了。”

  萧鼎之看着前面一行人,说:“你顾忌师门之情就不该下狠手。”

  “可我也想消除你的疑虑。我对别人没有心思,原想好聚好散,玄月上赶着来送。”

  萧鼎之笑着说:“我真把你带野了。凤凰要翱翔九天谁拦得住,便是玄月宗要来闹事,你也无所畏惧。”

  “你在说反话吗?”叶澜玄狠狠捏他的手,“我成为众矢之的,你还挺高兴,要作壁上观是吗?”

  “你不许我插手,我只能作壁上观。毕竟我是一个心似明镜本无尘的人。”

  “好,那你等着挖坑埋我吧。”话是狠话,但语气丝毫不伤感,玩笑罢了。

  萧鼎之不笑了,做思考状。

  叶澜玄撞他:“你又在想什么主意?”

  他说:“我在想要不要和你们一起挂灯笼。”

  叶澜玄:“当然要啊,岁末没赶上节庆,春祭要热闹才好。师兄和弟子们都想与你亲近,你就下凡玩玩吧。”

  萧鼎之:“我算什么下凡。”我是从幽冥回到人间。

  或许这人间还只是刹那的幻境,风一吹就消散了。

  曾经的萧鼎之不畏生死,不屑议论,只想毁灭一切,创造一个新世界。

  那个世界里不会有碍眼的人,逆耳的话,他来掌控日月盈昃,所有秩序因他而生。

  然而一只凤凰却降落在他心上,打开一扇窗,让阳光照进来,小凤凰就是理想的新世界,但恶魔重生的秘密一旦暴露,小凤凰受到的伤害难以预估。

  轻易放手不是他的风格,可他又不想给小凤凰套上枷锁。

  如何破解这难题是他最大的心病。

  之前那句“肃清过去,我要你的现在和将来”说得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