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大宋广告商(穿越)>第161章 寿州之行

  罗月止离开汴京河港的时候,站在船头眺望京城,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阿虎当时还敬佩他,觉得头回坐船远行的人能有这风度,实在是当世难得。

  结果他夸早了。

  待到船行三五日,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少东家便成了晕船最厉害的一个,好些天连主舱都出不得。阿虎进屋给他送水,只看到这可怜人脸色苍白到发绿了,靠在墙边,就像颗萎靡不振的菌子。

  “东家不是贴了姜片含了姜丸,怎么还这么难受?”

  罗月止喉咙动了动,嗓子是哑的:“姜丸就顶两个时辰的用处,过了时候就……”话音未落,抱着木桶又开始干呕。

  阿虎:“再走两三天,眼看着就到寿州了,您要是身子受不住,就别往西去黄州了,绕那么远路做什么呢?”

  罗月止抬起头,眼神空空的:“不打紧,习惯几日就好了。我听人说过,晕船晕得厉害,是内耳前庭缺乏锻炼,躲是躲不掉的,就得叫它锻炼……”

  什么耳什么庭,阿虎听不懂,也劝不住,无奈地挠挠头,只能任他折腾。

  罗月止轴劲儿上来了也是能扛,待船停靠在淮河南岸,这晕船之症还真让他扛过去了。

  他被阿虎和阿厚一人一边搀扶着上岸,脸白得跟小鬼似的,还有心思逞强呢:“在船上晃悠惯了,站在地面上反倒不适应。”

  阿厚随口奉承他:“之前听闻世上好些人有晕动之症,便全然坐不得船舶,罗官人连这晕动之症都能克服,当真是豪杰。”

  阿虎心道你可别说了,他这少东家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身子骨的好坏没个数。你再多夸他几句豪杰,给他夸高兴了,他怕是恨不得把船都给你举起来看看。

  一行人住进官驿。罗月止如今脑袋上顶着个官职,初来乍到,未见地方官员,不好独自饮酒设宴,他见几人旅途劳顿,便请大家去浴堂好好洗了个大澡。

  北宋时期已经有了公共澡堂,汴京城里小甜水巷中便有家鼎鼎有名的澡堂子,名叫洁净浴堂,最多可容纳百余人共浴,泡浴、按摩、休息、饮茶无一不包,早些时候还叫罗月止帮忙做了广告呢。

  结果进了寿州浴堂才发现,这边人洗澡惯用冷水,虽也有温水供应,可温度比汴京那蒸汽迷蒙的景象还是差了不少。罗月止一行人当中,除了阿虎好奇心重之外,谁都没去挑战冷水。

  除水温不适宜,其余体验都是很好的,尤其是提供的茶水比汴京更好。

  连澡堂子里都有专门点茶的茶博士,这是京城都不曾见过的场面。看来南方饮茶之风更甚于东京。

  沐浴之后,罗月止的脸色终于透出些红润来,换了身新衣裳更显得精神好,他坐在与浴堂同处经营的茶舍之中,招呼仆从与船夫都坐下。

  今日是出来享受的,暂且不必讲究什么尊卑,便同坐饮茶。

  他是领了皇命出巡的有官人,比寻常商贾更要尊贵,阿厚与船夫都不大敢坐,面面相觑,唯独阿虎习惯了罗月止平日的做派,一屁股坐在茶椅上,其余三人这才犹犹豫豫地坐下,慢吞吞喝着百文钱一小盏的昂贵茶水。

  阿厚只喝出茶贵,咂摸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走神去盯着人家师傅的小火炉,小声自言自语:“有热腾腾的水却光顾着煮茶,拿来洗浴不好么……非得涮那冰汤子。”

  罗月止心里直笑,面上权当没听到。他开始也喝不出茶的优劣来,但这一年多时间耳濡目染,也逐渐能品出舌尖上是苦是甘。今日这茶他曾经在开封府喝过几回,一回是在柳井巷茶坊,一回是在状元楼茶坊,卖价皆比寿州还要贵。

  寿州乃是淮南有名的产茶地,有茶产自山岭,名曰黄芽,是当地鼎鼎有名的农产品。此茶自汉时起便有栽种,《史记》所云,煮而饮之,久服得仙,说的就是产自寿州寿春县的黄芽。

  罗月止尝过之后觉得喜欢,回到馆驿后,便给了阿虎一沓钱钞,叫他出门去采买一些茶片回来,当作特产带回京城。

  结果阿虎还没回来,寿州主簿便先到了官驿,并带来了十余斤由漆木箱承装的黄芽茶,说要罗月止带回去尝尝。

  罗月止出了京城,身边没了那延国公爷的庇佑,便自动长出了十分的心眼,当着寿州主簿的面没说收,也没说不收,只笑眯眯留下他说话。

  但凡他愿意用心,便很有些让人一见如故的本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寿州主簿未曾问出什么话,罗月止便先将他底细与来意套了个清楚。

