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大宋广告商(穿越)>第41章 醋意佐茶

  王仲辅听他这样说,便四下观察起来。

  没想到不看不要紧,一看便满眼都是装潢的用心。

  这小院看上去恬静自然,实则承袭了玩具谷板的意趣,微缩成景,处处都能合上陶渊明的诗句,既有采菊东篱下,又有孟夏草木长,几乎每个角落都有些典故!

  “月止,这也是你给他们添置的?你这是五柳再世啊。”

  “小意思。”罗月止吃了口果子,“儿时读了一肚子书也不能填饱腹,可不就用在这儿了么。”

  “得亏今天同你来的是我。”王仲辅啧啧,“若是何钉那家伙,岂不是平白浪费了满园诗意。他怕不是一个典故都看不出来。”

  罗月止哈哈大笑。

  有伙计给他们上了茶来。王仲辅抬头一看,此人正是罗氏书坊中的阿虎。

  “仲辅郎君好。”阿虎跟他打招呼。

  王仲辅侧目:“你怎得上这儿来了?”

  “柳井巷茶坊人手不够,着急招人又怕碰上个不可信的,我便先让书坊的人过来帮帮忙。总之这几天书坊里也没什么事。”罗月止答道,“这儿人少僻静,临近活水,比书坊里凉快不少,他们都愿意过来。”

  “名额还是我抢来的呢。”阿虎憨厚一笑,“他们掰腕子都掰不过我。”

  “那敢情好。”王仲辅笑道,“这儿还有位‘柳仙’小娘子呢,的确是不能随便找个陌生人登门应付。月止心思妥帖。”

  “可别再夸我了,你先喝茶。”

  王仲辅早就闻到那股尤为清冽的茶香,低头饮过,点评道:“我在茶坊中不是没有喝到过薄荷茶,但总嫌气味太呛了,往往浅尝辄止。这杯茶却和寻常薄荷茶不同,即清冽、又香醇,只留冰意,不遗辛辣……果真是上品,颇具野趣!”

  罗月止从怀里掏出一只小本子,叫阿虎给他上了只笔,将王仲辅的话记下来:“好点评,日后若有机会用在广告页中,我给仲辅发酬赏。”

  王仲辅笑着摇头:“月止真是时时记挂生意。”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那位‘柳仙’娘子呢,今日还出来弹曲子吗?”

  “我去差人问问。虽约定好了每日弹奏的时辰,但还是得看她累不累,方十五岁出头的小娘子身娇体弱,弹奏不该急于一时。”

  谁知找人问过话,周鸳鸳直接从茶坊二楼打开窗户,瞅见罗月止之后笑容满面,一叠声叫他,声音脆生生娇滴滴如同云雀似的:“罗郎君!”

  茶座中的客人有八成是慕周鸳鸳之名而来,但闻琴音,却罕见她从茶坊二楼中移步下来。

  此时客人们见她突然露了脸,竟是这么一位如珠如玉的小娘子,都忍不住抬头多看几眼,觉得在爬满窗棂的繁花藤萝映衬之下,这位娇俏的“柳仙”比想象中还要仙气好看。

  罗月止拱手同她见礼,笑着回应:“鸳鸳近日气色愈佳,可见富贵养人。”

  “托罗郎君的福。”周鸳鸳在窗边行礼,“此曲献与罗郎君,多谢郎君前日救助之德。”

  说罢便转身坐在窗下,琴音顺着窗户飘荡而出,于院中景致相合,犹如仙乐。

  王仲辅开始只是阖目倾听,不一会儿便睁开眼睛,与罗月止对了一个眼神。

  他摇摇头,眼中既是赞叹也是难过:“惊才绝艳,少年沉着,谁听了这琴音能不怜惜她?”

  王仲辅去看茶坊悬挂的水牌子。

  “不行,我听完她的身世,再听这琴音总觉得不落忍。多点些茶饮果子吧……小娘子如此佳人,从前屡遭奸人祸害,日子过得不好。既远离故土从头来过,就绝不能再受钱帛上的委屈……”

  罗月止不动声色,心说我这一套广告策划,针对的就是你们这样多情又心软的书生。

  咱就是说正中靶心,当真拳拳打到心头肉了,一个个非要花钱,拦都拦不住。

  “多谢仲辅解囊。”罗月止笑着喝茶,“接济美人是佳话,可仲辅莫忘了,这里头还有几文钱是要接济我的呢。”

  “你这奸商。”王仲辅佯装恼火。

  罗月止忍不住笑出声音来。

  他们正说着闲话,却听茶坊院落传来一阵声响。

  罗月止与王仲辅转头一看,只见一位极其清秀俊俏的书生解开狭长包袱,里头竟也是一把七弦古琴。他手指虚按在琴弦上,看着姿态,已是蓄势待发。

  诸人面面相觑,惊讶之中带着一丝难言的兴奋:这是撞上来找周小娘子比试琴技的人了。今日竟有幸得见如此场面!真是值了!

