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肤色应是白皙的,但是却被脏污盖住了容颜,只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和眉心淡淡的红,即便如此,季仲远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之前他遇到的哭泣的少年。

  少年像是吓傻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连怀里的野菜掉了许多都没有发现,季仲远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不该解释,又该说些什么。

  这时候,有人在街角骂道:“野种,傻站着干什么,又想挨打了不是!”

  季仲远目光越过少年,落在他身后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孩身上,那男孩身量要高些,眉心一簇深红如火热烈,竟也是个双儿,这般红艳的眉心,应是少见的具有生育能力的双儿。

  那个双儿也看到了季仲远,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斧头上,只愣怔了半秒钟,转头撒腿就跑,嘴里还不忘嚷着:“野种,等回家我收拾你!”

  被骂的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一步,见季仲远没有什么反应,这才回过身大步跑起来,衣服兜住的野菜沥沥拉拉撒了一路。

  季仲远:“……”

  为什么莫名其妙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还有,这个少年为什么又哭了啊?

  他好像过得不太好?

  季仲远无奈摇摇头,这个世界过得不好的人多了去了,他抡着斧子,找到等在不远处的丁老头,还了他的斧子。

  丁老头笑笑:“你小子还挺横的。”

  季仲远嘿嘿道:“师父还不知道我这个人么。”

  都是一个村的,丁老头哪能没听说过季仲远呢,这小子横地都快上天了,打架喝酒,从来都不缺他,谁家姑娘见了都得躲得远远的,不过他倒是也有原则,对自己家里人还是不错的,没听说过打自己的兄妹,倒是听说过会偷家里钱。

  老头年轻的时候也混蛋过,跟季仲远相处这几天,倒是觉得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小子本质也不坏,这会儿步入正轨,知道好好过日子,以后日子就会越过越顺。

  这么一想,看季仲远便越发顺眼起来。

  他拍拍季仲远的背,说道:“走吧,眼瞅着要下雨了,早点回家去。”

  季仲远抬头,果然见方才还晴朗的天边聚起了一朵朵乌云,到了晚上这雨一定会下下来的。

  两人快步赶回家中,樊雨花早就带着季伯山在门外等着了,看见两人回来了,连忙上前,把几包点心和粗茶塞到丁猎户手中,面上带笑地说了好一会儿话,多是些感激的,再就是让丁猎户照顾她的宝贝儿子。

  后面又让季仲远给老头磕了头,这就算拜了师了,师父是要当亲爹孝敬的,季仲远亲爹走的早,丁猎户又对脾气,对此倒是一点意见都没。

  家里气氛早就缓和过来了,送走丁猎户,常小惠就在厨房帮着樊雨花做饭,一边干着活一边说着话,声音很轻,不知两人在说什么,只看见时不时轻笑一声,就知道之前那点不快早就烟消云散了。

  季仲远把季云朵叫了过来,这小丫头在学着做针线,给自己破了的裤子打补丁,做得歪歪扭扭,但也是一针一线认真学了的。

  他从布袋里掏出一把酸枣来,这是他们从北山村回来的时候,在路边打的,酸枣水分不多,有点酸也带着甘甜,平时大家都不爱吃,因为不顶饿,但是拿给小孩子做零嘴却是很好的,季云朵欢欢喜喜寻了个碗,洗了枣子就拿去厨房和母亲嫂子分食。

  季伯山喊季仲远帮着给院子里的木柴移到柴房里去,这些柴已经晾好了,要是下雨被淋了可就不能烧了,柴房隔壁是储物室,里面存的是季家的粮食。

  今年樊雨花留了不少大米和面粉,足够一个冬天的口粮——但不能保证顿顿白米白面吃到饱,至少不能饿死。

  这也是季仲远做工作的结果,其实工作不太难做,樊雨花自己也饿怕了,至少为犹豫了一日,便决定留下足够的粮食,不去卖了。

  储物室里还有些瓜和蔬菜,都不错,因为容易变质,基本都是现摘现吃,只有豇豆怕老,早早地摘了下来,樊雨花刷了坛子,这几日晾干了,就要腌了豇豆,作为冬天难得的青菜吃。

  地面上堆着一大袋子切好的土豆块,季伯山准备这几日就把土豆种下去,约摸到了明年开春就能收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土豆是十分重要的口粮。

