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大宋广告商(穿越)>第133章 须臾之间

  自王介甫动身出任扬州,罗月止突然发觉,春夏之交,他所熟识的有官人们,境遇皆发生了诸多变化。

  晁知府喜得升迁,从权知开封府事擢升参知政事,相当于从地方长官提拔为中央要臣,地位权柄等同副宰相,从今往后若还有幸见面,便要称他一句晁相公了。

  他手下的赵判官同样右迁,带着善理政务的累累功绩,即将离京出任洪州知州,执掌一州内政。

  王仲辅也终于等来了封官,圣旨传信,授大理寺评事,黄州主簿,四月三十日前到任,不得延误……细细算下来,距离启程也就剩十天左右的时间。

  谁成想前些天金辉门外笑着说出口的离别,眨眼间便真的到了面前。

  罗月止连着失眠好几天,赵宗楠叫他吃多少兔子药糖都不顶用。

  后来赵宗楠都有些生气了,沉默半晌,说你若这么舍不得,不如同他一起离京好了,总比困在京中日日辗转反侧来得轻松。你们这珠联璧合的劲头,兴许在黄州照样风生水起,官商两运皆亨通,我不管了,成全你们一段佳话便是。

  罗月止顶着双黑眼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哄:“我没那个意思……”

  赵宗楠声音有些冷:“正月十五刚同我定下情誓,第二天我派人去接你,苦等不至,你反倒起了个大早去爬他王家的墙头……这样的事还有许多,你当我全然不知?”

  罗月止大惊,努力睁开肿肿的眼皮:“你又派人跟着我。”

  赵宗楠全不上当:“月止这时候避重就轻能顶用么?”

  罗月止“哎呀哎呀”了半天,都不知该如何自证清白:“你说哪里话,人家才看不上我呢,人家喜欢那种……”

  罗月止憋了憋,将手举得老高:“那种的。”

  赵宗楠微微眯起眼睛:“若我没理解错月止的意思,前些天城中传他不近女色的风闻,倒是个真事?”

  罗月止反应过来,默默放下了手:“我没说。”

  赵宗楠若有所思:“还喜欢个子高的?”

  罗月止:“我没说。“

  ……

  南下黄州,山高水远。王家老太太自入了春天身子骨就不太爽利,听说王仲辅要走那么远的路赴任,从此之后聚少离多,更是生了场病,卧床不起。

  罗月止二话不说跑去广济医馆,将文冬术扯过来给老人家看病。冷面医士亲手给老太太施了针,拿出祖传的吃力伽丸调理身体,这才叫老太太有力气坐着轿子,亲自去城门目送孙子离开。

  罗月止、柯乱水、李人俞等人都在城门外相送,几人喝了盏离别的酒,却都未说离别的话。

  王仲辅跪拜祖母后起身,左手牵白马,身着青色官服,头戴玄色长翅帽,身上披着黛色斗篷,面如冠玉,俊秀不似寻常。

  罗月止看了他许久:“官服看着是精神,就是那两翅也忒长了,路上慢些骑马,小心迎着风给它们颠下来。”

  “傻小子,你亲哥哥我离京之后走水路,难不成要在船上骑马?”

  王仲辅知道他越难过就越嘴碎的臭毛病,并不计较他在这时候胡说八道,最后掐了一把他的脸蛋子,转过身,翻身上马。

  “看着你这傻样子,呆的很,便酝酿不出甚么离别的话来了……”王仲辅高坐于马背之上俯视,“等我给你寄信。”