  王仲辅惊讶问:“踢馆也是你安排的?”

  谁知罗月止也是一脸迷茫,并不知内情。

  这位后来的书生对周遭惊诧视若无睹,凝神静气,羊脂玉般的手指拨弦,一言不发,直接跟上了周鸳鸳的《秋月照茅亭》。

  周鸳鸳年纪虽小,但心态之沉稳当属罕见。

  她被突如其来的琴声牵扯,但音乐未歇,指法丝毫未乱,渐渐与后者交融,如同溪流汇聚,不分彼此。

  周鸳鸳甚至有心给它留出一些空处来,丝毫没有争抢攀比之心,只愿琴曲在这样的左右映和中更加悦耳。

  小娘子胸襟如此,让在座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无声赞叹。

  《秋月照茅亭》一曲毕,就轮到书生出题,他弦音一震,改调《小胡笳》。

  在座懂琴的人都点头。《大胡笳》《小胡笳》两本琴曲并蒂,凄凉悲哀,乃为蔡邕之女蔡文姬所作,可作为上一曲的继承。

  文姬在乱世中为胡骑所掠,远离中原,正是无限凄凄乡愁,生死别离。

  蔡文姬命运多舛,如今女子又如何?不还是万事蹉跎,身不由己。这不正像是周鸳鸳的遭遇:四下虽无战火,却依旧要颠沛流离,不见故乡。

  周鸳鸳倍感此情,屈指跟随,用琴声以作回音,动人肺腑。

  在座的茶客书生竟已有很多低下头偷偷拭泪,被这如泣如诉的琴曲感动到难以自抑。甚至有几个书生躲都躲不住,坐在椅子上拿袖子挡着脸,哀极痛极,直接就开始抽抽嗒嗒的了。

  一曲终了,周鸳鸳从二楼走下来,径直去找那位弹奏琴曲的客人拜谢。她低下头,在客人面前长久地屈膝不起。

  “听闻柳井巷周小娘子身世坎坷,又有精湛琴艺,今日慕名前来相见。”这位带头弹奏《大胡笳》的书生开口,又是震惊四座。

  众人此时方才惊觉,这位俊秀无比的书生,竟是位身穿男装、素淡装扮的小娘子!

  “奴家一时感慨痛惜,做错事了。本不该选《小胡笳》的,叫你回忆旧事又添伤心。”这位男装娘子起身,伸手去扶周鸳鸳,“快快请起。”

  “娘子真情,我能听得出。”周鸳鸳突然跪在地上,“您琴技远胜于我,温柔胸襟亦远在我之上。倾慕之情难以言表,寿州周鸳鸳,愿拜您为师!”

  茶客见此场面,无不哗然感叹。

  这位男装示人的娘子自言名叫秋月影,取自“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的诗句。她如今是长乐坊的乐伎,听过周鸳鸳的身世。她自己祖籍亦在寿州,这才对周鸳鸳上了心,今日特意男装出行前来相见。

  结果两曲琴音相识,正是觉得与周鸳鸳尤为投缘,自然有亲近之意,秋月影看她拜师之心格外虔诚,便真的同意收下她做徒弟。

  今日来茶坊的客人可是大饱眼福,竟就在现场观摩到了这一段佳话。

  “美人并蒂,相识相知。”王仲辅长长地叹息,“你今天邀请我来得正是时候,此般感人至深的场景,人生哪得几回见,千金亦是难买。”

  罗月止也挺感动的,但不只是感动于女孩之间的相知相怜。他又举起了手中的毛笔,嘴角带上了一丝诡异而神秘笑容。

  当真是人生哪得几回见……

  这么好的营销素材,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你说这找谁说理去?

  新的都市传说这不就来了!

  秋月影人如其名,为人透彻又坦荡,后来直接问周鸳鸳道:“你说你母亲不愿意让你做乐伎,可我就是个乐伎。你若拜我为师,会不会有负母亲的嘱托?”

  周鸳鸳摇头:“母亲是怕我受苦,才不愿叫我轻易入囹圄。她自己也做过乐伎,知道其中有多少身不由己,绝没有轻贱师父这样的女子的意思,您……“

  小姑娘声音又有点哽咽了:”您愿意教导我琴艺,怜我爱我,母亲的在天之灵,感激您还来不及……”

  这话多感人啊,自然也被罗月止添到了新的话本里!

