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大宋广告商(穿越)>第183章 分茶之交

  半个时辰的时间,眨眼间便过去了。

  场上一共分了五十三组,共成五十三张画作,大抵两炷香时间后,便会有伙计负责将画作收归后台,统一评分,待酉时日暮茶会结束前公开排名。

  若对作品感兴趣,可以趁收取之前随意观看,只是没有投票的权力。

  欧阳永叔是个近视眼,只待罗月止与赵宗楠走到近前才辨清了来人,眼神颇为惊讶,没想到如此碰巧。

  朝中官员忌讳与宗室密切往来,他与赵宗楠不过每年元夕有几面之缘,并不相熟,说话并不热情,不过客气而已,同罗月止说话反倒更多一些。赵宗楠素来谦和,怡然自得,并不计较。

  欧阳永叔所画的,乃是一幅山寺饮茶图,岩间几人共坐石台,邻水煮茶,衣带当风。若细细去看画中之人的眉目……

  罗月止笑起来:“看这细长俊秀的眉眼,可是富相公?还有坐树下摇扇的,我虽未曾见过真人,但大胆猜一句,可是范公?更有如今站在身边的梅圣俞梅知县,画得亦是传神。”

  梅圣俞笑起来:“小郎君说得不错。”

  剩下几位罗月止不认得,但应当都是欧阳永叔的好友。

  如此看来,这些同朝为官的君子们情谊当真是深厚。

  若非如此,短短时间信笔画就,怎会如此栩栩如生?

  “……煮茗石泉上,清吟云壑间。峰端生片雨,稍促画轮还。”赵宗楠念出画上的题诗,看样子喜欢极了,好久没移开目光,“雅淡天然,果真有陶谢遗风。”

  “上次见公爷,竟已是五年前的事。”梅圣俞温和道,“那时候您还是个少年人,如今长大成人,着冠进爵,已然是个淑人君子,官家想必尤为欣慰。”

  “梅知县一切安好?”

  梅圣俞容貌俊秀,人到中年,笑起来眼角有些细纹,更显得和煦:“闲人自得野趣。算是很好的。”

  他以恩荫入仕,没有进士的名头,历任各地主簿,年过四十方才做到知县,升迁实在不算快,但此人仁厚乐易,做事从来不慌不忙的,别人替他急,他自己都不见得急。

  他此番上京乃是有公务在身,不过顺道拜访旧友,明日便回去了,若非如此,估计也不会突然奇想,跑来凑这么一场热闹。

  几人都是心中有绳墨的人物,知道彼此不便同行,说了几句话便分开两路。

  罗月止与赵宗楠慢悠悠地逛,先后见过了柯乱水和蒲梦菱。

  “文掌柜嫌吵闹,提完字就回马车上坐着了。”柯乱水放下笔,那股过分专注劲头松懈下来,方才恢复了温吞又正经的模样,“好像是对那茶膏感兴趣,才耐着性子呆了半个时辰。”

  罗月止一边感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边去看柯乱水的画,不过瞧了一眼,登时在画架前愣住。

  “这竟然一半时辰画成的?”

  只见绢纸之上房舍鳞次栉比,摊铺盈街,旌旗与广告牌悬挂错落,卖茶人各自吆呼,点茶、分茶者神态各异,游人闲客行走自然,浑若天成。

  方寸之间,鲜活如生,就好像是将方才茶会展位的热闹景致凭空拓下来了一般。

  但若问罗月止,这幅作品能不能位列前三,他只能给出三个字:说不准。

  罗月止见过文冬术写字,他是惯不爱写楷书的,提笔就是行草,大开大合,气势腾腾,可到了柯乱水这幅画上,笔锋收不住,却又自知不能破坏画作细腻的氛围,便只得谨慎地偏居一隅,看上去紧巴巴的可怜,气势上也难免落了下乘。

  柯乱水垂下眼睛盯着那一角,看不出高兴与否。

  照罗月止看,文冬术哪儿是怕聒噪,怕是自觉拖了柯乱水的后腿,脸皮又薄,这才找了个由头躲起来不见人呢。

  这似乎也怪不得文家那冰灯笼。

  作画这一道上,又有几个同龄的郎君能有自信,不被柯乱水的气势压制呢?

