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山间赶路。眼看着太阳慢慢落下去, 满天的星斗又渐渐浮上来, 他们的脚步仍然未停, 因为同行的两位游僧告诉他们,前面再过不远, 有一座荒庙。

  如今虽是夏季,夜间不怕受冻,但山间多豺狼蛇虫, 与其睡在荒郊野外,自然还是待在庙中比较安全。

  叶澄他们是在出发后的第三天, 中午树下歇凉的时候,遇到这两位僧人的。

  其中年迈的那位, 主动提出要给叶澄看看脸上的伤。刚开始官差不同意, 呵斥他们离开。毕竟是押送犯人, 他们也怕出什么意外。但后来老和尚拿出他的度牒,官差就诚惶诚恐地同意了。

  这两位僧人并不一直和他们同行。因为叶家人什么都不需要做, 在官差的看管下,除了必要的休息, 其他时间都在赶路。但僧人们却不同,他们临到城镇要化缘, 走到山间要采药,遇到病人要治病, 路过寺庙要拜佛。总之, 按理说叶家人的脚程应该比僧人快很多。但过上三两天, 到了叶澄该换药的时候, 他们总是能在路上相遇。

  这两个僧人明明看上去很蹊跷,但老和尚表明身份之后,官差就再没有怀疑过什么,反而很是尊重敬畏。看来护国寺惠和大师的名头在底层群众中很好用啊。叶澄都忍不住开始思考,如果想要好名声的话,现在弃武从僧还来不来得及?

  叶家的小儿子才三岁,虽说走路已经稳当,却不可能跟得上大人的脚步,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由叶家人轮流抱着,现在已经趴在叶母的怀里睡着了。

  一日日的赶路,到了夜间,正是最疲惫的时候,何况山路难走,月光又昏暗。叶澄注意到叶母的脚步有点蹒跚,不小心踩到一截树枝,差点崴到脚。

  他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走过去伸出手:“我来抱一会儿吧。”

  叶母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方姨娘横挡在叶澄前面,将他和叶母隔开,如常般笑了笑:“还是我替夫人抱着吧。大少爷戴着脚镣,背着那么多行李已经很辛苦了。”

  叶澄和其他叶家人不同,他因为是刺配充军,脚上戴了一副脚镣,走起路来确实不大方便。

  但叶澄知道,叶家人并不是因为这个,才不让他抱孩子的。

  自从有一次山间遇险,他捡起地上的树枝,三下五除二赶走了狼。叶家人对他就一直是这个态度了,惶然无措,又带着些防备。

  毕竟这几个官差不清楚,叶端瑜的爹娘还不清楚吗?叶端瑜完全是个菜脚书生,这辈子没跟人打过架,什么时候有了驱虎逐狼的本事?

  叶澄也很无奈。他本来想的是,反正战事还有三年,只要他入了伍,以后建功立业,崭露头角,就算是亲人朋友觉得他和过去不同,也完全可以推说是在伍中练出的身手,改变了性情。唯一比较难搞的是,流放的路上可能会不太平,希望他能顺利糊弄过去这一路。

  然而流放路上就是这么不太平。狼都快咬到脚面上了,总不能真的让它们把人叼走。只能出手。也就惹来了叶家人的疑心。

  不过叶澄对此也接受良好。他本就不是叶端瑜,别人倒罢了,叶端瑜至亲的家人,能看出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何况叶端瑜性格和叶澄相差甚远,叶澄也懒得一路时时刻刻地伪装了。

  叶家人很好,严肃端正的父亲,慈爱温柔的母亲,两个弟弟都乖巧懂事,就连那位姨娘,也是叶母情同姐妹的丫鬟,一心向着叶家。他们前些日子都对叶澄很好。但叶澄知道,那都是给叶端瑜的爱。他和叶家人不过是银货两讫的关系,目的只是保住叶家人的命,没必要太真情实感。

  他也不怕叶家人说出去。而且显然,叶家人摸不准具体情况,没打算轻举妄动。至少官差就没发现什么不对,还以为叶家人是心疼叶澄受罪。

  叶澄平常也很识趣,自动离两个孩子远一点,但这次却坚持道:“孩子给我。夜里看不清路,姨娘不顾忌自己,把孩子摔了怎么办?”