  最近一段时间,开封瓦子新作频出,如今又多来了一段故事。这是自《柳井巷寻仙记》之后出来的又一篇奇作,名唤《柳仙月女并蒂花》。

  讲的是千年之前两位仙子下凡尘度劫难,在滚滚红尘中相互扶持,而后立地飞升,重获仙籍的故事。

  《并蒂花》从头到尾都隐去了秋月影和周鸳鸳的真名,也并没有直说和《寻仙记》中的人物有什么关系,把真事托意于仙葩玉女的奇幻故事之中。

  但有心的人自然能从中觉出熟悉的影子,一传十十传百,都能从虚构故事中隐隐约约找出原型来。

  秋月影乃是小有名气的乐伎,她偶尔来柳井巷茶坊教习自己的新认下的宝贝徒弟,两位美人或携手登二楼拨弦,或端坐在柳下矮台中弹琴,双花并蒂,美不胜收,柳井巷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茶坊预约的花笺已经从十几贯钱炒到了二三十贯,价格翻了一倍不止。可以说是一夜之间名动京城!

  斗转星移已是个把月时间。

  罗月止经由钱员外和邱十五的帮助,已经逐渐接了几单广告生意。

  生意有大有小,有订购宣传页的,也有需要罗月止诊断生意、在原有品牌基础上加以改进的。书坊进项逐渐增加,库中银钱也在逐渐增长。

  但罗月止最牵挂的还是茶坊这一单,他心中隐有所感,这单生意会做得尤为成功,甚至是自己想象不到的成功。

  罗月止既要照看书坊生意,又要照看广告生意,家里照顾罗邦贤也需要他搭把手。

  他焦头烂额,整日忙得像个陀螺一样,夜夜沾枕头就睡,跟累昏过去似的。

  后来实在是扛不住了,罗月止终于想起请牙人给介绍了一个小厮,至少能放在家里当个帮手。

  这孩子名叫王场,十五岁上下,浓眉大眼看上去很老实,就是说话有点结巴,好多人家因为这个原因都不愿意要他。

  但罗月止看他却觉得颇有几分眼缘。

  罗月止问过李春秋的意思。李春秋觉得,总之就是让小孩在家里帮忙,做些青萝干不了的苦力活,又不是要带出去见客人的。他为人老实勤恳就成了,结巴就结巴,不是什么要紧事。

  罗月止也觉得可以,就和牙人签下契约把王场带回了家,雇佣他五年时间,五年后任由去留。

  王场沉默寡言,不会说好话,也不会奉承主家,但做事是真利索,为人看着也踏实。

  罗月止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终于能放下心来好好睡一觉。

  ……结果一做梦就梦到了赵宗楠。

  梦很浅,做会儿就醒了。

  罗月止注视着黑暗发呆。

  想来他们已有一个月时间未见了。

  罗月止记得蒲夫人的生辰就在五月末,也不知道生辰宴办得怎么样,那份羊毛毡的礼物她喜不喜欢,会不会高兴地拉着赵宗楠,同这个最小的儿子多说几句话。

  赵宗楠祝寿的时候会说点什么?

  他那巧舌如簧的程度不比罗月止差多少,肯定能把蒲夫人哄得高高兴兴的。

  赵宗楠会不会亲自把礼物送到蒲夫人手里?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罗月止昏昏欲睡。

  夜里有些凉,他抱着被子把自己裹成个卷儿,安安静静地想:赵宗楠送礼物的时候,会不会稍微想起他?

  ……

  十日前,赵宗楠从母亲的寿宴上退席已是深夜,被安排在郇国公府偏院休息。

  他吃酒吃得多了点,背着手静静站在院子里醒神,满目熏然,在灯笼微弱光芒的照耀下俊朗依旧,如同玉山染红霞。

  倪四在他身边伺候着,安静不说话。

  “母亲说一套生肖毛毡里,她最喜欢那只回身衔尾的小狗。”赵宗楠突然道。

  他声音不大,只能在寂静深夜中听得清。“她说那是她的属相,也是我的。”

  倪四沉默半晌:“夫人一直惦记着官人呢。”

  “我自然知道。可我只能让她惦记着,多来探望她都做不到。”赵宗楠说话带着气音,好像是轻轻笑了一下,“是我枉为人子……”

  倪四低头:“不是官人的错。”

  赵宗楠轻声问:“那是谁的错,是叔父的错吗?”