  “我倒无所谓,只是想来画画。”柯乱水抬眼道,语调犹豫,“就是文掌柜看着不大开心。他冷着脸,我也不敢问。”

  罗月止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俩人,就是闷到一处去了。

  今日这竞赛的难处,正巧就体现在这儿了。既要看个人的功力,又要靠两人之间的调和,再加上抽签选人,实力、心态和运气缺一不可。

  论起画与字,柯乱水与文冬术都是京中佼佼者,只可惜俩人活脱脱两只木头桩子、锯嘴儿的葫芦,本该是个强强联合,结果反倒不够如意。

  与之相反,蒲梦菱与那黄家娘子黄文婼,竟是出乎意料的合拍。

  来参赛的几乎都是男子,她们是唯一凑成一双的姑娘。

  仕女图乃是当世画坛炙手可热的题材,罗月止留心细数过,在场五十三张作品,竟有整整十七幅仕女图。

  男子们笔下的仕女图,总是在各式繁复衣裳的刻画上大下功夫,画中女娘容貌举止却千篇一律,捧着茶碗、碾着茶粉,低眉敛目、无甚有趣。

  但黄文婼却有个美貌的“模特”站在眼前,含羞带怯、似笑非笑的神情落在纸上,就是比那常人画熟了的仕女模子要鲜活,月下的姑娘脸若银盘,风鬟雾鬓,脚边是玉兔碾茶,金蟾扑扇,一派神仙气象。

  这兔子蟾蜍的主意,乃是蒲梦菱添的。若是从前的黄文婼,定然不愿意听从她的话,但今日被她真心实意夸了好几回,画得正是高兴,方才大度地点了头,将这些活泼泼的小动物纳入画中。

  蒲梦菱题的亦是首神仙诗:桂宫天寒花未落,玉兔碾茶金蟾烹。

  罗月止性格使然,极爱这些不走寻常路的小巧思。

  那评审团中的十几位评委似乎同样如此。

  作品糊名收入后台,几个时辰后成绩公布,这一组姑娘竟然高居第三,将好些京中才子远远撇在了裙后。

  今日来参赛的,并不像宜春竟画都是些寻常书生秀才,随便抓一把都是有身份的人,出于体面的考虑,只选出前三,后面的排名便不做计较。

  每组更是统一发放了精致礼物,省得闹出矛盾来,叫好事变成了坏事。

  罗月止抬头看着红榜,“咦”了一声:“欧阳司谏他们竟然是榜眼?”

  赢得榜首的人罗月止与赵宗楠都不认识,打听了才知道,此二人都是京中年轻的读书人。

  负责画画的秀才名叫文同,身上没有功名,京中几乎无人知其名。但今日参赛,他这一手竹下烹茶,画得实在漂亮,竟然通过竹子的深浅表现远近向背,近深远隐,有点前后透视的意思了!

  罗月止看过类似的画,故而没觉得什么。

  他看了柯乱水激动难抑、赵宗楠若有所思的神情方才知道,在这幅画之前,根本就没人这么画过!

  连欧阳永叔和梅圣俞都惊讶不已,觉得他这一组实至名归。他们特意将这年轻人叫来眼前,询问他小小年纪怎能琢磨出如此奇特的墨竹画法。

  文同面对高官并不惶恐,开口解释道,他在西川住过一段时间,此路有个地方叫做篔簹谷,谷中多竹林,他自少年时便见之如痴,读书之余日日到竹林中观察,寒暑不歇,雨雪不息,对竹子的种种样貌都了然于心,故而就算离开了家乡,画竹也比别人更生动一些。

  在场的人听了,无不赞叹他的执着与细致。欧阳永叔更是亲手将那枚价值千金的茶膏放入他手中。

  文同要将这茶膏掰开来与同伴分享,同伴连连摆手,坦言道自己这一遭是借了文同的东风,方才好好出了把风头,整枚茶膏价值连城,切开便有折损,他是爱茶之人,瞧着心疼,便叫文同自己收下,愿与他交个朋友。

  这人作诗题字能与文同的竹下烹茶图相得益彰,自然也是个很有才气的人,又有如此胸襟,更是为人称道。

  赵宗楠侧目,看着身边埋头忙活的人,低声问他:“做什么呢?”

  “好素材。”罗月止抬起眼来,神采奕奕,“不登报可惜了!”

  文同的搭档所言在理,整枚茶膏金贵,切开可惜,排名第二的那组也舍不得,欧阳永叔便将茶膏让给了梅圣俞,当作践行的礼物。

  欧阳永叔道:“以前总盼着诸君齐聚京师,如今已经算是人数最齐全的时候,但推行新法,诸君各有各的忙碌,从来凑不到一处去,便是一盏茶都没有好好喝过。今日将这画画成了,也算是了了心愿,这便是最大的收获。”

  唯有第三名的蒲娘子来找罗月止:“罗郎君身边可有趁手的刀具没有?”

