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云琢一手撑着伞, 一手提着灯,臂弯微微平举着。

  伞外的天地间风雨如晦,伞下, 他的怀里, 却是另一种地动山摇。

  秦云盏抱着他贴着他的部分一片炙热, 像是能将潮湿的雨气都蒸发殆尽,却在说完那几个字的瞬间陡然狠狠的又推开了他。

  这一推几乎是用尽全力,让人不禁怀疑他方才的决绝语调皆是当了真,师云琢微退了半步, 雨水撞进了伞檐下, 沾湿了他的脸颊, 冰冷湿滑的濡进衣服里,他终于忍无可忍, 冲口而出道:“秦云盏你给我站住!”

  瘸腿的少年背对着他停下了, 方才是真的打算要跑了似的, 居然还真跟他拉开了不短的距离, 此刻已经站在凉亭的边缘处了, 看不见他的表情。

  师云琢咬牙道:“你还想让我跟在你身后找你是不是?你是嫌我的麻烦事还不够多!还是就是有意要折腾我!”

  “你可以不找我啊!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现在就可以从你身边彻底消失!”秦云盏强忍着酸涩大声道。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不找你!”师云琢吼出声:“我管你你要跟我置气,可我忍着不管你,你又这般......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秦云盏呆了呆。

  “凤家庄不是都已经给了你一个很完满的解决办法——”

  师云琢狠狠的扔掉了手中的伞,这一刻他像是气急了, 也不再体面,穿过浓厚的雨帘, 疾步冲进了凉亭中。

  他握住了少年的肩膀,被手下单薄的质感震慑,而后用力将人掰过来正对着自己。

  “你不是要偷听吗?为什么听了一半人要跑!有胆子做梁上君子, 就把话听完啊!”他怒声道。

  “我,我想听完......但是我就带了一张传音符。”秦云盏的双眸通红,嗫嚅道。

  师云琢怔了怔。

  他蓄了一肚子的教训人的话,在这一刻悉数哑火了,对着秦云盏委屈悲伤的脸,他的心如刀割般疼痛,这么多天的烦扰蓄积也远远比不上这一刻的难过。他以拇指抚上少年的脸,被雨水重刷的脸颊是冰冷的,眼泪却是灼热的,融化在他的指尖。

  “我看到外面天暗,你的房间又没有灯,就急急的点了灯来寻你——”他翕动嘴唇,艰难道:“我什么也没答应他们,只许给过你承诺!我甚至打算明天就带你回箫下隐居,你到底在乱想什么?”

  秦云盏:“你不讨厌我吗?你不躲着我了吗?我说我喜欢你,你是不是没听明白?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喜欢?”

  师云琢:“我......”

  男人的脸上闪现过迟疑。

  许久,他抿了一下唇角,低声道:“我想我知道。”

  他说这话时,掌心托着秦云盏的脸颊,指腹摩挲着少年的脸颊和唇角。

  “你知道?”秦云盏呆了呆。

  “师尊之于师娘,宋鲤之于凤襄,裘难之于蔺少梧。”师云琢说。

  他还真知道,明明白白的知道。

  听到最后那一对例子,秦云盏骤然生出一股破罐破摔的精神,“那你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就是从那天,我偷偷亲你开始!”

  “你偷偷的亲——”师云琢一时愕然,竟语塞,“几,几时?我全然不知。”

  “你不知道?!”这回换秦云盏错愕了。

  他不知道!那时他竟然是真的睡着了?!并非故意避着自己,瞧自己的洋相!

  秦云盏深知师云琢不会撒谎,在这一刻,他纠结来去的心中刺倏地被拔出了。那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让他旋即难以克制,“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你又笑什么?!”师云琢疑惑了。

  这条小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背着他生出了这么多的心眼子,简直教他有些捉摸不透,他不由得更生出几分不安与关切。

  “我当真是不知道,你......亲我作甚呢?”

  秦云盏忽然不想解释当时他那矫揉造作的心路历程,回过头来看这么些天跟师云琢闹别扭的他本人,简直是个活生生的大傻逼。

  “想亲就亲了,谁还记得为什么。”他嘟囔道。

  师云琢颦眉。

  他的眼底闪过几许不知名的复杂情绪,低声道:“那你现在要我......如何?”

  这便又是一个许诺了。

  秦云盏想,告白想要的,当然是你得回应了,接受或是不接受。

  虽是在对他有求必应的包容着,却也是在宛转的回避着这个问题,秦云盏能隐约觉察到几分。

  若是换做从前,他大概会胡搅蛮缠的让师云琢给他一个答案。

  但在这一刻,他却忽然知足,不想奢求那么多了。

  答案重要么?

  不重要,

  没有什么比师云琢如今还在他身边,任他予取予求更好的了。

  那天的遗憾,总要弥补吧?

  “我想再亲你一下。”他忽而挑起眉峰,目光微微发亮,带着狡黠和不讲道理。

  师云琢愣了愣。

  他的脸颊飞过薄红,蔓延至耳垂和脖颈,像是胭脂染玉,似是踌躇许久,他缓缓的倾身凑过去。

  “好。”

  ......

