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拱卫司和京北大营军卫全员出动。火把将黑暗的西城照得透亮, 光亮延伸至每一条街道。

  拱卫司军卫敲响官员的府邸。大门刚刚开一丝缝隙,军卫们一拥而上破开大门鱼贯而入。

  “你们干什么?”

  门房大惊失色,看到拱卫司的衣服, 声音越说越小。

  府里紧急亮起烛火,小厮婢女们看到拱卫司的军卫个个神色慌张,战战兢兢站在一旁。

  不多会, 府中的主人们披着衣服出现。男主人看到拱卫司的郁佟, 登时白了脸。

  “杨鸿大人, 跟在下走一趟吧。”郁佟微笑着说。

  杨鸿垮下双肩, 还没有所动作就被一旁早已等待的拱卫司架着双臂拖走。

  这样的场景, 在另外几家户部官员府邸同一时间上演着。

  半个时辰之后, 西城的街道上恢复宁静,黑暗再次笼罩上空。许多人却再也睡不着。尤其是户部其他官员。个个战战兢兢, 心里惴惴不安。

  清晨百官进宫早朝, 一众人聚在廊下讨论昨晚拱卫司抓人的事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我也想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抓的好像都是户部的人。”

  “户部?出了什么事情?”

  “一点风声没有,突然就抓人。弄得老夫昨儿个一宿没睡。”

  “这谁都睡不着。”

  “听说昨晚前户部尚书也被抓了。”

  “???怎么回事,他不是致仕准备回老家养老?”

  “谁知道呢。昨晚悄悄抓得人。”

  “户部的人应该知道吧?”

  所有人看向武安侯。“侯爷?”

  “我刚进户部小半年,能知道什么?”武安侯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昨晚这双招子可是出了大力。

  众人:……???

  瞧瞧你这气定神闲的模样, 你不知道谁知道?

  武安侯的嘴出了名的严实,众人见他不肯说,继续问也问不出什么, 歇了心思。各个在心里暗自揣度。

  谈论间,太监宣召进殿。

  当天户部贪腐案震荡朝野, 连带牵出内廷六局。大批人进了拱卫司的大牢。

  *

  寿王府暖阁。愤怒的声音乍起, 惊飞了枝头上歇脚的乌鸦。

  “该死的, 这就是你保证得万无一失?”鲁王拍桌而起, 扬手砸了茶碗。

  噼里啪啦一阵响,碎瓷片放飞自我的乱飞。跪在门边的男人大气不敢出。碎瓷片飞来,不敢躲也不敢乱动。尖锐的瓷片划破脸颊,鲜红地沿着脸颊,滴答滴答落到伏在地上的手背上。

  他的余光撇了眼前方徘徊的微胖身躯,趴伏的身体压得更低。

  “之前设局时的确万无一失,可武安侯不知从哪儿找来个看账高手。这才……下官也没想到。”

  “没想到?你个蠢货能想到什么?”鲁王冷嗤。“一群酒囊饭袋,要你们有什么用?”

  趴在地上的人身体颤抖,不敢出声。

  鲁王坐到椅子上,看到他还在,刚压下去的怒火噌噌往上冒。

  “还在这儿干什么?”

  “滚。”

  “下官这就滚,这就滚。”那人连忙从地上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出暖阁。

  “晦气。”

  鲁王盯着远去的背影,一脚踹翻身旁的椅子。片刻他似乎察觉不对,转头看向软塌之上,随即怔住。脸颊苍白的寿王神情平静,捏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拨动茶汤。

  “三哥,你怎么还坐得住?”鲁王坐到塌上,一脸焦急的拿走对方手中的茶杯,。

  “不然呢?像你一样摔东西?”寿王瞥了眼地上的碎瓷片。“上好青瓷一套八千两。记得赔。”

  “……三哥,都什么时候,你还惦记这些?”鲁王无语地抽了抽唇角。

  “上次京北大营,你摔了我三个定窑花瓶。”寿王叹息一声。“三哥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下面上百口人要养呢。”

  “……三哥!”

  寿王终于撩起眼睑,捂住胸口,拍拍他的肩膀。“别生气了!”

  “我怎么能不气?说好做局弄死陆明洲一家。连你都舍了半条命,结果呢?”

