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大宋广告商(穿越)>第177章 先立其骨

  罗月止愣了愣,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又问了白桂一遍:“人俞等到授官了?”

  “等到了!方才亲自拿着户部文书回的家!”

  白桂高兴地脸色涨红,说话险些打结巴,“主君听得好消息,叫我赶紧来告诉您与四娘子!今日晌午便在樊楼置办酒席!”

  白桂乃是李家的仆使,口中的四娘子即为曾经的李家四姑娘李春秋。

  罗月止想到赵宗楠之前所说的话,心口有个角落仍旧悬着,但着实为他高兴,连叫阿青去松风画店采买些精致的文房用具当作礼物,晌午准时赴宴。

  家宴之中,李人俞一扫从前的阴郁焦躁,神清气爽同罗月止举杯共饮:“感谢表哥悉心照料。”

  罗月止笑盈盈同他说话:“表哥惭愧,未曾帮到你什么。如今盼得柳暗花明,皆是你自己的好本领!”

  李人俞实在是憋屈了太久,听闻此语,眼圈竟然有些泛红。

  罗月止又问:“方才未得机会细问,授的是个什么差遣?”

  李人俞顿了顿,回答:“长垣县丞。”

  罗月止笑起来:“很好很好!长垣离汴京近得很,如今的县令苏梓美亦是个才华横溢的大才子,先前还有些交往,待我写封书信,等你上任时带过去给他!”

  李人俞眼神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轻声道了句谢。

  “……长垣。”赵宗楠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好地方。”

  “凭他自己得来的授官,清清白白,便比什么都强。”罗月止道,“只是你之前说,近段时间不宜入官场,他此时入了局,会不会遇到什么难处?”

  关于此事,赵宗楠依旧并未多言:“说不准。”

  他倚靠在椅子上,是个自在慵懒的姿势:“契机已近。前途如何,取决于他自己心之所向。”

  契机已近。罗月止心想,同样的四个字,他此前似乎从富彦国口中也听到过。

  罗月止心思一动,突兀地有了些猜测,口中说出两个字:“范公……”

  赵宗楠笑起来,不置可否,轻声催促他执棋落子。

  ……

  时维九月。

  官家开天章阁,祭拜列祖列宗。

  中书门下平章事晏殊,参知政事范仲淹,枢密使杜衍,枢密副使富弼、韩琦等两府重臣,伏领皇命,于天章阁御前奏对。

  又十日,范仲淹上书《答手诏条陈十事》。

  他将为官近三十年,亲眼所见国朝之弊病,皆落在纸上,字字泣血:“历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祸乱必生。”

  纵观如今天下,制度日削,赋敛无度,人情惨怨,天祸暴起……若要救,只有一个法子能救:变法!

  磨勘制度只养闲人,官员熬资历不做实事,要改!

  公卿重臣家的子嗣空享父辈恩荫,不思进取,要改!

  科举只重辞赋墨意,不重策论,中榜者有才而无能,要改!

  地方公田不均,侵民田产,土地兼并屡禁不止,要改!

  郡县百姓因天灾人祸而数量大减,但赋税徭役不变,苦不堪言,要改!

  ……如此犀利的变法改革纲领,共有十条之多。

  凡此十条,皆指向痛楚,几乎是将多年“河清海晏”的遮羞布硬生生撕开,将其下的毒疮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洋洋洒洒六千余字的文章,自天章阁为轴心引起剧烈反响,所处其中之人无一幸免。目之所及,风云汇聚,虽是初秋,但朝野中人却不约而同感受到了这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各自裹紧了衣裳,寒战不止。

  清廉正直之人自然不怕,他们积郁已久,反倒期望罡风刮得更厉害些,将天下的豺狼虫豸都吓破了胆子,一股脑掀进十八层地狱中去。

  而更多的人则是恐惧惊怒。

  数以千计的官员,不论身处汴京还是地方,接连上书请求,千万种说法和修辞,汇聚成六个大字:万万不可变法!

