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时没说话。叶澄自始至终垂着头, 看不到皇帝的表情, 只是耳边听到灯花炸开的声音。

  “朕倒是瞧着老九和你情分不错。”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再说这是他自己求来的婚约,有什么不满意?”

  “当年昱王爷与臣的婚事是因何结下, 陛下也定然是清楚的。”叶澄眼睫垂下,映衬着苍白的脸色和缠绕的绷带,看上去格外疲累, “如今殿下长大了,或许想娶妻生子, 也未可知。”

  这婚事,当然不像民间传的那样, 是先帝觉得他们情深义重, 佳偶天成, 特意成全。那是话本子里才有的故事。

  如今登基的皇帝,是元后唯一的嫡子, 相貌堂堂,心性宽和, 文治武功虽不说多厉害,却也样样拿得出手。按照常理说, 自然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但天家的规矩却和寻常人家不同。

  先皇和元后感情不和, 对这个儿子一向平平。随着时间过去, 皇帝长大成人, 先皇仍在盛年, 待他就越发顾忌。尤其是元后去世,先帝重新立后,继后生下了九皇子——季呈佑。季呈佑一出生就深受宠爱,经常被先帝带在身边。大家都不是瞎子,能看得出来,先帝那时候是打算将季呈佑当做继承人培养的。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先帝在猎场受伤,打那之后,身体每况日下。季呈佑那时太年幼,就算再扶持几年,也一定争不过年近三十,势力早成的皇帝。叶端瑜和季呈佑的婚约,正是在那时候定下的。

  为了避开皇帝的锋芒,保下自己疼爱的幼子,先帝竟舍得壮士断腕,绝了昱王的后路。若连亲生的子嗣都没有,那还能对皇位产生什么威胁呢?

  皇帝继位这三年,从没有为难过季呈佑,反而对季呈佑多有厚待,除了看先帝和太后的面子外,也未必就没有这件事的原因在里面。

  可惜啊,叶澄漫不经心地想,人就是不知福。

  虽说不至于到了要谋反篡位的地步,但眼看着皇帝子嗣艰难,难免就有了别的心思。

  皇帝没有接叶澄的话,只是问道:“你不愿意入昱王府,就是为了这些没边的猜测?”

  “并非如此。”叶澄闭了一下眼,额头重重叩在地上,“只是臣宁死,不愿为人后院,有辱叶家声名。”

  皇帝不快,顺手拿起手边的毛笔砸他:“你是小娘子吗?要死要活地给谁看。朕要是想叫你死,直接一杯酒送进牢里去,还叫你来做什么?!”

  叶澄没躲,任那毛笔带着墨汁摔在自己身上,将袍子染污。他抬起头:“求陛下允臣充军去吧。”

  皇帝看他脊背停止,言辞恳切,并不似违心的模样,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你不愿意做侧君也就罢了。充军一事,”皇帝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莫再提了。”

  叶端瑜身体如何,皇帝不是很清楚,但想来日日在家读书的人,能强健到哪里去?叫他去充军,和叫他去死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晚点早点。

  “罪臣抗旨,罪在不赦。”叶澄却不放弃,坚持道,“陛下顾及往日的君臣情分,饶臣一死。但若连惩处都没有,岂能服众?”

  “叶氏以忠恪传家。如今罪臣离了朝堂,不能再为陛下分忧。”叶澄的声音微颤,“臣愿刺配充军,前往北疆,终身为陛下守疆卫土。”

  叶澄当然不像自己说的那般大义凛然,他非要去边疆,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为了建功立业,给将来做些打算,二是给叶家人找条活路走。

  叶家是季呈佑选定的替罪羊。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后,叶澄一直在怀疑一件事,那就是当初叶家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是真的死于流途,还是说,死于更隐晦,见不得人的阴谋呢?