  “这次是我们失算了。”寿王说道。

  “岂止是失算。我们的损失大了。人没有套到,反把户部的问题暴露了。多少年都相安无事,偏偏让武安侯给发现端倪。培养多年的人如今都填了拱卫司牢房。而且——”鲁王一掌拍在软榻上。“连我们安插在内廷的人也被拔了一半,让我如何能冷静?”

  寿王垂下眼睑,挡住眼底翻涌的思绪。指尖轻轻敲击软塌。

  “三哥,难道我们就这样算了?”

  “算了?”寿王消瘦的脸庞露出个狠厉的笑。“京北大营、户部和内廷折损了这么多人。不拿武安侯一家人的命填,怎能出这口恶气。”

  “那我们要怎么做?”

  “江南那么安排好了吗?”寿王问。

  “宣王的人已经派出去了。”鲁王露出个玩味的笑。“我在宣王后面也埋伏了人。不杀了陆明洲,我咽不下这口气。”

  寿王给他个赞赏的眼神。“做得好,这次不能让陆明洲活着回京。”

  “那个清月居的东家也一起弄死。都是他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坏了我们的大事。”

  “清月居的东家给清河洪灾砸了三百万两银子,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何人,但肯定在父皇那儿留了名。这人轻易动不得。等风声过去再从长计议。”

  “听三哥的。”

  ***

  户部贪腐案曝光,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户部监守自盗多年都没有发现,做账的功夫真是了得。”

  “可不,尤其是致仕的户部尚书真是个能人。”

  “可惜遇到了武安侯。进入户部半年就发现了端倪。”

  说着众人围住下朝准备离去的武安侯。“侯爷到底是怎么发现的端倪,可否跟下官们说一说。”

  “本侯可没那个能耐,不过是巧合罢了。”

  其他人一脸不信。“侯爷自谦了。要说发现户部猫腻可以说巧合,但牵出内廷贪腐,可是真能耐。”

  “巧合,都是巧合。”

  武安侯摸了摸鼻子。他也没想到明洲媳妇这么能耐,发现户部账目问题不算,连内廷的贪腐也扯了出来。他昨晚悲愤进宫将事情和盘托出后,太上皇都愣住。

  “那丫头倒是个有才能的。”太上皇回过神露出微笑。“可惜天天就想着吃吃喝喝。是她让你这幅样子进宫的吧。”

  “陛下说笑了。”

  “行了,赶紧把你那眼泪擦一擦,看的脑仁突突的疼。”太上皇揉了揉眉心。“你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这卖惨的方式只有那丫头和她爹才做得出来。让你这副样子进宫,怕是丫头发现有人抢她的生意,生气了。”

  武安侯一脸茫然。用衣袖擦了擦洋葱熏出来的泪花。“臣不懂。”

  “哦,清月居是她的产业。”

  武安侯震惊瞪大眼。“是那个给清河洪灾捐赠三百万两的神秘人?”

  “是啊。”太上皇失笑摇头。“前年她说江南回京的陆路太颠簸。砸了一百万两银子给工部修路。去年她觉得河水上涨行船危险,撒了两百万两银子清理河道。工部这两年有了银子忙得像个陀螺。”

  武安侯越听越震惊,明洲媳妇是真的有钱。之前他以为对方看账本是怕贴银子,现在才知错得多离谱。就这散财能力。这儿媳妇还真不一定在乎区区几十万两银子。

  “她不喜欢出头。撒银子也不留名。你只当不知道,帮她隐着些。”

  “臣明白。”

  明洲媳妇不仅有能力,还有财力。拥有如此财富还能不留名地把银子撒给朝廷,用之于民。让朝廷作为主导。间接多了一层保护。武安侯眼底划过一丝赞赏。这样的心胸和眼界世间能出几人?更何况还是女子。

  这儿媳妇值得。武安侯庆幸当时求了太上皇赐婚。这样的儿媳妇推到别人家,怕是进了棺材都不能闭眼。

  武安侯被耳畔嘈杂的询问声拉回神智,露出微笑。“真是巧合。主要还是清月居卖的物件有特点,否则本侯也不能够发现户部和内廷以次充好,从中牟利私吞银子。”

  “说起清月居的东家,下官真觉是个奇才。”

  “在宣纸刷上一层醋,拿到阳光下会显现出清月居的莲花图腾。”

  “砚台上也有暗记。”

  “磨块顶端也有。”

  “这暗记从前可没人知道,据说每一次的暗记皆不同。让那些想要模仿的铺子都找不到门路。”