  主簿姓孙,今年三十出头,年纪不大,是三年前那一榜的进士,最初授官时去的是庐州,呆了近两年时间。直到京城中有位周娘子登闻鼓前告御状,使得天颜震怒,寿州官吏大换血,这位小主簿才转任来到此地。

  罗月止心里有了计较。

  如今孙主簿任职马上就要满三年,即将参加户部铨试,这段时日最是关键,正是要好好表现的时候。

  怪不得这给“朝廷钦差”送礼探路的差事会落到他头上。

  他看过罗月止的官牒文书,知道罗月止是个“纳捐出身”,但他能短时间内连升两级,听说这个南下巡游的实差还是官家亲口给的,这就不得了了。面前这人便绝不是个寻常的捐官人,其背景定然不容小觑。

  若现在能搭上这个京官,对明年上京铨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罗月止将他的心思猜得通透:“多谢孙官人美意……阿厚。”

  阿厚称是。

  “来之前公爷特地嘱咐说了,叫我得了什么好东西可不能自己藏着,京城路远,怕他瞧不到。”罗月止腮边笑出一只酒窝,年纪又轻,便显得颇为天真和善。

  “寻几根麻绳子来,将这茶叶挂在厅前吧。兴许挂得远些,想必就能叫京中的贵人看得清楚。”

  阿厚没听懂,心想罗官人难不成是吃茶吃醉了,隔着数百余里,挂再高也看不见啊?

  谁知孙主簿一听这话,脸色登时就变了,连忙去阻拦:“罗官人使不得……”

  罗月止这举动是有典故的。

  《后汉书》曾记载南阳太守拒绝贿赂,又不愿明言,便将所送的鲜鱼悬于庭下,表达婉拒之意。西晋山涛身为吏部尚书,受到丝绸贿赂,同样“悬之梁上而不用也”,到朝廷清查贪官污吏的时候,唯独他清白如旧。

  孙主簿是个读书人,自然懂得他的意思,羞愧不已,这才连忙阻拦。

  罗月止也没有为难他,温声将他劝退了,临走还送了他几本薄薄的册子:“与主簿一见如故,这几本文字虽不值个几钱,却好歹是份心意,请主簿与官长莫要嫌弃。”

  孙主簿脸色变换多时,将书本接过,拜谢而退。

  阿厚看得迷糊,又隐隐觉得方才好像目睹了顶顶厉害的一幕,待主簿走远,赶紧问求罗月止解惑。

  “这礼不是他要送的,是寿州官员借他之手来试探与我,看看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南巡官究竟是什么来头。”罗月止靠在椅子里,语气平淡。

  “你莫看这黄芽乃是几片树叶子,浴堂子里品质一般的黄芽茶还要卖到百文钱一盏,更何况这满箱的黄芽茶片?一两黄芽一两金,十斤重的黄芽,你算算得多少钱,岂是一个小小主簿随手便能送出来的。”

  阿厚闷头算了算,瞪大眼睛“嚯”了一声。

  “他们看我是个进纳出身,便轻视于我,我若就这么随便收了,要么当真是个贪财好物的俗贾子,要么是个不通世故的缺心眼儿。”

  罗月止叹了口气,笑道:“被人当个小玩意儿糊弄了呀。”

  还没怎么着,阿厚却听得紧张起来:“那官人该如何是好?”

  罗月止眨眨眼:“我不是回敬过了?”

  阿厚怀疑:“就那几张纸?能好使么?”

  罗月止笑而不答。

  这“几张纸”好不好使,结果很快就显而易见了。几个时辰后,罗月止一行人落脚的馆驿又有官员登门,这次来的并非主簿,而是寿州二把手,身着青袍的正六品通判。

  从来都是京官大三级,通判对着罗月止拜下:“有幸得见天子字帖,实乃荣幸,提举校勘一路舟车劳顿,照顾不周,还请过府入宴。”