  倪四心中咯噔一声,不敢接话。赵宗楠字里行间有怨气,是绝不该有的怨气。这份突然表露出的情绪倪四接不住,故而只能假装听不出。

  “母亲说,那只拼命想咬自己尾巴的蠢狗很像、很像我儿时模样……她说的不对,那狗子傻得透顶,同我分毫不像。”赵宗楠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倪四要去扶,被他拒绝了。

  “你说他是怎么毡的?别的生肖都那么伶俐,就这只狗子,蠢得这么厉害。”赵宗楠好像真的醉了,喃喃道,“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他觉得我蠢?”

  倪四实话实说:“罗郎君并不知晓官人生辰,自然不是有意为之。那小狗天真无邪,栩栩如生,更不是像有意做丑玩笑。”

  “你……你被他骗了。”赵宗楠突然笑了起来,醉眼薰薰,笼云罩雾,叫人看不清楚,“他才不是什么老实人,看着斯斯文文,其实心眼比谁都要多……”

  赵宗楠语气飘得厉害,好似已神游至数十里之外:“他……”

  倪四还是上前扶住他手肘,提醒道:“官人,夜深了,还是早些休息。”

  赵宗楠勉强被倪四唤回了神。

  他捏着自己的双目之间的晴明穴,很快把情绪收了回去,不再为难下人,被倪四搀扶着回房。方才未尽的话,到底也没有说完。

  倪四伺候赵宗楠入塌,吹灭房中的烛火。赵宗楠似乎终于醒了酒,在黑暗中吩咐:“不胜酒力,胡说八道了。方才的话莫要叫旁人知道。”

  倪四低声唱喏,从他房间中退出后自己下去休息。赵宗楠睡觉从不用人看顾,从小就这样。

  他素来很守规矩,对于一个如此身份的宗室来说,甚至规矩到有些局促了。

  其实那一晚,罗月止过得也并不怎么快活。他熬了整个通宵做策划方案,身边点着一豆微弱的烛火,默默陪伴他整宿无话。

  在那个无风的夏夜里,他们其实安静得如出一辙。

  ……

  如今已是六月初。

  柳井巷茶坊生意的火爆程度超出所有人预期。第一个月的分红已经算出来了,交到罗月止手里竟有六七十贯钱。

  罗月止笑道:“周老翁与鸳鸳是不是后悔了?我帮宴金坊整理生意,拢共才收了一百贯钱。而如今你们一个月便要分给我这么多钱。”

  周鸳鸳摇头:“帐不是这么算的,您拿的分红多,我们茶坊挣得更多,这是一荣俱荣的生意,您之前都跟我们说明白了的,我们自然不会赖账。”

  她抬头看秋月影,眼巴巴的:“是不是,师父?”

  秋月影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罗月止又道:“既然如此,咱就按照契子说得来办……两位娘子心意我领了,还请放我回去吧。”

  “郎君在这儿坐着不好么?”秋月影笑问,“离琴弦这样近,一会儿听曲岂不是听得更自在。你若离远了,我与鸳鸳坐在这柳树下也无趣,该找谁说话去?”

  罗月止苦笑:“近听琴音自是美妙,可我快被客人们的眼光戳死了,确是不太好受。”

  罗月止此刻身处柳树之下,席地坐在娘子们弹琴的低台之上,基本上是在和她们膝盖抵着膝盖说话。

  柳井巷茶坊的广告宣传,从一开始针对的便是读书人,院中来往的大多是肚子里有些文墨的秀才。

  他们心肠软、又有些微妙的钝感,在知道了周鸳鸳的旧事后,不忍有过多狎赏的心思,不约而同选择克己复礼,到目前为止茶坊秩序都维持的很好,基本上没有人过来闹事拉扯。

  偶尔有几个胡搅蛮缠的,都被阿虎他们拦下了。

  罗月止所坐的这个位置,已然越过了秀才们约定俗成的“雷池”,在这些酸秀才眼里,就近乎是到了和美人一亲芳泽的程度。更何况是两位美人主动邀请他坐过去的!

  他们大都不知道罗月止底细,自然对他心生妒忌,总有人酸唧唧地往罗月止这边瞄。

  罗月止哪儿能消受下这满院子的酸劲,赶紧告饶,怪委屈的:“我脊梁骨都开始疼了。”

  两位美人忍俊不禁,终于松口要放罗月止回去竹桌上坐。

  罗月止千恩万谢赶紧爬起来走了,回到自己的竹桌,继续埋头写他的广告策划。

  同桌的王仲辅笑话他不解美人心。罗月止说他酸,轻轻踹了他一脚让他乖乖喝自己的茶。

  他还吐槽王仲辅,说平日里就数他最爱看人笑话,没事的时候请自己反思反思。

  谁知不一会儿到了弹奏的时辰,周鸳鸳坐在柳树下突然抬高了声音询问:“罗郎君想听甚么?我弹给你听。”

  他们柳井巷茶坊向来是没有点曲儿的规矩的,全靠美人垂青,此等光荣堪比登科提名。

  这下盯在罗月止身上的视线更是像刀子似的,恨不得一戳一个洞眼儿!