  “真的绝了。”

  户部和内廷贪腐案震惊朝野的同时,也引发了京城验别真假的热潮。文人们验别笔墨纸砚。女子们验别胭脂水粉。

  武安侯府的女人们也凑起热闹。

  单慧君拿着被拆开的水粉盒子,侧着身子,摊到阳光下细看。脸上露出笑。

  “哎哟,水粉盒子上居然真做了暗记。”

  “那可不,今早我验了买回的宣纸,莲花图腾真真出现了。”陆子宁喝了口茶,迫不及待说出自己的成果。

  “清月阁东家真是巧思,难怪名下的产业这般红火。就这份心思就值得。”

  “儿子也觉得清月居的东家真是个妙人。若是有机会,定要好好结识一番。”

  “夫君怕是无法结识了。”梁宜静提起茶壶将空杯续上茶水,抬头说道。

  陆子宁不解看向梁宜静。“夫人是何意?”

  “妾身两年前曾有幸远远见过一次,清月居的东家是个女子,而且已为人妇。”

  “居然是位女子?”陆子宁惊讶地拔高声音。

  “女子怎么了?婆母是女子,妾身也是女子。夫君是看不上我们?”

  “我没这个意思。”陆子宁看看上首冷下脸的单慧君,又看看双眼雾蒙蒙,眼底染上难过之色的妻子。连忙否认。“我只是太惊讶。”

  “惊讶什么?”梁宜静问。

  “能想出如此巧思的人居然是明女子。让我如何不惊讶?”陆子宁眼底染笑。“这位女东家了不得。”

  “的确了不得。”

  梁宜静想起清月居的女东家眼底滑过恼色。曾经她也想经营胭脂水粉生意,奈何清月居当时已经扎根京都,生意以后口碑。

  她做出来的水粉和清月居的没法比。模仿又无法精准复刻,做出来就像是瑕疵品。根本没人买。

  后来决定挖人。蹲了小半个月终于蹲到清月居做胭脂的巧匠。开价一月二两工钱,对方想都没想拒绝了。

  “我东家也给二两。可冬天有碳银补助,夏天有消暑补助,内部看大夫不要钱,还能惠及家人。年终有奖励,平日有福利。卖得好东家另外还有赏钱。做满一定年限还能额外领一笔银子。这些都没有你好意思来挖人?”

  梁宜静当时听完只觉得清月居的东家脑子有坑,给这么多还能赚到什么银子?

  她本以为清月居如此行事必定做不长。只等清月居消失在京城再去挖人。半年过去,清月居的水粉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十个女子八个用清月居的胭脂水粉。一年过去,清月居的胭脂水粉已经成了贵族女眷必用之物。

  后来,她觉得等不到清月居的名字消失在京城。索性改做其他生意。好在清月居名下的酒楼生意一直做得中规中矩,从不扩张。她才能在京城把酒楼生意做起来。

  梁宜静秀眉微挑。她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没有,还不受宠爱的庶女。如今她是陆子宁的妻子,武安侯府日后的世子夫人。清月居东家现在只能仰视她。

  敛下神色,笑容如常的开口。“这样了不得的女子,妾身也心生佩服。若是能认识一二就好了,大家一起赚银子,岂不是更美。”

  “宜静说的是。清月居东家有巧思,我们武安侯府的权势。一起赚钱美事一桩。”单慧君附和道。“公爹知道清月居的暗记,怕是见过对方。子宁一会去问一问清月居东家的身份。”

  “这……是不是不太好?”陆子宁面露犹疑,坐在椅子上没动。

  “有什么不好?”单慧君抿了口茶又说。“你爹一心想进户部,现在空出位置,陆明洲又不在。只要好好打点未必不能挪一挪。你日后行走官场,少不得要打点。都需要银子开路。”

  “可是——”

  “夫君。如今祖父偏袒三房。还是要早做打算。”梁宜静打断他的话。

  “你祖父的心偏得没边了。之前给秋水苑送了多少好东西?”单慧君冷下脸,扔下茶杯。不搭理溅出的茶水,又开了口。“他心里怕是早就没了我们二房。”

  陆子宁垂下眼睑沉思,片刻心底作出决定。

  “儿子立刻去问。”

  *

  侯府书房。

  武安侯从书中抬头看向站在前面的陆子宁,掏了掏耳朵。“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孙儿想知道清月居东家是哪家的夫人?”