  他光顾着耍帅,背对好大一轮太阳,刺目日光照得罗月止两眼发酸,“唔”了一声就不讲话了。柯乱水默默握住他手腕,仰头对王仲辅道了句”保重“。

  王仲辅笑着应下,挥挥手中马鞭,领着十余位仆从调转马头急驰而去,不过一时片刻的功夫,便再看不见人影。

  罗月止突然想到几年前,他刚刚恢复神智没有多久,闲来无事在书坊帮忙,抬头便见一位书生抬着半人高的一摞书来结账,书后是双明亮又端正的眼睛。

  罗月止觉得他眼睛生得好看,便顺手抹了书费上的零头。

  那书生却不依,你少收我的钱,我便欠你一盏茶。

  他说他叫王瑛,表字仲辅,待明日太学放课,定会还了这份人情。

  罗月止当时觉得这人忒死板,不过十几个铜板的事,为何要算得这么清楚。

  但现在想想,他这样的性子也好。如今官场形势,谨慎做事必定是没有错的,有来有往算得分明,才不会吃大亏。

  正想着,却听城门内马蹄声急,一匹高头大马飞驰而过,罗月止双眼缭乱,但见一条熟悉的剑穗在面前一晃而过。

  罗月止大惊,尚未开口,便听见风声送来一句“我去找他”,漫天飞尘中是何钉高大的背影。

  柯乱水也吓了一跳:“那是谁……何钉也走了?去找仲辅?方才是没赶上么?”

  罗月止无奈地笑起来,转身招呼大家一同回城。

  “去便去吧,谁知道呢。”

  ……

  罗月止又躲了小半天的工作,闷头往赵宗楠怀里钻。

  延国公正吃味呢,就没说出甚么安慰人的话来,只是吩咐了倪四一句,就说自己身体不适,将今日八大王的宴请推掉了。

  赵宗楠叹了口气,继续做罗郎君的人肉垫子:“如今的黄州知州乃是范希文的门生,官声还算清廉,对手下的人也都不吝栽培,想来不会叫他受委屈。”

  阿织从毯子间钻出来,静静盯着俩人,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赵宗楠一本正经同她解释:“你阿止叔叔犯相思病呢。”

  罗月止这才抬起头来,没提今日的分离,只是指责他胡说八道,将辈分都说乱了。

  ……

  赵宗楠自知罗月止此时需要散心,便叫他兑现承诺,一起去大相国寺礼佛听禅。

  如今的大相国寺住持法号灵空,乃是位深有名望的得道高僧,诗词佛理无一不精,尤擅佛偈,曾多次受到两代帝王的召见。

  但这几年高僧上了年纪,深居浅出,寺中事务大多交给主理法务纲纪的维那法师处置,寻常人很难得见。

  赵宗楠早先在宫中受过其恩惠,这些年一直保有联系,往往亲临大相国寺听禅,就连之前端午领佛道艾这样的小事,为表恭敬,也是亲自登门来取的。

  罗月止就没那么虔诚了。

  他来过大相国寺,也纯粹是为了摆摊儿赚钱。

  结果今日两人步入大相国寺大殿旁的客堂,才发现灵空大师访客不少,今日竟还有一位客人登门。

  打眼看过去,此人身穿青色广袖宽袍,腰系锦绣玉带,手持一把系红玉坠子的折扇,白面丹凤眼,风姿绰绰不似凡人……但瞅着却又没甚么脱俗的仙气。

  满身风流,反倒像只被法师逮进寺中镇压起来的美貌妖怪。

  此人一见赵宗楠,似乎也颇觉意外,抱手为礼,躬身拜下:“在下郑迟风,拜见延国公。”