  纵然皇帝对叶家有些情分,也顾忌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但去了边关就不一样了。大夏的北边靠着强敌,北疆皆是军事要塞,季呈佑怎么也不可能把手伸到那里去。

  皇帝的表情复杂:“你真的想好了?刺字可比留疤要严重多了。只怕将来亲事都艰难。”

  刺配充军,当真是极重的刑罚。就算将来得赦,脸上的字也去不掉。仕途更是彻底断绝了。

  叶澄深深叩首:“臣决心以身许国,此生再不起婚配之念。求陛下成全。”

  他划伤的脸,自请重罚,甚至是发誓再不嫁娶,都是他的投名状。如果他今日来为叶家求情,难免会被怀疑居心叵测。但若他无所求,那他说的话,自然就多了几分可信的力度。

  皇帝看着形容落魄,却仍然气度从容,脊背挺拔的青年,面色复杂了一瞬,叹口气:“你走吧,朕知道了。”

  叶澄谢过恩,跟随一个小太监离开了。

  何来上前端茶,皇帝坐在榻上,语气略带抱怨:“老师那样端方的君子,怎么养出来这样心眼多的孙儿?”

  何来赔笑:“奴才只觉得小叶大人说的恳切,倒瞧不出别的来。”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何来一眼:“文臣杀人不见血啊。你这种傻子自然听不出来。”

  纵然季呈佑不想履行和叶端瑜的婚约,也不至于为了叶家,闹出这样天大的事来。若当真如他所说,这件事和昱王有关系。只怕昱王一开始也只是想着靠春闱捞钱,安插人脉,只是没想到最后会被人发现,正好盘算着怎么和叶家把婚约解了,把这事的源头栽在了叶父头上。

  但叶端瑜却不提春闱泄题的事,只说季呈佑是不满意这桩婚事。当年的婚事因何指下,大家心里都清楚。他这是在说季呈佑有不臣之心!

  这对于季呈佑来说,可比什么科举泄题,要致命多了。

  叶端瑜这个态度,看来他对季呈佑参与了这件事,非常有把握啊。

  何来瞧着皇帝的脸色:“奴才傻,不懂这些弯绕。只是小叶大人那张脸,若是刺了字,真是可惜了。”

  皇帝想起最后青年自请前往边疆的话,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说心眼多了些,但忠心和风骨,都是一等一的。若是没出事,老师也算后继有人。”

  真是可惜了。

  ……

  小太监提着灯笼,叶澄跟在他身后。两人沿着弯弯绕绕的青石板,向前走去,周边树木组成黑鸭鸭的阴影。

  【唔,牢里的消息现在应该已经小面积传开了,等过几天圣旨颁下来,大家就都知道,我宁可充军也不愿为人后院,甚至不惜划伤了脸。】叶澄心里美滋滋,【这样的刚烈骨气,应该能在读书人里刷一波好名声吧?】

  【太阴险了。】009啧啧称奇,【你这人实在太阴险了。】

  叶澄不去理会009的评价,【等到流放离京的那天,季呈佑那小王八蛋肯定还要来装深情,到时候我再神色黯然,说几句“此身许国,愿君珍重”,“给不了你的厮守,我也不会给别人”之类的话。为了照料父母和幼弟,保全叶氏的清名,拒绝了荣华富贵和爱人的庇护,相爱的人却只能忍痛别离。多么令人潸然泪下的话本题材啊。】

  【等等等等,】009觉得有哪里不对,【你这属于投机取巧吧?虽然名声是好了,但是好像不是你艰苦奋斗得来的?】

  叶澄不赞同:【这怎么能叫投机取巧呢?难道我没有拒绝荣华富贵吗?难道我没有忠孝两全,以文弱书生之躯驻守边疆吗?这只是很正常的营销策略而已!】

  这又不是网络时代,大家接收消息的渠道很少。不加点吸人眼球的感情史,谁关心你是哪根葱啊?