  但这次,从来性情优柔的官家却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所有反对变法、斥责范希文等一众新党沽名钓誉,痛斥当今宰辅不尊祖宗之法的劄子,只要进了福宁殿,便有如泥牛入海,再也没了消息。

  罗月止第一次读到《答手诏条陈十事》时,坐在富彦国家书房的客座上,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官员怠政、科举不公、土地兼并、民间苛税……文章中的每一个字,他都曾经亲眼目睹,也曾生出很多无力的愤怒来。

  他单知道近百年间,确实有能人志士力图匡扶社稷,主张变法,但那些改革的故事,只是从历史课上囫囵学过,数十年的兴衰荣辱汇聚成简短的几句评价,背来应试而已。

  他从未想过,如今身处其中,见过了真正生活在此间的黎民之后,再看变法纲要,这份锐利而深刻的洞察,竟能如此鞭辟入里,振聋发聩。

  回过神的时候,他背后已然出了一层冷汗。

  富彦国看着面前瞠目结舌的小员外,体贴地给他倒上了一杯热茶。罗月止受宠若惊,连忙接过。

  “彼时初闻范公之志,我与小员外是同样的反应。”富彦国语气放得很和煦,和他往日锐不可当的作风截然不同,“可是吓坏了?”

  “吓坏了。”罗月止直言,“如今耳边还嗡鸣着,今日睡过去,只怕梦里都是这字字铿锵。”

  富彦国哈哈大笑,目光很是欣慰:“多日之前,我曾与范公说起过你,他给了你一个评价,你可知是什么?”

  “是什么?”

  富彦国说出两个字来:“聪慧。”

  富彦国直视罗月止的双眼:“世人常以聪慧二字赞赏于人,但照我来看,其中真正能担得起这两字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耳闻世事,洞明是非,此为聪。化丯为帚,随心应量,此为慧。这两句话,小员外可能听得明白?”

  罗月止:“先前您说清风无罪,只看吹动的是沙砾还是草种。当日我问您何为沙砾,何为草种,您并没有回答我,只说契机已近。”

  罗月止问道:“今日邀我来此,可是解开了谜底?”

  富彦国问他:“如今即将风起,员外可愿相助?”

  罗月止暂时没有开口说话,眼神在空气中随意寻了个落处。

  汴京的初秋素来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桌案上,将细小的尘土映照成灿烂的淡金色。

  美则美矣,却如同烟火烧焦的余烬。

  罗月止喃喃道:“……倘若此事终究不成呢?”

  富彦国并不恼怒于他的犹豫。

  “多年前,范公曾上《百官图》,直谏朝堂吏治之失,却未能争得过大势,贬黜数年不得返京,他于岭南大病一场,妻子亦是病死途中。梅圣俞曾作《灵乌赋》劝他谨言慎行,保重自身,莫要再多事。范公亦回了他一篇《灵乌赋》,文中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富彦国顿了顿,庄重地道出八个字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罗月止心口为止一震。

  富彦国乃是出使边塞,同辽主当面博弈的当世能臣,其魄力口才足以劝退十万雄兵,根本不是寻常人可以抵挡的。

  回想当日,罗月止几乎忘了自己是如何从富府走出来的。

  只记得离开前,富彦国还跟他唠了两句家常,说富莺尔和富燕尔两个姑娘过几日便要从外祖府上回来,家里的绘本读完了,怕是又要吵着见罗家小叔叔。

  “到时候还望罗小员外给些面子,若有闲暇,不妨登门来坐坐。”

  罗月止心想,你这哪里是要我登门来坐坐,你这是要把我拉进战壕里一起挨枪子呢。

  几日之后,许久未见的郑迟风突然冒了出来,说要请他喝酒。

  罗月止眨眼间的功夫便猜到了他的来意,似笑非笑看着他:“考中了功名的衙内,就是全无后顾之忧啊。行动这么积极,看来范公《变法陈事》中所说的削减恩荫,应是削不到你头上?”

  郑迟风摇晃折扇,笑盈盈看着他:“看罗小员外的反应,富相公已经找过你了。”

  罗月止仍没考虑好,不动声色挡了回去:“我一个捐纳出身的商人,如何受得起当朝相公亲自招揽。”

  说罢又忍不住添了一句:“秋风日凉,你还在这儿扇风,也不怕着了风寒。”

  郑迟风“咔”地一声收了折扇,往罗月止的方向递了递:“你可知这柄折扇,是何人送给我的?”

