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声音有些低沉,却又显得悠远,像上好的沉香木竖在地上时发出的声响,更像从宽阔的山崖间传出来一般。

  众人顿住脚步,程墨池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程墨池沉声道:“圣古。”

  圣古似乎是笑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里也带了些笑意:“来了就进来吧。”

  几人沉默了片刻,之后便踏进这处暗门内。

  进了门后,他们又走过了一条极深极长的隧道。隧道只能容纳两人并肩而行,四周俱是黑暗,只在尽头有隐隐的光亮。

  当他们终于走出隧道后,才发现这其中别有洞天。

  这是一个非常空阔的山洞,洞顶极高,向上看的时候,凭他们几人的眼力都不能看到洞顶的模样。

  洞岩四周任何装饰都没有,只有四周镶着明明灭灭的夜明珠泛着微光。

  而在微光下,山洞中央正伫着一座半人高的石台,其上空空如也。

  黎青和疑惑道:“人呢?”

  这山洞一眼就能看个大概,可却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身影,方才那两声莫非是凭空传来的?

  程墨池直直望向前方不远处的石台,别人可能看不见,但他和褚师洛却看到了。

  在那座石台上,正端坐着一个身着松散白袍的男人,他墨发如瀑,在闭着眼打坐,身形缥缈到似乎下一刻就会消散。

  “圣古。”程墨池看着他,唤了一声。

  “嗯?”宋吟侧头看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座石台,却什么都看不见。

  黎青和他们几人也是,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有褚师洛和程墨池一样,直直地望着那座石台。

  圣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黑洞般的双瞳回望着程墨池,之后又慢吞吞落到褚师洛身上。

  他的视线在他们二人脸上巡了许久,才慢慢道:“好久不见。”

  这一下,一头雾水的几人都怔了,他们齐齐望向声源处,虽依旧只是空荡一片,但此刻他们已经明白。

  在那里坐着一个人,他是远古大神,所以他们望不见他的身影,但却能听到他的声音,因为神的声音是下达指令给众生的。

  “是好久不见。”褚师洛嗓音清冷,就连眉眼都像是结了层寒霜,程墨池已经许久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了。

  可在圣古眼里,就成了:“这么多年了,你们居然都没什么变化。”

  说着他自嘲一笑:“不像我,只能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忏悔罪过。”

  “困?忏悔?”程墨池眯眼打量他,觉得他的身形似乎比方才还要缥缈了些。

  圣古轻叹一声,将衣摆轻轻掀起。

  程墨池和褚师洛同时怔住,因为在那衣袍下,居然只剩了两条残肢,一道整齐的切痕横在他膝盖上,那以下的地方空无一物。

  他们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人可是圣古,一个法力无边的圣祖,一个能无声无息抹掉他们两尊神的记忆的人。

  他怎么会受这样的伤?是谁伤了他?除了他自己之外,他们想不到其他任何人。

  圣古一眼便瞧出他们的想法,他笑着道:“是不是觉得,除了我自己,没人能把我伤成这样了?”

  他也不等程墨池和褚师洛大话,自顾自道:“确实,只要我不想,没人能伤我。”

  言外之意,便是这伤是他自愿受的。

  程墨池扬眉,轻笑了一声道:“别告诉我你这是为情所困,自愿献祭。”

  闻言,圣古朗声大笑,他应当是已经许久未见过人,也许久未曾这般开怀大笑了。

  笑够了,他才怀念道:“鸿蒙啊鸿蒙,你还是这样,总能逗我开心。”

  褚师洛不耐烦地蹙起眉,他没那个耐心和他叙旧,便直言道:“我和小池的记忆是不是你抹除的?”

  圣古笑着和他对视,轻松道:“是啊。”

  虽然早就知道是这个答案,但当他们亲耳听到的时候,还是觉得震撼。

  褚师洛沉吟片刻,又问:“为什么?”

  圣古笑意不变:“我请过你们,但你们不听,我就只能使用点特殊手段了。”

  “圣古。”程墨池忽然开口道,“你最后这口气儿还能挺多久啊?你真打算和我们周旋下去?”

  圣古唇角的笑意淡了,没答话。

  程墨池又道:“你其实早就身死魂消了。你留着这口气,不过是为了想告知我们真相罢了。”

  褚师洛接道:“又或者,你是有恨于世,想等着我们来了再帮你复仇。但今日见我们,却发现我们自始至终未曾改变,所以你开始斟酌再用什么手段逼我们就范?”

  圣古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果然呐,只有你们最了解我。”

  “长话短说吧。”程墨池抬了抬下巴,“你瞒着我们的事儿,该交代了。”

  圣古坐在石台上和他们对视良久,终于,他还是下了决心。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也该给你们一个公道。”他叹了口气,“执念太深太久,即便是我也快扛不住了。”

  “今日见了你们,也算了了心愿,就这样吧。”

