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终于对彼此打开心扉, 接受对方尘封斑驳的过往与向好的转变。

  两人携手走过繁花长径,采药归来的女弟子挽着竹篮,三三两两从林中走出, 间或传来清朗的笑声。

  见到陌生人, 笑声逐停, 远远低语。

  “师父说今日有仙士前来治病, 是他们吧?”

  “看衣貌像,白衫清素,长发飘飘, 骨盈俊逸, 是中原的仙人啦。”

  “我族猛士看多了,突然看见仙士, 真是眼前一亮, 心旷神怡。”

  “你去问问他们。”

  “我……我不懂中原礼仪,才不去呢。”

  少女娇俏地扭身,身上银饰叮铃作响。

  “你不去, 那我去啦。”

  “……我们一起去。”

  两位少女手挽手, 慢步来到叶澜玄、萧鼎之面前。

  远看他们已超凡绝俗,近看更是惊为天人。

  少女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竟忘了过来作甚。

  叶澜玄拱手道:“鄙人来求圣女治病,请两位小仙女通传一声。”

  清冽的声音字正腔圆, 吐字清晰, 入耳极为舒适。

  两少女回神, 匆匆行礼。因不知哪种礼仪合适, 又是福身, 又是拱手抱拳,凌乱不已。

  叶澜玄清浅笑道:“小仙女不必多礼。”

  “来者是客, 不能怠慢。”说着,朝叶澜玄行了本族迎客礼。

  如此热情,反搞得叶澜玄不停弯腰回礼。

  萧鼎之托着叶澜玄的手臂,说:“你们再多礼下去,日头都要西斜了。”

  他的话点醒少女:“师父三竿才起,两位仙士请随小女子移步阙风亭稍等片刻。”

  少女们在前带路,走过九曲水廊,来到湖心凉亭。

  之后,少女甲煮茶待客,少女乙去通知寒宁。

  不消片刻,寒宁出现,身穿蓝条翻领收腰短衣,褐色马裤利落紧致,足蹬黑色小蛮靴,青丝被碎花头巾严密包裹。浑身没有繁复佩饰,看起来英姿飒爽,与昨夜的异域娇花判若两人。

  她走到桌前坐下,拿起茶杯吟尽杯中茶,问道:“仙尊可做好决定了?”

  叶澜玄点头:“我信圣女的医术。”

  “好。”寒宁的目光从萧鼎之脸上轻轻掠过,说,“你随我的徒弟去药池净身消毒,起来不必着衣,用灵盾护体,避免毒菌侵入。做好这一步,来术房找我。”

  听到不必着衣四个字,萧鼎之的眉峰一瞬聚拢:“不必着衣是指不穿上面的亵衣,还是全身赤.裸?”

  “一丝.不挂。”

  “……”萧鼎之胸口起伏。虽然知道行医开始,一切都要听大夫的,但这一丝.不挂地暴露身体,大夫还是个女子,让自己如何淡然处之。

  萧鼎之心中波澜起伏,叶澜玄却处变不惊。

  萧鼎之脸色不太好地问叶澜玄:“师尊,你如何想?”

  “听圣女的。”寒宁从着装上已然展现出专业态度,医者眼中无性别之分,叶澜玄时常出入医院,手术台也上过好几次,不好意思的羞耻感早已淡化。

  他向萧鼎之解释:“衣物看着干净,却会携带肉眼不可见的毒菌,落刀之后,血肉暴露,没有天然抵御力,一旦感染毒菌,轻则发炎,重则危及性命。我们虽是修士,毕竟没有脱去肉.体凡胎,圣女考虑周全,不必担心。”

  寒宁微笑着点头。

  一番说辞让她感觉仙尊的医药知识不比他的徒弟少,且心理强大,身为病患丝毫不憷。

  寒宁见多了惊慌失色,鬼哭狼嚎的病人,更有甚者需要四个壮汉强行按压才能医治。仙尊看着柔弱,却胆识过人,令人敬佩。

  “无异议便开始吧,我也要做消毒准备。”寒宁起身道。

  叶澜玄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泛白,但很快放开茶盏站起来。

  萧鼎之扯住他的衣袖,问寒宁:“我能陪师尊一道去么?”

  寒宁将萧鼎之扫视一番:“可以,你也要一丝.不挂。”

  萧鼎之:“……”

  叶澜玄:“……”

  自己为了治病迫不得已,萧鼎之好好的怎能让他做这种事。他的身子别人都不许看。

  叶澜玄轻拍衣袖上的手:“你在此处饮茶等候,戏戏锦鲤,看看荷花,时间很快就会过去。”

  萧鼎之叹气,忽然灵光乍现:“圣女可否给我几个丫头?我分神出窍,用元神陪伴我师尊。分神期间身体不得移动,需有人看护。”

  寒宁的月牙眸微微张大。

  她对修仙有所了解,知晓高阶修士元神可以出窍,但神游期间,肉身处于脆弱状态,三岁孩童都可为所欲为。若肉身被毁,元神便无处可归,上不得碧落,下不得黄泉,永恒漂泊在虚幻空间里。

  怎样的师徒之情能让这个冷漠疏离的徒弟将身体托付给陌生人,抽出元神陪师尊去鬼门关走一遭?