  这边的活做好了,那边的饭也煮好了。

  晚上吃羊汤,这是最省肉的吃法,樊雨花总是精打细算,可舍不得一下子吃掉一条羊腿。

  不过羊汤熬的十分浓厚,放了葱花和足够多的盐,还放了醋,只是这时候没有胡椒,不然多点辣味才好吃。

  滚烫的羊汤冲进碗里,带起阵阵诱人的香味,季家人都顶不住这个味道,他们真的太久没有吃肉了,没了荤腥,肚子就没有底,吃再多的素食,也饿的很快,总也不觉得饱。

  趁着羊汤滚烫需要放凉,樊雨花带着常小惠手脚麻利地洗了锅子,又烙了几个白面饼,这次可是纯白的面,用樊雨花的话来说,绝不能糟践了这么好的肉。

  好肉配好饼,是樊雨花在苦涩的生活中最小资的坚持。

  一碗羊汤,一个烙饼,每个人的饼都一般大,汤里的肉也一样多,把饼子掰碎扔进汤里吸饱了浓香再扔进嘴里,那才是无上的美味。

  一家人吃得满口生香,心满意足。

  说说笑笑间,天色越来越暗,樊雨花道:“这雨不能小了,晚上都关好门窗。”

  好在季伯山每年都会修补家里的屋顶,再大的雨,家里也不会漏水,关好门窗任风吹雨打,家就是最安全最温暖的避风港。

  于是常小惠用洗干净的木槿叶子煮了水分给众人洗澡。

  平日里他们多用皂荚和草木灰清洗身体,但是皂荚刺激,气味不佳,草木灰使用感就更差了,如果有时间去采木槿叶子,他们都爱用木槿叶子洗头洗澡,不仅洗得干净,而且温和不刺激,还带着清淡的草木香气,让人彻底褪去一身疲劳,清清爽爽入梦乡。

  季仲远在燥热中被雷声惊醒,他直觉自己并没睡多久,只因洗过的头发和身体太舒服,所以睡得快,又因野山羊肉的功效让他坐立难安,躁动难受。

  他不知道,季伯山屋里到现在还在奋战,哼哼唧唧的声音被厚实的墙壁阻隔,又被狂野的雨幕遮掩,外人看不到的地方是极致的缠绵。

  季仲远站在窗前,开了一道细细的缝往外看。

  这雨也太大了,好在没有风,不然开窗的一瞬,他就会被暴雨浇灭所有火焰。

  他不太想用手解决,深呼吸几口,就在窗边吹着冷风。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直直砸向地面,劈中村头一棵老树,把他吓得一个激灵,紧接着就听见暴雨中阵阵呜咽的绝望的哀嚎。

  季仲远猛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雨中挣扎着挪到了街对面的周家门前。

  那个身影跌了好几跤,有那么几次季仲远觉得这人再也爬不起来了,但他还是一步一挪,跪在了雨中,凄厉地哭嚎。

  “四婶儿,救救我,救救我……”

  “我好疼啊,好疼啊,我要死了……”

  声音那么绝望,那么无助,听得季仲远心都揪了起来,跟着一抽一抽地疼,又一道闪电掠过,季仲远接着白光,隐约看到了地面的血红。

  他一皱眉,就见周家门开了,一个人出来把门口的人拖了进去。

  心刚放下,不多会儿,自己房间的门被敲响。

  季仲远开门,只见樊雨花打着伞站在门口,他连忙把樊雨花迎进来,樊雨花却不肯进,只急切地说:“我给你准备的伤药还在不在?”

  之前季仲远要跟丁老头上山,樊雨花担心他会受伤,便提前去郎中那买了点跌打损伤和止血的药,只是这会儿不知道是在家还是被他拿去了山上。

  季仲远道:“在,我一直贴身带着呢。”

  樊雨花点点头,说:“快拿出来,你周婶的侄子受了伤,流了不少血,正挨家挨户借药呢,你拿来我给送去。”

  外面暴雨倾盆,季仲远哪能让母亲摸黑外出,连忙说:“娘,你快回屋,我送去就成。”

  樊雨花点点头:“你快送去吧,说是伤得挺重的。”

  季仲远顾不得穿外衣,只穿了里衣,拿了药接过伞便走,只听樊雨花在门口大喊:“你自己也小心点!”

  季仲远怀里捂着药匆忙往周家去,周家周婶是樊雨花的手帕交,从小便玩的好,嫁人又嫁了隔壁,平日里多有来往,后来因为樊雨花想让周家二姑娘嫁给季仲远做媳妇,周家不愿意,这才有了点隔阂,但是一旦有事,两家还是会互帮互助,绝不含糊的。

  季仲远踩着雨水大步来到周家门前,敲了门没人回答,他便直接推了门进去,这是他来这个世界才形成的习惯,村人们淳朴,一般门外喊喊就进了,有的太熟的,直接进家里也不会说什么,季仲远便觉得是雨太大,周家没听见,直接推门进去了。

  周家的女儿们已经都嫁出去了,只剩一个小儿子住在侧屋,这会儿屋里一个人没有,只有一个房间亮着微弱的火光。

  季仲远心想这大概是都出去借药了,所以不在家,也不知道这么大的雨去哪里寻他们,既然自己有药,就先给人用上,免得耽误了伤情。

  他推门走进去,便见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身躯,只下半身盖了被子,趴在床上,露出一副洁白的后背,和上面狰狞的、血腥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