  罗月止有些急了,鬼迷心窍,一时想不出别的曲名,犹豫片刻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劳烦小娘子,那就《天风环佩》吧。”

  慕名来柳井巷茶坊的人追求的就是一个“仙”字,还有什么曲子比《天风环佩》更妥当呢。大家虽看他不爽,却觉得他曲子选得还挺好。

  周鸳鸳含笑答应,道过一声“请师父与诸位郎君点拨”后低头弹奏。

  她最近心情松快不少,琴音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凄冷,同野趣清茶相互佐合,更是奇妙非凡,真有种隐居山林,偶遇游仙的境外之意。

  王仲辅听得神清气爽,正要和罗月止分享观点,却见罗月止听着琴声发愣,跟当场飞升了似的。

  “月止?”

  “嗯。”罗月止醒神,笑看他,“仲辅觉得如何。”

  王仲辅随口问:“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对此曲如此钟爱,听得这样旁若无人。”

  “哪儿的话。”罗月止低头拢了拢袖子,下意识摩挲布料,“不过是最近累着了,听什么都要发愣。”

  王仲辅未曾起疑。

  罗月止微微垂眼,想着那个在水榭边抬头看他的宗室美人。想着他扶摇直上、横跨夜月千山的《天风环佩》。

  单论这首琴曲,状元楼茶坊的乐工娘子弹得好,今日柳井巷中周鸳鸳弹得也好。

  ……但当日徐王府中那一曲才算是最好。

  从徐王府出来之后一个月好像发生了太多事,只叫当日情形都如同在梦里一般。

  罗月止平日也没什么闲工夫惦记这些私事,可毕竟心里头装着人,见他不到便时时发空,此时越听越觉得寂寥。

  罗月止怅然不语,在琴声中低头喝薄荷茶,一口接一口,喝茶喝出一股炫酒的气势来,简直都要被自己的恋爱脑感动了。

  他正惆怅着,却耳听茶坊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倪四称赞:“原来这便是近日京中风头正盛的柳井巷茶坊,果真自成野趣。”

  罗月止瞪大眼睛,一口茶水呛到了喉咙里,“噗”地喷了出来。

  王仲辅并不是游手好闲之辈,罗月止过来写广告策划,他也是要写文章的,如今写得正快意,差点被罗月止一口茶喷湿了纸张,吓了一跳,半生气地叫他:“罗月止!”

  罗月止想叫他小点声,结果气没喘匀,薄荷茶的小凉风嗖嗖往喉咙里灌,只能捂着嘴咳嗽,咳得脸蛋子都泛红了。

  来人已然入院。

  茶坊地方不大,自要走进门阶,院中宾客皆可入眼中。

  赵宗楠充满笑意的声音从罗月止背后传来:“多日不见,月止怎么学起西子捧心来了。”

  罗月止方才咳得难受,当然捂着胸口,听他戏言连忙把手放下去了,起身低头行礼:“……西子怎么能是这样的仪态,不如说我是东施效颦妥当。赵大官人,好巧。”

  王仲辅也起来行礼。

  赵宗楠道:“二位不必多礼。今日意在寻访自然,落入俗礼岂非不美?”

  阿虎没见过赵宗楠,神态自若过来伺候。

  倪四将怀中的柳叶花笺递过去,阿虎便依照预约给他们安排了菊丛旁的竹桌。罗月止方才还想这位置这么好,怎么客人却姗姗来迟,原来今天还有这么一出巧合等着他呢。

  柳井巷茶坊还真是出息了,名头大到连宗室都慕名而来!