  方姨娘没有料到这次他态度强硬,笑容僵了僵,下意识看了眼身后的叶夫人。叶夫人没说话。最后反而是叶父出声道:“给瑜儿抱吧。”

  叶母抬起头,看着叶父。

  叶父和她对视,严肃道:“我相信瑜儿能抱好。”

  叶母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将孩子给了叶澄。

  这一番动静,叶端璐模模糊糊醒了,见到叶澄咧嘴笑了笑,软软的胳膊搂住叶澄的脖子:“大哥。”

  叶澄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叶端璐更舒服一点:“睡吧。”

  直至月上中天,看到路边荒败的庙宇,众人方松了一口气。

  叶澄抱着叶端璐站在一旁,看着众人将庙中前人留下的草席蒲团都拖出来,拍了拍灰。见有地方坐,叶澄才将孩子递给方姨娘。

  接过叶端璐的那一刻,方姨娘整个人都像松懈下来了一样。

  叶澄假装没看见,只是笑了笑:“我出去打些水来。”

  看管他们的官差虽然脾气不大好,但对他们并不刻薄欺压,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甚至还偶有照顾。这些天相处下来,叶澄出手赶走了狼,还经常能打到野味,三人几乎和叶澄算是朋友了。叶澄偶尔单独出去,他们也不管,既放心叶澄的安全,也不怕他跑了。

  叶澄走在山间,脚步轻快。他有野外生存经验,还有系统作弊器,很快就发现了一条小河。

  他坐在河边,将腰间的水壶灌满,却不急着回去,想着要不要冲个凉。他还没决定好,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回过头,原来是游僧中那位年轻的僧人。

  这位僧人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直戴着布笠,将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而且极度沉默寡言。虽说这小和尚连药都替他换了好几次了,可他不仅没见过人家的脸,连话都没和这小和尚说过半句,完全属于陌生人的状态。他能知道人家是个年轻的小师傅,还是从人家说话的声音里推测的。

  叶澄一开始以为他也是来打水的,但那僧人却并不打水,而是在他身边盘腿坐了下来。叶澄感到很惊讶,难道这小和尚是特意来找他的?

  叶澄探究地看过去。

  那年轻僧人淡淡开口:“我来给你换药。”

  叶澄心想,这又是一桩奇怪事。他实在不像个和尚,虽然穿僧袍,跟在老和尚身后,却既不拿“阿弥陀佛”当口头禅,也不称呼别人为“施主”。而且,换药直接在庙里等他回去就好了,为什么要跟着他跑到这里来?倒像是特意来找他的一样。

  叶澄心中疑虑很多,却只笑道:“好。劳烦师傅了。”

  年轻僧人解开了叶澄脸上缠绕的细麻,动作轻柔。月光朦胧,但叶澄脸上的伤还是很明显。

  就算看过很多次,再看到那伤,还有额上的刺字,季芳泽还是觉得心尖像是被火灼烧一样。他闭了闭眼,用带来的干净细布沾了水,小心地避开伤口,将周围的药粉和汗渍擦干净。

  叶澄安静地坐着,任由这人施为。

  季芳泽想起刚刚山间和庙里的一幕幕,再想想这人孤零零坐在月光下的背影。他尽量平淡了声音:“世间有眼无珠,不知好歹之人太多,你不必为此难过。”

  叶澄微怔,有些迷茫。

  季芳泽看在眼里,只觉得他是被说中心事,心中越发酸涩。

  “你一路照料他们,忙里忙外,恨不得替他们开山凿路。若不是你保护,他们能顺顺利利走到这里来吗?”季芳泽只觉得愤懑和尖锐的疼痛在体内左冲右撞,好像世间的不平此刻都落在他心上,饶是再想镇定,也不由得带出三分刻薄讥讽来,“他们倒好,活像你要害他们似得!”

  叶澄这才听明白,原来这人是特意来安慰他的。其实叶家人做的很隐晦,这小师傅好敏锐的眼力。

  其实他并不觉得难受。

  叶家人不知道他是谁,甚至不知他是人是鬼,叶端瑜是不是被他害了,心里害怕是很正常的事。何况他和叶家人也没什么真正的感情。

  但是有人为他鸣不平,他总不好泼人家冷水,叶澄只是含笑听着。

  可说着说着,这小师傅的嗓音却突然哽了一下,带着说不出的难过和颤抖。

  “他们对你一点也不好。”

  让你自己一个人夜里出来找水,都离你远远的,不关心你的伤口,也不关心你累不累,饿不饿。

  叶澄这次彻底怔住了。有极其模糊的念头从他心底一掠而过,最后只剩下疑惑。为什么只是萍水相逢,眼前这个人却为他如此难过呢,是因为他也有同样的经历,不被父母家人所喜,才会这么感同身受吗?

  季芳泽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用细布给叶澄擦药。

  叶澄的声音响起,清朗又温和:“小师傅,如果家人对你不好的话,也没必要太伤心。因为你还会遇到别的人,虽然不是你的家人,但是也会对你好。”

  季芳泽手微僵:“你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遇到过啊。”

  季芳泽想起城门口那一幕,声音闷闷:“那他人呢?”

  在你最难的时候,他都不在你身边,还说什么对你好。那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甜言蜜语都是骗傻子的。

  “我们已经因为一些事分开了。”叶澄眼中的神色比月光更温柔,“不过偶尔想起来,就觉得足够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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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澄:一想起来就开心,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

  季芳泽:那你跟他过去吧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