  雨丝如幕,将万事万物蒙上了模糊的帘重。

  凉亭下的耳鬓厮磨转瞬即逝,那把被扔在地上的雨伞重新被捡起,护送着两个紧紧贴靠在一块儿的人返回厢房。

  地下的水洼一个接着一个,路难走至极,师云琢背着秦云盏,秦云盏替他撑着伞,两人好像一点儿也不急着走完这段路,竟还有闲情逸致聊天。

  “虽说凤家庄有不仁义之嫌,但到底还是占理,你记得把黑市得来的灵石归还给他们,此事就算了结,也省的他们拿下话柄借题发挥,听到了吗?”师云琢道。

  “好,师兄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听师兄的。”秦云盏趴在他背上乖巧的不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末了却又愁上心头,“可是师尊的病怎么办?红姐之前不是说,那个什么药——又涨价了么?”他懊恼的抓乱了头发,“真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们总要想办法去筹钱啊!”

  “这事里面大有门道,未必是你所想的那样。”师云琢瞳光微凝,意有所指道。

  “什么意思?你是找到解决之法了么?”秦云盏奇道。

  “不久前有人提点于我。”师云琢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色道:“她说师尊的伤治了这么久,投入众多却依旧缠绵病榻,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那位医修的水平不佳。”

  “对啊。”秦云盏一瞬间有种醍醐灌顶之感,“霜行峰上的医修那么多,我们为什么没有换一位瞧瞧呢!多征求点儿意见,集思广益啊!没准儿能换个药方呢?”

  “只因当时为师尊诊治的是霜行峰白宗主首徒徐致远,整个霜行峰,除了白桦白宗主,再没有比他境界更高的医修了,又是红药牵的线,怎好意思质疑。”师云琢轻轻叹息道:“现在想来,倒是我思想太过单纯了。”

  秦云盏:“哦,所以你才能那么理直气壮的拒绝凤绥的提议。”

  师云琢面无表情道:“就算没有这回事,我也会斩钉截铁的拒绝凤绥的提议。”

  “为什么?是因为我吗?”秦云盏舔着一张小狗脸,不乏期待道。

  师云琢目不斜视,“出卖人格和肉/体都并非男儿所为,有失磊落,师尊若是知道自己用的药是靠这种途径得来,怕是能气的吐出三斤血,所以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秦云盏翻翻白眼:“哦,那地主家实在没余粮了怎么办呢?”

  师云琢:“把朝光净当了。”

  秦云盏:“......”

  “哇。”秦云盏的嘴角抽了抽,只觉得这位高人简直是救他们箫下隐居于水火,只是思路好像有那么几分熟悉之感,“那是谁让你这单纯的思想忽然之间就变得不那么单纯了呢?感觉一下子就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了,好社会的。”

  师云琢停顿了须臾,略有些不情不愿。

  “澹台衣。”

  秦云盏:“?”

  下一秒,少年气急败坏的叫唤声冲上云霄。

  “什么?!?!你说老板娘私下早就找过你了?!?!”

  “还是她让你到妈祖庙去救我的??”

  “她什么都跟你说了你也听了!!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啊!!还吓唬我说谁都不会管我!!”

  “她故意的是不是!!!她就是故意要看我出洋相!!!”

  “图啥呢她!!啊我丢死人了!!”

  ......

  那厢,一颗水杉树下,澹台衣现出一道朦胧昳丽的侧影。

  大雨中,她没有穿那件遮住脸面的风帽,比起人类在大雨中狼狈的四下奔逃,她却如鱼得水,极为享受雨水的重刷潮湿之感,因为这会让她产生几分回到海底的错觉,畅快自由。

  她的衣裙是鲛绡织就,有避水之能,只见雨水顺着他的裙摆袖口滑落,一粒一粒圆润像是珍珠,而她碧蓝色的长发也被水冲的剔透发亮。

  目送双云撑伞离去,她的眼底闪过几分笑意,而后纵身跃入池塘。

  水底是任她游的世界,施展通达之术,无论从哪处江河湖海小池深井,只要有水为媒介,她都能返回她的瑶泽洞府。

  ……

  “你怎么又醒了?!”对着凝冰塌上坐着的那位,澹台衣的表情有点儿震惊,“不是几天之前刚醒过一次——”

  对方频繁的捏着自己挺直的鼻梁,愁云密布,“我也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最近好像真的不太——”

  话音未落,凝重的忧思氛围也未传达成功,澹台衣就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跟前。这位美人一撩裙摆,脚踩榻上,得意的像个女大王,“哎你之前担心我盏儿讨厌你!我当时就觉得不可能,喏,我这个当娘的分分钟让他承认心悦于你,也算是遂你心愿了吧?开心不开心?感觉如何?”

  对方捏鼻梁的动作微微一滞,显然不太能理解这位空有绝色外表实则不按常理的女大王突如其来的邀功行径。

  “虽然现在聊这个不太合时宜但是——”他幽幽道:“真够缺德的。”

  “缺德?我看你偷着乐还来不及呢!别不识好歹啊!”澹台衣一拍大腿,翻目道。

  对方叹了口气。

  “你也不怕把你儿子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