  “我一个人也是无趣,二位郎君不如同坐。”赵宗楠问道。

  王仲辅坦坦荡荡的,自然不会推脱,却见罗月止跟棵小木头桩似的站着,楞楞反应了一会儿才答应。

  王仲辅突然想起何钉之前说的话。他心道:这人果真是胡说八道。若月止真对这位宗室有心思,被邀入席可不得高高兴兴过去,才不会像现在这样。

  只能说王仲辅此人少年懵懂从未动过心,若真的涉足红尘,便可知何为瞻前顾后、脑袋发昏。

  罗月止与王仲辅原本坐在一起,就跟到奶茶店写作业的小学生似的,铺得满桌子都是纸。此时赶紧收拾干净了,换座到赵宗楠这里陪他共坐聊天。

  赵宗楠喝过茶水,对那道薄荷茶竟也是赞不绝口。

  几代天子对宗亲管理甚严,虽待遇优厚,却无事不允出京。这南方风味的茶水饮子,若非被千里迢迢传至开封,就算赵宗楠身份尊贵也是几乎没有机会品尝到。

  柳台曲声停歇。片刻之后,一位身穿青色纱罗裙的美貌小娘子从低台上走下来,正是周鸳鸳。

  整座院子被罗月止帮衬着修葺一新。而周鸳鸳的穿戴是她那位师父重新备置过的,皆是素雅淡丽,符合她的年纪和性情,此时移步,如水如云。

  周鸳鸳抱着琴走到菊丛竹桌旁,同罗月止等人见礼:“见过各位郎君。”

  她是冲罗月止来的,恭敬地问道:“郎君方才点的曲,您觉得我弹得如何?”

  “方才一曲是月止点的?”赵宗楠突然抬头看向周鸳鸳,又看了看罗月止,问得语焉不详,“《天风环佩》?”

  罗月止:……

  罗月止有种深夜网抑云被人当场逮捕的尴尬,恨不得直接钻到地缝里去。

  “弹得自然是很好。”罗月止也没什么义气,把话题往王仲辅那里引,将移桌带过来的笔记递给周鸳鸳看,“小娘子看,这位王仲辅王郎君听你的琴曲颇有感触,给你写了好几页品评呢!”

  “这这这……”王仲辅此时反而脸皮儿薄了,微红着脸想把乐评抢回来,被罗月止强行镇压。

  “真的?”周鸳鸳安放好怀中的琴,将笔记捧到手心细细地看,喜笑颜开。

  她从前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姿容不过清秀,如今茶坊生意转好,生活安定下来,再换上干净素雅的穿戴,粲然一笑,眉目间已见倾城之姿。

  茶坊里到处都有人在盯着这边,醋味儿顺着茶风呼呼往罗月止脸上扑。

  罗月止哪儿敢说话,低头吨吨吨喝茶水。

  “多谢王郎君。”周鸳鸳屈膝行礼,她能看懂王仲辅的品评,又是个礼数端庄的好娘子,看得出曾受到过很好的教育。

  “我家鸳鸳问得是罗郎君的意思,怎得就这样被你蒙混过去了?”秋月影和茶坊的人混熟了,笑着提醒道,“鸳鸳可别被他给诳住了,得叫他自己点评。”

  罗月止也是近日才反应过来,这位娘子看起来坦率可爱,实际也是个顶腹黑的,难对付得要命。

  “秋娘子说得是,借花献佛可不磊落。”王仲辅把自己的乐评收起来,决意报复,笑眯眯添柴火。

  罗月止苦笑,被架起来烤得火烧火燎。

  赵宗楠静静听了多时,此时竟开金口:“那便说说吧。我也想知道月止的意思。”

  这话一出,罗月止是彻底被人一脚踹进了坑底。他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赵宗楠,谁知正对上他的目光,他表情没什么特别的,和颜悦色一如往常。

  可越是见他这幅气定神闲的模样,罗月止越觉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妙,下意识回避开视线。

  他这下不觉得遭火烤了,单觉得后脊背一阵阵发凉。

  罗月止逃不过,只能老老实实点评起来。

  他同王仲辅说得差不多,只不过多夸赞了周鸳鸳心境上的长进。

  “然听闻此曲,不禁想起之前曾有幸听过另外一曲《天风环佩》,其意境尤为幽远,与今日之曲略有不同。”

  罗月止端水端得辛苦,颤颤巍巍保持着平衡。

  “当然……当然不是说小娘子弹得不好。只是花有千种颜色,树有万般姿态,仙亦有不同的仙法。有小娘子这样凌波飘然的,也有沉着清幽的,可凭自己的意趣施为,各有风姿,正是此曲的特殊妙处。”

  王仲辅看了罗月止一眼。心说月止真是有意思,弹琴的漂亮娘子在前,单说她自己的琴便是,怎么还突兀地提起了旁人,实在是有些奇怪。

  他素来巧舌如簧,怎得今日却不会讲话了。

  更何况罗月止听琴从来都是和学子们一起的,怎么王仲辅却不记得有这样一首惊艳非常,令人过耳不忘的《天风环佩》?