  黄文婼皱了眉头:“你这是做什么?”

  蒲梦菱牵着她的袖子:“切茶,咱们一人一半。”

  “你可是个傻的?切掉了少说也要折价两成呢。”

  蒲梦菱瞅着她:“那给黄娘子?”

  黄文婼愣了愣:“我库中金银堆如山,这些好东西多的是,还瞧不上这枚黑膏子,你不是乐意要么,收着就是了。”

  “那便得听我的。”蒲梦菱莞尔,“在我这儿,茶膏便是拿来喝的,既然早晚都要切,有管什么折不折价。咱们一人一半,日后饮茶的时候,也能时时想起今日的相处来,岂不是更得其所?”

  黄文婼静静瞧着她,竟然一时之间没说出话来。

  罗月止笑着同赵宗楠说小话:“你家表妹真是敞亮,想得比这世间绝大部分人都通透。”

  “别说,我这儿还真有只家伙什儿,”罗月止从怀里掏出那只名叫断光的铠通,“拿到手中大半年,还没开过刃呢,今日拿这枚世间罕见的玉蝉膏试刀,是它的荣幸。”

  两位姑娘当真将这枚茶膏平分了。

  几日之后,蒲娘子做东设了场宴席。

  她不仅请了赵清亭、赵宗楠、罗月止,还给郑甘云、郑幼云、郑迟风兄妹都下了请帖,将他们请出来,一齐品品这传说中的玉蝉膏。

  同在受邀之列的,竟还有黄文婼。

  之前那种种嫌隙尚未说开,郑甘云瞧着她仍旧不顺眼,问蒲梦菱:“怎么将这人也叫出来了?”

  蒲梦菱便将那轴裱好的《桂宫烹茶图》拿出来给郑家姐妹看。

  郑家甘云幼云两人同黄文婼相识有几年,只知道她是个难缠的两面派,却全然不知她还有这么一手本领,全联想不到她往日的做派上去。

  黄文婼知道郑迟风在,今日盛装打扮一番,珠翠玉钗,宝石璎珞,颇有些用力过猛的意思,本想着像从前那样娇滴滴地同他说话,可抬眼见了坐在亭中的蒲梦菱,张张嘴,矫揉造作的语气竟然突然些说不出口了。

  春釉瞅着她脸色不对,低声叫了她一句:“姑娘?”

  黄文婼:“……”

  黄文婼:“别烦我!”

  郑迟风在不远处同赵宗楠下棋,罗月止背着手旁观。听见这动静往黄家娘子的方向瞅了一眼。

  罗月止似笑非笑:“郑寺簿到底是下棋呢,还是瞧姑娘呢?”

  郑迟风摇摇扇子:“我同母亲说过了,我视黄家妹妹为亲妹子,婚事是必定没可能的。罗郎君说得对,若是没心思,还是得说清楚为好,姑娘青春宝贵,不该耽搁着。”

  郑迟风说着便感叹起来:“我知道自己名声不算好,是京中有名的浪荡人,就这样的情形,她还能瞧得上我,也是桩奇事。”

  罗月止道:“寺簿也该收收心了,不该去的地方莫要去,你既要支持范公变法,便该以身作则,私德不修,小心三年后过不了磨勘。”

  郑迟风攥着宝贝扇子,连连道:“是要改,是要改……如今我瞅见栀子灯便要退避三舍的。”

  他忍不住埋怨一句:“公爷,你成天带着这么位唠唠叨叨的夫子,可不嫌烦么?”

  赵宗楠笑得温和,指尖落下一子:“作风好,耳便自然清净。”

  这春风和煦的软刀子,堵得郑迟风说不出话来。

  罗月止最爱看假模假式的郑家老三吃瘪,哈哈大笑。

  ……

  郑迟风说要快刀斩乱麻。

  但谁也没想到他刀这么快。

  黄文婼今日高高兴兴地来,却是红着眼眶走的。

  今人不比现代女子,好感都是隐隐约约的,黄文婼这样堂而皇之的喜欢,已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尽管如此,她在郑家姐妹面前阴阳怪气,在“假想敌”蒲梦菱面前耀武扬威,却从不敢当着意中人的面把心事说破。

  如今郑迟风偷偷找了个机会与她独处,她本心花怒放,谁知听了两句脸色便是惨白。

  今日相见,原来为的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郑甘云这样讨厌她的人,都觉得这情形有些可怜,待回府之后,瞪了哥哥一眼:“你这么油嘴滑舌的,便不能找个更温和的法子来说?”