  叶澄语气一转,非常欣慰:【而且这种名声还是可再生资源,季呈佑陷害叶家的事发,我是受害者,就算季呈佑逃过了这一劫,只要他娶妻纳妾,我还是受害者。将来我若能在边疆闯出点名堂,只要我一天不婚配,我就能源源不断地割这茬韭菜。】

  009吃惊脸:【这不要脸的程度有点过了吧?】

  叶澄挑眉:【是他先不要脸的好不好?只许他到处宣传自己的深情,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许我趁一下他的东风啊?】

  或许季呈佑确实喜欢叶端瑜,但既然他后面做出了那样的事,就别怪叶澄把他往坏里想。这些年,季呈佑和叶端瑜的话本子传得到处都是,尤其是他跪求叶端瑜入王府那一段,更是“深情”天下知。除了想要叶端瑜以外,大概更多的,是怕皇帝猜忌他吧。

  叶澄和009说着话,只分出一点心思跟着前面的小太监,没有太留意周围的动静。途中小太监停了一次,退到路边,避让对面的一行人。叶澄也跟着避到一边,没有抬头。

  009顿了一下:【我记得,你之前跟皇帝说,此生再不起婚配之念?】

  叶澄理直气壮:【不婚配啊。不仅和皇帝说,我还要跟天下人说!叫全天底下都知道!】

  他还打算割韭菜呢。

  叶澄好奇:【有什么问题吗?】

  009的声音听起来很真挚:【没有,我就是觉得你这个主意特别好。真的。】

  ……

  绕过回廊,每隔几步便挂着灯笼,尽头那屋子点着通明的灯火,看上去格外温馨。听到屋子里隐约传出来的笑声,皇帝的脚步加快了几分。

  推开门,皇帝的眼中已经满是笑意,此刻的他看上去慈爱又温柔,像是每一个平凡的,面对妻儿的丈夫和父亲:“在说些什么?怎么这样高兴?”

  榻上坐着一位极美的女子,正是皇帝的结发妻子,当今的皇后。她此时褪去了凤袍和繁复的珠翠,只穿了一身寻常布衣,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身边的少年:“臣妾问狸奴都去了哪儿呢。”

  少年原本坐在另一边榻上,见皇帝进来,站起身让出地方:“父皇。”

  皇帝快步走过去,压着他的肩膀,要他坐回去:“快坐着。还跟阿爹讲这些吗?”

  见季芳泽坐回去,皇帝走到另一边,皇后默契地往里挪了挪,让皇帝在她身边坐下。

  一家三口灯下闲话。

  看得出来,少年不怎么爱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在回答皇帝和皇后的问题,言辞也简洁明了。但他看着对面的父母,眼神是暖的。

  “长高了好些。”皇后絮絮叨叨,“阿娘给你缝的衣服恐怕不合身了。一件件都要改。”

  季芳泽轻声道:“阿娘,后日儿子便走了,不必麻烦。”

  “后日啊?”皇后脸上的笑僵住了,尽管努力控制,眼圈还是微微红了,“不能多留几天吗?这才刚回来呢。”

  不等季芳泽说话,皇帝已经皱眉:“慈母多败儿!说这些做什么?惠和大师说什么便是什么!”

  皇后勉强笑起来,眼神落在自己聚少离多的儿子身上,片刻也不舍得移开:“是,咱们听惠和大师的。这次要去哪儿,大师可说了?”

  看母亲这样难过,季芳泽心中怅然,打起精神道:“师父说,这次要一路往北去。师父想去荣国看看。”

  皇帝的表情也凝固了,声音渐渐变高:“荣国?他要带你去荣国?!”

  季芳泽解释道:“儿子不去。儿子到时会留在虎啸关,等师父回来。”

  虎啸关是大夏军事要塞,防卫极森严。听到这儿,帝后二人心中稍安,只是盘算着多给季芳泽带几个暗卫。

  话告一段落,季芳泽迟疑了一下,问道:“儿子刚刚过来的时候,在路上看到小路子正领着一个人往外走。那人是?”

  其实,昏暗的灯光下,季芳泽也没看清那人的模样,只是注意到他脸上缠绕的绑带。当时因为知道母后正等着他,他没有停留,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来莫名有些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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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澄:臣此生再无婚配之念!

  皇帝:呵呵。

  唔,沉迷假期,只写了两章的我也感到非常羞愧……我今晚七点再给大家改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