  罗月止心里“嚯”了一声,心道原来不是美貌妖怪,而是郑家那只“小油壶”成了精。

  灵空大师未到,三个年轻郎君围坐一桌,都是善于言谈的人,不至于叫场面尴尬冷淡,但也算不上甚么热络。

  尤其是郑迟风知道了延国公身边跟着的这位小圆脸儿,便是那搞出《杂文时报》的罗家书坊掌柜罗月止,笑容显得深奥起来。

  几天前,他出于好奇,差人买了那本杂文集子来看,当即被那篇《论人之油》戳成了漏风的筛子,好险把脸皮都烧没了。

  也是怪不得他,谁知道这篇文章便是他亲妹妹写的呢,身边有这么个典型,早憋着一肚子话想劝谏,自然下笔如有神,句句直戳他肺管子。

  郑迟风不认得云中君,今日却认识了罗月止,看见他就觉得脸皮疼,笑意盈盈间,颇有些针对的意思。

  如今他们身处大相国寺,郑迟风便拿佛理来考他,罗月止听了一会儿,饮了口寺院中特有的,以茶叶、香料、紫苏与桂圆共煮的茶苏,冲他笑了一下:“郑官人是想同我辩经啊?”

  郑迟风莞尔,道正有此意。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罗月止蔫了好些天,今天出来散心,全无求胜之意,根本不接战书:“承蒙郑官人错爱,我虽嘴皮子还算利索,却对佛理全无见解,今日登门正是虚心求教的,课都没上,可当不起论辩。”

  郑迟风道:“听闻罗掌柜近段时间在商界纵横捭阖,锐意进取,为何今日见了却怯懦推辞,岂非辜负了在外的盛名,丢了脸面。”

  罗月止大抵明白了他为何相逼,突然起心逗逗他,满肚子坏水憋不住,温文尔雅地插软刀子:“道家老子所言,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我贵有自知之明,心存明镜足可自观,身外不过几尺皮囊,又何必在意。”

  “这在佛家叫什么来着。”罗月止捧着茶水慢悠悠讲,“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罗月止知道他定是看过了《论人之油》觉得被冒犯到,才想在他这里找个由头出出气。

  云中君在《论人之油》中以“明镜蒙油”比喻人固步自封,自以为是,罗月止避而不战,今天又借慧能法师的佛偈提起“明镜蒙尘”来,就是故意刺他玩呢。

  郑迟风自然听得懂,俊俏面容上笑容僵硬了片刻,却仍留着风度:“罗掌柜出口便是道语佛偈,分明博学,哪里是全无见解。”

  罗月止就开始装傻了,举起茶杯称赞大相国寺的茶苏好喝,又暖又润,一股子甘甜的桂圆味。

  赵宗楠在旁边饮茶,但笑不语。

  郑迟风仍欲说话,却见几只光头小沙弥推开客室大门,分列两旁,灵空大师蹒跚而来。

  这高僧看模样已是耄耋之年,长须雪髯,眼珠混浊,却两颊隆满,面带佛相。

  走近来看,他眼瞳之上笼着一层青白膜,似已难视物,被小徒弟搀扶着领到桌前,双手合十,对客人们道了句阿弥陀佛。

  罗月止心道,他这双眼一看便是患的白内障。

  宋时对白内障手术已有了一定的认知,罗月止在蒲梦菱借书之后随手翻了几页《外台秘要》,正巧见其中记载了“金针拔障”的疗法,即用金针挑出目中障翳,即可豁然开朗,复见天日。

  但手术精度不足,极易造成对晶状体的损伤,且容易复发。

  四五十岁的年轻人尚且愿意冒险,老人却认为此乃暮年病痛,理所应当,故而更多地选择以药物维持目力,不过随遇而安。

  看来这位灵空大师便是后者。

  郑迟风看上去是个花花公子,却对佛家很是敬重,落座之后同高僧侃侃而谈,竟确实是佛学深厚,佛理精湛。

  偶尔说出几句话,连赵宗楠都面露认真,多看了他几眼。

  罗月止一个没见过论佛世面的人,更是颇觉意外,不由频频侧目,再看他,已不是只半肚水晃荡的美貌花瓶,而是尊腹中深藏些真才实学的金玉鼎。

  方才没接招果然是对的,否则丢人的指定是自己。

  他不免心想,此人的确油滑了些,但好歹也是个二十余岁便挣得进士出身的大学霸。

  在当世这修罗场般的科举中金榜提名的读书人,果真都有些出乎意料的本事,不容轻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