  “多说多错,小丫头不明白。”郑迟风用扇柄轻轻敲她额头,郑甘云随即发出愤怒的声音。

  那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对此事守口如瓶,黄文婼好些天不见外客,对外声称受了风寒。

  蒲梦菱没想到,这种情形下,黄文婼会放自己进黄家的大宅子。

  黄家祖父黄遂愿之前是八大王的家仆,而蒲梦菱在辈份上算起来是八大王的孙女,半个自家人。念及旧主,他弯腰向蒲梦菱行礼。

  蒲梦菱受不得,往旁边躲了一步,只问黄文婼的情况。

  黄遂愿正愁她多日闷闷不乐,展颜不开,赶紧叫人领着蒲梦菱去见她。

  蒲梦菱撩开床帐子一看,好姑娘,眼睛都哭成桃子了。

  “给你带了玉脂膏,桃花妆铺的新品,消肿祛痛的。”蒲梦菱将漂亮的小罐子摆在她床上,低头瞅见了她脚边的团扇,伸手想去拿,却被黄文婼先一步抢了去抱在怀里,红着眼睛不吱声。

  蒲梦菱抿抿嘴:“我同你说个故事,可好?”

  罗月止曾将郑迟风那柄折扇的来历转述给蒲梦菱,蒲梦菱如今又将故事转述给了黄文婼。

  黄家姑娘又哭起来,死死抱着扇子:“我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别人都不信,他就是很好的人!但他……他……”

  “我也喜欢过一个人。”蒲梦菱脱了鞋子,同她一起缩到床上,“是家里必定不允许的人。”

  黄文婼抬起倦怠的脸蛋:“他也说不喜欢你?”

  说着又忍不住哭腔:“世上的男子、男子怎么都这样……”

  “试探过一次,谁知他反倒帮我张罗起亲事来了……和拒绝也没什么差别。”蒲梦菱笑起来,“当时固执得很,一心一意地喜欢,觉得世上什么人都比不上他,只有他才能看入眼。若不成,恨不得这辈子便不嫁别人了,守着这份烧枯了心肺的苦楚,孤孤单单一辈子都认了。”

  她想来是读过很多书的,此时一番话,如同从黄文婼心口里读出来的一般。

  “但现在不也没事了。”蒲梦菱道,“我仍是觉得,大抵这辈子都再遇不到像他那样特别的人物,但如今再问我,是不是愿意为了他,死死守着那份没结果的心意,半死不活过一辈子——我定然是不愿意的。”

  “照我现在的想法,旧情如伤,躲是没有用的,需得打心眼里期待着它愈合,好好地养,细细地护着,日复一日地瞧着,等瞧得没了新鲜,不当回事了,方才留不下疤痕来。早一日放下,便早得一日快活。”

  蒲梦菱又道:“范公曾经对郑三郎君说,为人如同做扇,要先支起扇骨,方能连成扇面,随自己的心意掀起风来。我便想着,娘子们也是一样的……”

  她朝黄文婼借扇子,黄娘子犹豫片刻,这才把扇子递给她。

  蒲梦菱将扇柄挤在手心里,前后撮动,团扇便轻盈地转了起来,上面的花鸟咕噜噜地转,晕成漂亮的淡色影团。

  “黄娘子是因为郑三郎君才爱上的团扇,可这柄扇骨,便非得是他们郎君家吗?”

  黄文婼吸吸鼻子,并不敢苟同:“不惦记着郎君,又该惦记什么呢?”

  “你若想有个事情来做,分分心,我倒有个主意。”蒲梦菱凑她近了些。

  “黄娘子,你做过生意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同那姓罗的小员外忒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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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但挺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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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拔得头筹的文同也是个名人来着,传世名作《墨竹图》,开创了墨竹新画法,米芾曾称赞他“以墨深为面,淡为背,自与可始也”,属于开宗之名家。

  对了,文同还是苏东坡的从表兄,“胸有成竹”说的就是他。此语出自苏东坡的《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

  这篇彩虹屁(不是)虽未曾提及人名,但主人公应该就是他表哥文同。(苏肘子从没在文中没出现过,但到处都是他的痕迹啊真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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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暂的闲散时光结束了,接下来会继续走主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