  “何人送的?”

  “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郑迟风笑容落下了一些,油滑惯了的人气息收敛起来,便难得显得认真。

  “当时仗着自己有几分天赋,便顽劣不服管教,父亲嫌我在家中读书不静心,便硬压着我去应天书院读了几年书。他只知道书院偏僻幽静,不似汴京繁华迷人眼,但离家遥远,我更是没了束缚,日日游玩不愿读书。”

  “直到范公受晏相的邀,到了应天府书院主持教务。”

  “他讲书同所有夫子都不一样。从不计较那些毫无意义的规矩礼法,倚靠在书院最茂盛的那棵榕树底下,穿着我从来看不上眼的粗布陋衣,掌中捏着只破落扇子,说句不好听的,我家里的管事穿得都比他体面。”

  “我一开始瞧不上他,带着几个顽劣的衙内一同逃学,以为自己诗赋远超于同年,便是万中挑一的才子,谁都不如我。直到偶然之间读了他一篇《南京书院题名记》,方知何为锦绣文章。”

  郑迟风到现在都能背出那篇文章中的句子:“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为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

  “十三四岁的时候我便知道了,”郑迟风笑了一下,“这样的文字,我怕是穷尽一生都写不出来。”

  “他的讲书,我再没有逃过一场。听讲入了神的时候,甚至想着,倘若孔圣人再世,不过也就是他这般模样。”郑迟风继续道,“书院建在山林里,蚊虫多得很,他拿蒲扇赶跑蚊虫,我便有样学样,也捡了个破蒲扇来使,他看了之后笑而不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直到一年之后他要离开书院,才突然说起这件事,亲手送了柄折扇给我。檀木的柄,绢布的面,瞧着就金贵,也亏他舍得送出来。”郑迟风将折扇牢牢握在手里。

  “他知道我是郑家的孩子,知道我就算不用功读书,未来得了恩荫封官,做个闲散度日的衙内,脚下铺着条一眼便能望到头的出路。”

  “但他却对我说,世间之扇有千百种,朴素也好,贵重也罢,若想扇得起风,便得先寻摸出自己的骨。”

  罗月止听得动容,伸手想去接他手中的扇子。

  郑迟风啧了一声,把手“嗖”地缩了回去。

  “让你看看而已,谢绝触碰啊。”

  罗月止:“神气甚么,我也有扇子,官家送的象骨扇呢。”

  “可有我手上这把贵重?”

  罗月止莞尔,压低了声音:“没有。”

  “范公如今想做的事,我是必定会助他来做的。”郑迟风话锋一转,“小员外,你我相识时日不算长,但我自认为截至今时,已对你有几分了解。若论天下公心,仗义行事,你比满京城多少权贵重臣都要赤诚。今日约你出来,便想借范公十余年前的话来问你一句。”

  “如今正逢变局,你可已寻到了支撑自己的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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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小资料:

  [1]《答手诏条陈十事》:确实是历史上范仲淹所作,变法的纲领性文章,十条纲领分别为: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推恩信、重命令、减徭役。每一项都切合了当世的政局之失,一扎一个血窟窿。只能说没有多年主理地方政事的管理经验,没有多年的磋磨酝酿,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2]《南京书院题名记》:确实是历史上范仲淹所作,范仲淹范希文虽然没有被纳入唐宋八大家,但其文学造诣绝对不逊于八大家,别说郑迟风了,当世没几个人能写出他这样的文字。

  [3]《灵乌赋》:确实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出处,其实不仅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人同样一生都在践行这句话。

  [4]翻译富彦国夸赞罗月止的彩虹屁:

  耳闻世事,洞明是非,此为聪:你是搞新闻生意的,消息比谁都畅通,手握多条传播渠道,又明白我们现在要做的乃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如果能帮忙将咱的变法纲领宣传出去,肯定嘎嘎有用,嘎嘎厉害。

  化丯为帚,随心应量,此为慧:你这人贼精,鬼主意最多,想一出是一出,是一出成一出,咱团队里现在就缺这样有脑洞又有行动力的人,这还不快点入坑?

  (郑迟风举着爱豆送的扇子打call,并说富相公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