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说书先生实在功力了得, 故事情节跌宕起伏, 气氛渲染引人入胜。叶澄兴致勃勃地听了好几场, 从三国,到叶玉郎, 再到前朝女将。要不是季芳泽提醒他,天色快晚了,他大概还能再听个七八十来场。
一行人在茶楼门口告别。
走之前, 乔二还问他:“真的不一起啊?”
被忍无可忍的陈熠和后知后觉的林琼联手拖走了。
叶澄抱着叶端璐,和季芳泽并肩站在街边, 看着这几个活宝吵吵闹闹地离开。
季芳泽语气平静:“你真不去?我可以抱着阿璐先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叶澄突然觉得有点冷。他打了个哆嗦, 轻咳一声:“我可是个正经人。”
季芳泽哼笑了一声, 其中不屑和不敢苟同的意味非常之明显。
叶澄:“……行行行, 我错了,好不好?”
其实叶澄心中也有些歉意。本来说好, 他带着人家两个玩,结果半途遇到他的熟人, 轻松自在的气氛一扫而空,叶端璐全程严肃脸, 季芳泽也不怎么说话了。
叶澄看了看这全身写满“我不高兴”的一大一小,讨好道:“我明天带你们去做冰灯吧。到时候你们可以在元宵灯会上一鸣惊人, 怎么样?”
正月十五闹花灯, 这规矩到哪里都一样。但叶澄一共只有五天假, 就这还是特殊照顾过的。那时候他早回军营了, 赶不上灯节,只好提前做。
叶端璐人小,脾气去得也快,马上来了兴趣:“大哥,冰灯怎么做?”
叶澄懒懒道:“冰灯嘛,当然就是用冰做的灯啦……”
季芳泽落后一步,看着前面叶澄抱着叶端璐的背影。只听他的声音,季芳泽就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
眼睫往下垂着,好像有点敷衍,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眼中都是笑,亮得像星辰。
季芳泽喜欢他这幅样子。
真好啊。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难怪大家都说,老婆孩子热炕头什么的。
季芳泽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面上一热。
前面小孩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叶澄吓唬他,把他抛起来又接住。这几天,这种游戏玩得多了,叶端璐一点也不怕,反而“咯咯”笑起来。
季芳泽看着这一幕,嘴角还没来得及勾起,突然就怔了一下,仿佛有很遥远的场景在他脑海中闪过。
陌生的山林,又说不出地熟悉。
他似乎受了点伤,在山路间一瘸一拐地走着,六七岁的模样,内心却装满了尖锐不平的愤懑和怨恨。
有人从身后追上来,仗着自己年纪大几岁,修为高一些,便不顾人家的意愿,一把将小小的季芳泽抱起来,往上抛了三丈高又接住,大笑道:“小朋友不要年纪轻轻就这么愤世嫉俗,哥哥带你去玩啊。”
自己连踢带打地挣扎:“放开我!”
那人的手掌避开他的伤口,牢牢地将他抱在怀里,半点也不松开。明明身后那人也不大,还是少年,怀抱却格外地温暖和有力。他的声音清朗,季芳泽却能听出里面暗藏的温柔:“不是的,‘芳泽’才不是杂种的意思。芳是美好,香气,泽是仁慈,恩惠。三师叔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们小芳长成一个美好温柔,又受天道喜爱庇护的人。”
季芳泽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忍住了眼间的酸涩。
这不该是他的回忆。他从记事以来,无论是在父母身边,还是在师父身边,都备受宠爱,不曾受人欺□□骂。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模糊又不知所谓的片段,竟好像,格外地真实和触动。
不被人喜欢,也不被人期待的岁月,还好曾经有阳光照在他身上。
不需要天道喜爱庇护,只要有他的喜爱庇护就足够了。
……
叶澄让叶端璐坐在他肩头,兄弟两个从门外进来,正好碰见叶父。叶父这几天沉浸在和叶端瑜分别的伤感中,一时没顾上这两个人,现在回过神来,才觉得不对劲:“你们去做什么了?”
叶端璐偷偷拉了一下叶澄的头发,可惜叶澄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提示,兴高采烈道:“我们今天去溜冰刀了,然后又去听了说书。”
叶父的脸变黑了:“你们就这么一天到晚,无所事事?”
看杂耍,做木雕,逛集市,踢毽子。反正是没做过什么正事。
叶澄:??
好不容易放几天假,还是过年,难道不就是用来无所事事的吗?
叶端璐已经认命地垂下了头,鼓鼓的包子脸上满是忏悔和悲伤。
叶父看叶澄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心中火大:“去把你这些日子在营里做的功课拿来给我看看!”
叶澄心头微颤:“父亲,军中训练严苛,也没有纸笔,这功课……”
叶父大怒:“借口!昔日江士清映月读书,欧阳永书以荻画地,可见读书一事,与条件无关,只和心中志向有关!”
叶澄快要窒息了:“但是父亲,我一个罪卒,将来撑死也就是沙场卖命的前程,这舞文弄墨的事……”
没必要向江泌,欧阳修看齐吧!
“读书是为了明理。难道你要一辈子当罪卒吗?你若当武将,难道就不用读书了吗?纵然是稚童,也该知道学无止境的道理。”叶父中气十足,声音洪亮,“我不管你以前是哪个,既然叫我一声‘父亲’,我就得好好教养你。叶家可没有不读书的儿子!”