  “你问这个干什么?”

  “清月居东家是位有才能的女子,宜静和母亲都很喜欢,想要结识一二。”

  “她们想结识清月居东家?”武安侯挑起眉梢。

  “清月居东家的巧思实在令人惊叹。要不是对方是名女子,又已嫁为人妇。孙儿也想结识呢!”

  武安侯面露古怪,深深地看陆子宁一眼,挥挥手。

  “回去吧,清月居的东家不想和你们结识。”

  “祖父又没问过,怎么知道?您就告诉孙儿她是哪家的夫人吧,阿娘自会下帖子请她过府一叙。”

  “问不问都一个样。”

  武安侯无语地抽了抽唇角。明洲媳妇嫁进来都快一年了,和二房见面就掐。继续结识也聊不到一块。他眼底划过一丝古怪,明均媳妇要是知道清月居的东家是三儿媳,也不知道后不后悔当初退婚。

  “祖父——”

  “回去吧。别去打扰人家后宅夫人。”武安侯盯着手中的书册,头也不抬的说道。

  “祖父。”

  陆子宁连喊几声,不见武安侯回应,知道今日什么都问不出来。只得转身离开书房。

  等他走远。武安侯的目光从书册上离开。凝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除了早逝的大儿子。剩下的儿子和孙子令他看了只想叹气。

  二儿子心胸狭隘,装得倒是很好。但骨子里的性子总结改不了。是个自诩聪明的人。

  三儿子心思深沉,且是个心狠手辣的主。但杀气太重,和他像仇人

  大孙子好美色,还眼神不太好。

  小孙子和孙女没了没父亲之后唯唯诺诺。

  拉出来没一个能打。再瞧瞧江源那个老匹夫。儿子上进,娶得媳妇能干。孙子孙女也出落得可爱。

  小女儿更出息,有能力,能赚钱。是个心胸眼界不输男子的散财童子。连太上皇那么苛刻的人都夸奖。

  且个个都孝顺。

  自己儿子不能比。孙子孙女各个令人脑仁疼。媳妇……

  大儿媳一直沉溺在过去。二儿媳……算了。也就从江源老匹夫手里抢来的闺女令他满意。

  人与人之间的参差怎么就那么大?

  难怪江源每次看到自己都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若是换了自己,这么好的闺女配陆明洲那混不吝,早就拔刀了。武安侯眼底滑过愉悦之色,幸好当时下手快,不然这么好的媳妇就是别人家的。

  这次明洲媳妇帮了大忙,是要送些东西才好。武安侯想着起身前往私库。

  *

  江清波洗完澡从浴房出来,目光怔了怔。桌上放着名贵药材,还有一些玉器摆件,以及几幅字画。

  “这些都是侯爷派人送来的。”绿衣说。

  公爹送礼物谢她,意料之中。

  江清波随手翻了翻,眼底滑过惊诧。字画皆是珍品,其中一幅更是有价无市。虽然这画很有价值,但她不好这口,公爹怎么会想起送画?

  “这幅画是送给老爷的。”

  “我爹?”江清波茫然眨眨眼。“公爹怎么会想着送画给我爹?”

  “明镜堂的姐姐也没有说。”绿衣偏头。“需要奴婢打听一下吗?”

  “不用了,你找个时间给我爹送去。他保管高兴。”

  公爹必定有他的用意。还是留给亲爹猜吧。她这脑子只适合想一想今天吃什么。江清波挥挥手,坐到软榻上,张嘴咬住绿松喂的橘子。身体往后仰让绿梅擦拭湿发。

  “最近京城的人都喜欢验真假。我们清月居的生意比从前还红火。”

  “不枉我熬夜看完账本。赚了。”江清波心里冷哼一声,内廷打着她的招牌,以次充好。就该拉出来亮个相。

  接下来半个月,江清波看着流水般的进账,双眼笑成了月牙。上次熬夜看账直了。又一晚在梦中被黄澄澄的金子砸醒。虽然有钱赚很好,但真的不必天天晚上砸我。江清波打了个哈欠,起床喝水。

  砰——

  屏风外的小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江清波喝茶的动作顿住。从妆奁小屉里摸了一包神仙醉,轻手轻脚走出去。

  “绿松?”

  外面没人回答。江清波皱起眉,脑袋小心翼翼探出屏风,瞳孔猛缩。手中的神仙醉落到地上。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