  圣古的视线落在程墨池身上,却又好像落在了很久远的年月,他嗓音沉而稳,令人不住地想要认真倾听。

  在跟程墨池和褚师洛分别后,圣古便想寻找一个,可以帮他运转世间规则的神明。

  但眼下诸天神佛,全都是他点化而生的,终归是肉/体凡胎化作的神,断不可能接掌他这通身的神力。

  可这世间,能和他相提并论的也只有程墨池和褚师洛,他想再找一个这样的神,实在太难。

  可没让他纠结多久,一个人就找上了门。

  或者,那不可以称作是人,而应该是神,一个邪神。

  可他虽然浑身邪气,但却热情开朗,神情间没有一点阴霾。他满脸笑意地和圣古介绍了自己,他说他给自己取了名字,叫风长道。

  圣古一眼便认出,眼前这位,应当是混沌初开时,替他吸走了所有浊气的那块岩石。

  圣古想起来,他起初见着它只是意外,可当他看出这块石壁有内在神力,且那股神力灵透自然自成一体时,他便有了计较。

  他不断将自己收集的浊气注入它体内,等天地间的浊气几乎消散后,圣古便忙着创造五界,再没想起过这片石壁。

  可没想到,现在他却自己找上了门。

  圣古起初还有些犹疑,但时间长了,他便发现,这块岩石虽周身满是邪气,但心底清灵的神力并没消散,而是在缓慢蚕食着他身上的邪气,有朝一日,它一定会回到原本的模样。

  于是,圣古便放下心防,慢慢将自身力量传授给了他。

  也看着他筹备仙门,和各族来往,慢慢建立起属于他们的相处方式和准则。

  他的威望越来越盛,但圣古却丝毫不觉得被冒犯,因为他再怎么折腾,也逃不过他设定的天理,一个名叫“因果循环”的规则。

  风长道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儿,可他却好像也不在意,在圣古面前依旧一口一个先祖的叫着。

  直到,人族被天上的太阳炙烤到无法生存,圣古便默不作声地将那些太阳搬离,毁的毁灭的灭,只剩了两个在天上。

  可太阳毕竟是自然产生的物种,即便是圣古,想要消灭它也废了不少劲,可当他精疲力竭地回到人间时,却发现这一切都成了忘川仙门的功劳,成了风长道一人的本事。

  原本还存于民间话本中的天道成了只会定制规则,却不管众生死活的死物,

  就在那一瞬间,圣古忽然顿悟,他想到了这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他将风长道留在身边的那一刻。

  也就是说,他亲手制定的“因果循环”的准则,已经应验到了他自己身上。

  这个发现让他第一次有了慌乱的感觉,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于是,他便将唯二的太阳中的一个摘下来,送到了孤翼山。

  届时程墨池和褚师洛依旧过着逍遥日子,记忆里总冷着脸的褚师洛,在程墨池身边时却总笑得见牙不见眼,而圣古眼里一直长不大的程墨池,在褚师洛面前却显得温柔而强大。

  他本该和他们一样,过着这般逍遥自在的生活,每日饮酒赏月才是。

  可现在,他为了众生奔波,可众生却开始排斥甚至淡忘他了。

  头一次,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他将这命名为悔意。

  同时,他将这种情绪,放大数倍力量,融入了天道准则中,他想着,众生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当然也要允许他们后悔。

  因为后悔这种情绪实在不好受,所以只有这样,众生才能长记性。

  做完这些,他又将自己对世间规则的想法告知了程墨池和褚师洛,也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想让他们帮自己夺走一部分属于风长道的功德,或者说,是压制风长道的成长。

  但结果如他所料,程墨池笑着回答他:“如果你是来找我们叙旧的,那我们会无条件欢迎你,还会备上美酒好菜陪你喝个痛快。”

  “但若是这件事儿,我们还是那句话,与我们无关。”

  圣古叹气:“我知道你们只想过这样闲云野鹤的自在日子,可若这世间准则运转不能,重新归于混沌,那你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

  褚师洛饮了杯酒,随后抬眼看他,淡声道:“你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怎么说?”圣古来了精神。

  褚师洛接着道:“偌大的天下,你指望着一两个人控制和运行规则,显然不现实。”

  圣古若有所悟。

  接着,他便听程墨池笑着道:“众生需要一个信仰,是远在天边,虽够不着却知道他一直就在那儿的东西。但同时,他们还需要有无数近在眼前的‘神’。”

  “这些人和他们一样肉/体凡胎,可却能凭一双和他们别无二致的手,创造出‘神迹’。”

  他们以为自己表述的很清楚,他们的意思是要在百姓中造神,造出典型。

  例如现在的人皇、各派工匠和仙首等,但圣古却曲解了他们的意思,或者说,他想走捷径。

  程墨池和褚师洛万万想不到,他们一时心软提点圣古的话,却造就了他们后面两辈子的挣扎和分别。

  说到这儿,圣古深深叹了口气,他望着眼前面色如常的程墨池和褚师洛,道:“对不起。这句话我早就该说了。”

  在百姓中造神,圣古轻而易举就能做到,那不过是他的指缝间漏出点神力的事儿。

  但因为这次的事儿,他已经预见到了风长道的真实目的,而且,他耗了大半神力,窥见了未来,知道了很多天机。

  那是就连他都不能随意改变的更高级的规则,既然不能改变,他就只能想办法补救。

  于是,他还是趁着程墨池和褚师洛不备,或者说是利用了他们对自己的信任,消除了他们这段记忆,隐藏了他们从有记忆以来所有的记忆。

  这之后,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褚师洛和另外三个受他点化过的人族,送到了忘川仙门。

  风长道当时并不能真的和圣古硬碰硬,所以只能将他们四人收做师弟,控制了他们的部分神识,让他们不去想自己的身世。

  “就这些了。”圣古轻叹,说出这么多年的秘密后,他终于松了口气。

  程墨池唇角笑意不变,揶揄道:“就这些了?你的腿呢?我和师尊两世生离死别的原因呢?还有那个和尚,和你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