  罗月止口中说着“不敢”,起身去扶人,偷偷给了阿厚一个眼神。轻飘飘的纸张自然无用,可若是国子监审核授权,罗氏书坊负责出版的天子飞白字帖,却是管用得很。

  罗月止在寿州休整了三日。

  在此期间,他终于体会到了当世官场中的应酬究竟是何种模样。

  京中的官员在天子脚下谨小慎微,地方上却是天高皇帝远。金樽玉酿,官妓满席,醉生梦死,脸色酡红的官员扯散了衣襟,喝得畅快,倒在席间犹如斜瓠烂瓜,七扭八歪,皆做昏昏醉语。

  和地方上的奢靡欢宴相比,那日他于欧阳永叔十余人,在富彦国府上饮酒数百杯而醉,醉而赋诗的场景,简直称得上是简陋——简陋中的简陋。

  这还是一年前官家已经下令将寿州的贪官污吏肃清之后的结果。

  罗月止闻着满殿中的酒气与脂粉味儿沉默不语,酒案上的陈酿喝过两盏,便再也喝不下去了。

  逗留寿州的最后一日,罗月止参照着周鸳鸳给的地址,偷偷去到了寿春县,霍山脚下的周家村。

  早年间有四百余户茶农的周家村,如今已然凋敝了,所剩门户十余其一。

  那片周鸳鸳口中的乱葬岗,如今已然覆盖一层新绿,村民们的尸身化进泥土,被山草无忧无虑地遮蔽了个完全。

  岗前土地之上有一碟新鲜的炊饼,瓷香炉中点着一支瘦长线香。

  想来是放眼望去,已然分不出谁是谁的坟茔,便由遗民一同祭拜了。

  村长听说罗月止是周鸳鸳的朋友,睁大了浑浊的眼睛,忙将他接到家中款待,村中剩下的邻居闻信而来,围近他身边,都在问周家小娘子如今过得好是不好。

  “她是很好的,只是记挂乡亲邻里,这次特意托我探望。”罗月止坐在竹编的矮凳上,喝着山间溪涧打上来的清水,嗅到一股泥土和柴火粗劣却新鲜的味道。

  他问道:“土地茶田可曾归还?今年收成可还好?”

  村民面面相觑,半晌之后,村长才笑着回答:“都好、都好……不必她惦记,她拼着性命去告了御状,这份情谊都不知道怎么去还……”

  任谁也能看出其难色。罗月止细细问了许久,村人方才说了实话。

  朝廷下了好几位钦差来寿州,杀了领头的匪子,斩了贪官污吏,换了一批新的官老爷过来,土地与茶田归还了,寿春县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能继续耕种。

  但算在寿春各村的税头,却仍旧是那么多。

  当朝税有定法,为防止地方贪墨,各州各县的税收都是交到京城登记在册,牢牢固定下的,轻易变动不得,交上去的税分文不得少。

  早些年各项税头虽苛刻,村民们攒一攒也能填补得上。

  可匪人在霍山欺男霸女这几年时间,活下来的村民十中余一,茶田照顾不来,税头是怎么也填补不上的,到头来没办法,又将田卖给了官府与乡绅,换了钱抵税出去……

  罗月止愕然,愣愣看着面前一脸风霜的村长,半晌说不出话来。

  “多少钱卖的,有多少亩,都卖给了谁,可能赎回来?我这次南下带的钱帛不少,鸳鸳也托我转带了些银钞,大家分一分,将田地……”

  人群中并没有人出声,亦无人感到惊喜。

  村长平静而温和地看着他:“多谢官人菩萨心肠。可是这茶田,不正是我们主动发卖出去的么……田地买回来,税头照样是交不起的,日子只会更难熬。如今做着佃户,至少可免去一部分田税,有朝廷之前清洗过一次,官府与乡绅不敢轻易鞭笞虐待,跟从前相比,当真已经很不错了。”

  罗月止喃喃:“不受鞭笞虐待,便是不错了?”

  村长便不再答话了,只叫身边的年轻人去抓只山鸡,宰来招待贵客。

  罗月止这顿饭比起在寿州官宴上,更是食不知味。临走前,他拿出周鸳鸳攒的钱帛,自己填了份进去,不顾村长的抗拒,一股脑塞给了他。

  “村里还有几个孩子呢。难得剩下的几个年轻人,未来都是顶梁柱,就算是为了他们也得收下。”

  罗月止留下这句话,叫阿虎拦着人,几乎是一路小跑出了村,叫他们没有归还的机会。阿厚往回看了一眼,怔住了,小声对罗月止说:“官人,他们在跪你呢……”

  罗月止没有回应,只是扯着他胳膊,叫他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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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误判了剧情长度!是下一章才能到黄州见小王!

  顺便一提,阿止此行会对他后面的抉择产生很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