  他是我的徒弟该有多好。

  寒宁扶额,成全道:“我让弟子将术房隔壁的药草房腾出来,你便去那里分神吧。仙尊的福气,真羡慕不来。”

  这是寒宁第二次由衷地夸赞萧鼎之,叶澜玄反握住他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未时一刻,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做好。

  萧鼎之在满是草药味的小房间里打坐入定。

  走过腥风血雨的大魔尊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他人的保护上,他更信命运由自己掌控。身处异域,让本族人护法不过是多上一层保险。

  灵力与魔力相融的护盾将他的身体完全覆盖,须臾后,一缕淡至无色亦无形的元神飘出身体,从门缝中离开。

  隔壁术房内,叶澜玄已经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下半身用无菌的白布遮挡,头顶悬着一盏莲蓬灯。

  无影手术灯的技术寒宁已然知晓掌握,并且用绿布遮了口鼻,俨然像个经验极其丰富的外科医生。

  薄如蝉翼的小刀在她之间泛着寒光,叶澜玄咽着口水,闭上双眼。

  “虽然麻肌散对这种大面积伤口作用甚微,但聊胜于无。仙尊要用吗?”寒宁问道。

  叶澜玄点头,身体麻不住,麻痹神经也是可以的:“除了麻肌散,还有没有催眠类的药物?”

  “有,但怕睡去以后永远无法苏醒。”

  “……那算了,圣女用药吧。”

  清凉的药膏均匀涂抹在叶澜玄的胸上。等了一会儿,寒宁用指尖按压肌肤:“有感觉吗?”

  没触碰之感,但能感觉到重量。

  叶澜玄说:“可以动刀了。”

  一刀下去,鲜血汩汩,寒宁身旁的女弟子用药纱擦拭,同时上了类似止血钳的器具。

  叶澜玄的身体因剧痛止不住地颤抖,固定手腕脚踝的布条绷得笔直,脸白似纸,冷汗如雨,顷刻间打湿头枕。

  但他死死咬着嘴唇,没发出一声痛呼,怕影响寒宁的稳定度。

  有人叫他张嘴,往他嘴里放了一团药棉。

  剥皮刮肉的极致痛感无法用语言描述,叶澜玄生生疼晕过去。

  然后他开始在刀山上行走,每走一步,血流如注,直至血肉削尽,空余骨骼与尖锐刀锋碰撞磨砺。

  炼狱之刑莫过于此,已经昏死的叶澜玄恨不得自己魂飞魄散,不再受这极刑煎熬。

  无数画面凌乱而至。

  有母亲的微笑;父亲宽阔的后背;与好朋友结伴而行的清幽小径;女生含羞递来的情书。

  也有受调戏时的打架斗殴;心疾突发送医的紧迫;父母无休止的争吵;病房无人看护的冷清。

  世事变幻,冷暖无常。美好似流沙,总会不知不觉从指缝间溜走,之后便是一夜成长的麻木。

  清冷月色照不到病房寂寞的角落,生而为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年少的轻狂被病体孤独磨灭锋芒,从别人眼中看到的只有怜悯。怜这孩子年纪轻轻就缠绵病榻;怜这孩子无人照顾,孤苦伶仃。

  正是花季灿烂时,却整日思考人生的意义。但种种困境也能磨砺出坚韧毅力,先要活着才能想活着以外的事。无论何时叶澜玄都从未放弃过生的希望。

  可现在的剧痛早已超出承受力极限,洪峰来袭般撞击摧毁意志力的防线。叶澜玄想活,也想死。活得痛苦,不如死后无知无觉,一了百了。

  刀山在虚幻的意境中扭曲模糊,叶澜玄感觉自己匍匐在锐利锋刃上,身体被分割成无数块,一道手持铁链的黑影虚虚飘来,头顶尖帽上写着“天下太平”四个字。

  勾魂使者终于来了吗?该解脱了,叶澜玄虚弱地等着无常勾魂。

  “不许碰他!!!”一道冷厉的声音打破无声世界的寂静。

  黑影被灵光打散,清风袭来,扭曲的阴森刀山化作山河湖海,锦绣花色层层展开,绵延万里。

  “师尊,山河锦绣等你去赏,不要放弃生的希望。”

  “你的逆徒常常气你,无法无天,你若走了,他更无拘无束,不知要将天下搅成什么样。你放心得下么?”

  “你藏的松子被徒弟发现了,你若不回来,他会吃得一粒不剩,你舍得么?”

  “师尊,你要知道在这世上有个人会一直等你。无论沧海桑田,宇宙轮回,他会无休止地等下去。”

  一句句情真意切的话在叶澜玄脑中回旋,化作牵绊填补意志力的裂缝,身体的剧痛已不再重要,被刀刃切割的血肉迅速合拢。

  刚刚做完最后一步的寒宁,肉眼可见刀刃下的伤口奇迹般愈合,一直稳如泰山的手微微发抖。

  他是神仙吗?若非神仙,怎能如此自愈。若是神仙,怎会得凡人的病。

  萧鼎之的分神退出术房,回到自己的身体内。

  他凤目张开,摊开掌心,上面躺着九粒微微变色的松子。

  这是叶澜玄垂下手臂那一刻从手中掉落的,被萧鼎之全数捡拾回来。

  “屯屯鼠”差点与世长辞,幸而尚存一丝理智,听得进话。

  自己的话对他触动很大,他是在乎这些松子,在乎天下苍生,还是在乎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BS,花影投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