  可谁知,这已经是罗月止能组织起来的最不得罪人的一段话了。

  赵宗楠眼光就盯在他身上呢,跟催命似的。他若不这么说,不定日后会遭这位宗室如何戏弄。

  赵宗楠静静看着罗月止,看他对这位弹琴的娘子百般夸奖,却不敢把眼神放在自己身上,字里行间皆是对那位美貌娘子的回护。

  他还不忘夸奖中带一句赵宗楠的琴曲,就算是都有着落,两边不得罪,折中之意再明白不过。

  ……待人接物当真是周全。

  赵宗楠自小被养在深宫,藏拙之道刻进骨子里,素来有喜怒不行于色的名声。

  他脸上仍旧带着淡然自若的微笑,却有一股莫名的阴郁从心窍中升起来,并不热烈,只是幽幽地燃着,将情绪炙烤得有些许不适。

  他很少感受到这样的情绪波动,罕见到自己都觉得莫名。

  他知道自己从未见过像罗月止这样的人,的确对他略有几分在意。之前忍不住戏弄他几句,想看他的反应,看他绞尽脑汁回应自己的模样,觉得有几分趣味,不过玩闹罢了,并不算当真。

  赵宗楠反复自省。

  长袖善舞、巧语频出,他一开始不正是被罗月止这份特质吸引的么?

  赵宗楠后牙咬得有些紧。

  ……怎么如今,自己却好像又不喜欢他这样的通达圆融了?

  罗月止偷偷观察他脸色,一时间没瞧出什么不对来,自以为这一遭挨过去了,有惊无险,便放下心来继续听曲子喝茶。

  正是觉得自己忒机灵,还挺满意的。

  他说话笑盈盈,对赵宗楠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过分恭敬。赵宗楠看得出来,这是对自己之前的“控诉”留了心,如今行事作风没有任何一点缺漏,决不让赵宗楠再觉出他态度生疏。

  可他越是这样,赵宗楠越是觉得颇为不顺眼。

  罗月止对此浑然未觉。

  他惦记着周家爷孙俩的苦难经历,本就想着要帮衬一把,但暂且没有想到门路。

  今天突然遇见了赵宗楠,罗月止突兀有种柳暗花明的感受,顺势在他面前将两人辗转凄凉的身世细细讲了一遍。

  周家老幼远上东京,除了讨个活路,也是想将寿州乱象上呈天听,替周鸳鸳死去的父母讨还公道。

  罗月止询问赵宗楠,可有什么帮忙的办法。

  赵宗楠反应却出乎罗月止预料。

  他微笑开口,仿佛话里有话:“我早听闻月止乃这柳井巷茶坊的座上之宾,深得佳人青眼。如今小娘子未曾出言求我帮忙,月止却急得坐不住了,把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操持,实在是怜香惜玉,可成一段佳话。”

  罗月止听出他话里带着刺,却不知缘由。

  但他没顾得上细琢磨,注意力都放在为周家人说项上,张口便是应答如注:“官人说笑了。此事不仅关系周家一户之得失,更关系到地方民生安稳。若他们所言属实,这官司便与寿州千万百姓都休戚相关,绝不是什么小事。还望官人体谅黎民疾苦。若他们有幸叫官人加以点拨,便是再好不过。”

  赵宗楠心里不舒服,但看他摆出这副为国为民、光风霁月的样子,也是无从发作,默默喝了口茶,片刻后方开口问他:“他们在东京落脚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自己想过办法没有,登闻鼓可敲过了?”

  “敲过了。”罗月止点头。这问题他之前也问过周家老小,故而不必再去询问,自己就能直接回答。

  “敲是敲过,鼓状也托人润笔后递交上去了,可在此之后便再无消息。”罗月止继续道。

  “后来周家老少两个去登闻鼓院问了好几次,次次回复都不一样。登闻鼓院人说院判忙碌,不得拜见,只有手底下的衙役同周家人沟通。但他们一会儿说非本地主户不可上状、一会儿说根本没收到周家状纸、一会儿又说他们鼓状有错字不可用……颠三倒四,油盐不进,总之是毫无个结果。后来周家想把鼓状要回来,他们登闻鼓院竟然不给。”

  “还有这事儿?”王仲辅也是头一回听罗月止提起,震惊道,“章法规定,天子臣民皆可上登闻鼓院陈清冤屈,怎么可能不让地方百姓上诉?鼓状中若有些许误使文字,只要不妨碍把事情说清楚,就都是可以使用的。再不济也要退回重写,哪儿有扣下不发的道理?”