叶父见识过他在流放路上的身手,以一敌十不在话下,倒也不担心他在军营的安危:“你日后要好好做功课,到我书房来,我看看你的底子怎么样。”
面对这种“天啊,我竟然有个儿子是文盲”的愤怒和崩溃,叶澄实在无力招架,垂头丧气道:“是。”
第二天,季芳泽应约到了叶家门外,左等右等不见那俩人来。
最后,门打开,出来的是叶家另一个儿子。
十岁的小少年很是斯文有礼:“小师傅,实在抱歉,我大哥和幼弟今日恐怕不能应约了。”
季芳泽一怔,不好的念头浮上来:“是谁不舒服吗?”
叶端璞表情有点尴尬,但是听叶澄说这是他的好友,所以也不好敷衍欺骗人家:“不是的。父亲昨晚检查哥哥和端璐的功课……”
叶端璞话未说完,季芳泽已经明白了。他礼貌地告辞离去。
其实很正常,老子管教儿子的功课,任谁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叶家家教严,放他们在外面玩了三天已经很放纵了。
道理季芳泽都懂。
但是,明天叶澄就要回军营了啊。季芳泽站在街头,心里沮丧地要命。下次再见面,也不知道要多久。
……
月黑风高,所有屋子的灯都熄了,夜幕中只有偶尔的虫鸣传来。叶澄悄悄地爬起身,刚准备下床,就被一只小小的手拉住了衣角。
黑暗里,叶端璐的奶音响起:“大哥。”
叶澄回头,发现和他同住的小包子,正睁着一双大眼睛和他对视。他低声道:“大哥出去办点事,你乖乖睡觉。”
朦胧的黑暗中,叶端璐的声音很严肃:“大哥,你不要去逛窑子。”
叶澄:“……胡说什么!那是小孩子该学的话吗?!怎么不记住点好的?”
这要是让叶父听见了,他岂不是五百篇大字写到地老天荒?
叶端璐才不怕他,皱了皱鼻子,严肃道:“你真的不要去。君子应当坦荡。夜里才开门的地方,一定不是什么好去处。和尚哥哥也会不高兴的。”
这话里槽点太多,叶澄也不知从哪一个开始说起,颇为哭笑不得。
“我不是要去那个地方。再说就算我要去,又关他什么事?”叶澄还有点吃醋,“你怎么就关心他高不高兴啊。到底谁是你哥?”
叶端璐没说话,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手还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角,显然没打算放他走。
叶澄扯了扯衣角:“放开。我真的不去。”
叶端璐人小鬼大,没那么好糊弄:“那你去做什么?”
叶澄只好解释:“我去给你俩做冰灯去。”
昨天叶父检查完功课,什么也没说,叶澄也不知道今天要被扣在家里写策论。结果昨天答应人家的事,让人家在外面等了他一阵,却没能兑现。叶端璐一整天都闷闷不乐,更别说那位向来脾气大的小师傅了。叶澄想着在走之前给这两个人把冰灯补上。
“我也要一起去。”
“小孩子夜里不睡觉会长不高,而且外面太冷,我可不带你。”叶澄不肯,哄道,“我把你们的灯做好了,一起放在你和尚哥哥那里,等到正月十五,你找他要去。”
虎啸关这温度,就算现在做好了,只要你别在里面点蜡烛,也不怕提前化掉。
叶端璐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开手:“那你去吧,回来的时候,让和尚哥哥写个条子给我。”
叶澄拍了一下他的小脑袋:“……知道了。”
叶澄去了河面取了好几块厚冰,为了便于搬运,直接扛着冰块到了季芳泽院外。他刀力了得,旁人可能还要怕冰块裂开,他却能随意雕琢。巧制轻盈,细镂坚冰。不过两炷香的时间,数盏冰灯便呈现在刀下。
他想着叶家人和季芳泽可能的喜好,雕了重瓣的莲花,数层的佛塔,缥缈的月宫,扛着墨笔的团团白兔……
一一雕好,再无不满之处,叶澄打算去敲季芳泽的房门。
009幽幽道:【宿主,你觉不觉得,大晚上打扰人家睡觉不太合适?】
你真的不觉得这像是深夜私会吗?!
【没睡呢,我都听见他不停翻身了。】叶澄倒不觉得这有什么,【我跟他说一声就走,免得他第二天起来被吓到。再说,家里的小鬼还等着看条子呢。我不叫他给我写一张,怎么证明我今晚的清白?】
叶澄提着那盏刚雕好的兔子冰灯,敲了敲房门。
……
季芳泽躺在床上,听着耳边传来隐约的更声,心知夜色已深,却仍然没什么困意。
明天叶澄就要回军营,他要不要以送别的名义,再去见叶澄一面。可就算能见一面,叶澄这一去,又是好几月的时光不得见,难道他要想办法去军中做个军医?
不行。惠和大师不准他在外面以皇子身份行事,若做军医,平日里就会很忙,能见叶澄几面先不说,他肯定没精力给叶澄制药了。现在给叶澄的那个药也不知道能起几分作用。
正在思索着,他突然听到有人敲门。
季芳泽一怔。
他如今借住在一间寺庙的客院,平日里极少有人打扰,更别说现在这个时间了。但若是贼人,暗卫压根就不会让他们近身。
外面会是谁?
季芳泽起身,只披上外裳,拉开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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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算是改完了!总算是改完了。【喜极而泣】
季芳泽的名字是有一点小小的缘故的,后面会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