  “我也觉得其中有蹊跷,这才让他们暂且不做声张,以静制动。”罗月止回答,他压低声音,“寿州官吏若真有横行乡里的恶迹,怎这么久都没听人说起过,也没见监司去查?我看其中或许……”

  “未得证据,休要妄言。”赵宗楠道,“泱泱皇城,说话需时时谨慎。”

  罗月止明白他的意思,本也没想把话说得多确凿,故而乖乖收声。

  赵宗楠静静看了罗月止一会儿,神情看不出深浅。但他最终还是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今日疲乏,我先行回去了。月止明日去界身巷找我,我有话同你说。”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微妙:“记得带着周小娘子同去。”

  此句落地,赵宗楠径自离开,叫人把罗月止与王仲辅的帐都记在自己名下。

  罗月止其实已经稍微觉出他情绪不太对。听他略显冷落的语气,原以为这个忙他不想帮得,没成想他最后还是答应下来了。

  罗月止赶紧谢过,让王仲辅稍等,自己亲自送他出茶坊,一路送到柳井巷巷口,直到他登上马车远远离开。

  赵宗楠没有拒绝他的陪同,但这一路上也没同罗月止说半个字。

  他仗着自己腿长,走得快极了,罗月止紧跟慢赶一路也没追上,都以为自己是在参加竞走比赛了。

  罗月止站在巷口,无奈地看着马车屁股长扬而去,心里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赵宗楠今天好像有点阴阳怪气的,这是可以说的吗?

  回府之后,倪四忍不住问道:“官人不是知道了柳井巷茶坊乃罗郎君的产业,这才专门去见见他,怎么呆了片刻便走了?”

  赵宗楠不说话,就静静看着他,眼神罕见的有些发冷。

  倪四如坐针毡,惊觉自己僭越,连忙闭嘴不问了。

  周鸳鸳听罗月止说了赵宗楠愿意帮忙的事,既高兴又胆怯。

  她从未与皇亲国戚交往,而之前所认识的官宦人臣,无一不人面兽心、大行苛政,并不足以信赖。

  罗月止怕她抵触,同她讲了很多赵宗楠的好话,言辞之恳切,皆听得出是发自肺腑。

  秋月影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竟也帮着罗月止劝了几句。

  赵宗楠经年爱惜羽毛,积德累功的效果就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了。但凡在东京居住年头久些的人,很多都听说过赵宗楠的贤名,秋月影正是其中之一。

  她曾亲眼见过徐王府施粥施药,对赵宗楠印象也是很好的。

  却没想到今日与罗月止同坐的英俊郎君,就是传说当中的那位宗室名贤……果真是貌如其人。

  周鸳鸳这才放下心来,翌日同罗月止一起去界身巷拜见。

  这次赵宗楠亦是派遣了车马接送,但此行来接人的车架朴素,全无装潢,和之前那金雕玉砌的豪车全不可比拟。罗月止坐在舆中腹诽:现在又知道低调了……照这么看,赵宗楠之前果真是故意臊他的!

  马车未曾走大门,从南边的小巷穿行而过,停在了赵宗楠私宅侧门百步之外。罗月止与周鸳鸳步行入院,自有倪四等候接引,将他们带去堂上。

  赵宗楠此时不在堂中,倪四只叫二位来客坐下稍后,自己转身下去通传。

  罗月止一看堂中就觉得古怪。

  主座之下,左右各有一对梨木凳,右手边两张凳上都放着木盒杂物,左手边两凳虽空着,却挨得极近,若罗月止和周鸳鸳就这样去坐,便免不得胳膊挨着胳膊,腿挨着腿。

  罗月止闹不明白。这私宅乃赵宗楠方便管理质库生意购置的,自要避人耳目,这他能够理解,但和徐王府比,规矩未免也差太多了。

  倪四也挺有意思,叫他们过来坐,却连凳子都没有好好规制。

  罗月止当然不能就这么去坐着,让周鸳鸳稍等,自己挽着袖子亲手帮主人家整理整理,将木盒杂物摞起来放到旁边桌子上去了,又将两对梨木凳摆放妥帖,自己坐在左边,叫周鸳鸳坐到右边。

  他坐定叹了口气:这样多宽敞……

  结果他前脚拾掇完,后脚倪四便回来了,就好像一直从后面窥探着似的。他深深看了罗月止一眼,将赵宗楠引至主座,又叫上了茶水和冰鉴。

  罗月止抬头看赵宗楠今日形容穿戴,不由暗自晃神。

  认识这么些日子,他还从未曾见过赵宗楠穿重复的衣服,但今日这身尤为好看,头悬莲花小冠,身穿雪白长袍,外罩青纱襕衫,行走犹如谪仙。

  但是这一身,怎么跟周鸳鸳的衣裙颜色有点像?

  赵宗楠周鸳鸳俩人都在罗月止面前坐着,齐齐看向他,青衫似可入画,宛若一对璧人。

  罗月止:…………?

  罗月止觉得自己心脏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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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赵宗楠和罗月止微笑着邀请对方喝自己泡的茶……然后同时被酸倒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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