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嬷嬷脸上还带着笑,“没喝怎知道是冷的?”

  柳砚莺毛了,“摸上去就是冷的,我还得喝一口才知道不成?你走路上看见一团狗屎,也得尝一口才知道香臭?”

  她说完“蹭”地站起来,不过是个老太婆,硬要走难道留得住她?

  谁知那嬷嬷脸色倏忽一变,脸上的褶伴随笑容一并消失,板起脸厉声道:“关门,帮姑娘喝茶。”

  门外的丫头一把将门关上,屏风后边又突然走出个老汉来,这老汉老妇看着还有些连相,说不出哪里相似,都是一副刁民难欺的长相,一看就是夫妻两个。

  干瘦的老人,但是力气比年轻女子大出不知多少。

  柳砚莺的气势刹那间就弱了下来,她跑到门边去拍门,门外也有人将门抵着。

  “大胆!你们可知道我和世子是什么关系?居然敢对我无礼?”她自己听不出自己声音打颤,叫那两个老瘪犊子听了直笑。

  那老妇拿起茶杯走过来,“不知道你和世子是何关系,但世子要你喝了这杯茶,你不喝,我们只好代为效劳!”

  老汉见状过来将柳砚莺两手握着,粗糙龟裂的手刮得柳砚莺手腕生疼,她有什么还手之力?能还手前世掉湖里的就是推她那人了。

  几番挣扎无果,那冷冰冰的茶水往她嘴里灌进去,伴随挣扎水流呛进口鼻,像极了溺水时湖水将她包裹无处可逃的时候。

  一杯水灌进去,那老妇怕喝得不够,又捏着柳砚莺鼻子叫她自己再喝一杯,柳砚莺哆哆嗦嗦在墙根缩着,接过杯子就喝了个干净。

  老妇看了笑道:“会咬人的狗不叫,这话说得不假。横竖要喝,方才扮什么能耐!”

  说罢两人收拾了桌上茶具退出屋外,这两人并非平旸王府名下的仆从,而是这宅子原主——张湍请来看家护院的。

  张湍比路承业稍大两岁,狡兔三窟久经风月场,转手一套自己的府宅给路承业,连带一柜子的“神仙药”也留给了他,叫他也学自己,将来娶了妻在外金屋藏娇。

  可张湍何许人也,京城驰名人渣,强抢民女的事绝不少干,这两老仆助纣为虐多年,这下转手给路承业也毫不收敛。

  那茶里就是下了“神仙药”,柳砚莺疑心得不错,这药的确不能用滚水冲服,所以端给她时茶汤是冷的,热水服用药效减半,但冷水就是另一番体会,管她多么三贞九烈的女人都遭不住。

  此时柳砚莺还神志清明,拍打着房门想要逃出去。

  *

  禁中皇廷,金銮殿。

  此次吐蕃可汗派遣使者进京,是为求娶公主,吐蕃使节带来一百套金银器,五百匹霞毡,两千囊麝香,数不胜数的香料和皮草。

  可要交换一位公主,简直痴心妄想。

  他们的意图就根本不是求亲,而是借由大邺轻视吐蕃的由头,起兵濯州,攻占西北疆域。

  李璧重活一世,被前世的自己透了题,知道吐蕃的真实目的,可朝堂上的其余人等并不知情,特别是房定坤那一派人,前世便因为吐蕃的无理要求被轻易触怒,顺应了吐蕃的意思,目中无人引发了后续一连串的大小战役。

  彼时的大邺察觉吐蕃意图也为时已晚,已被架在高处,碍着大国脸面也要硬着头皮打下去。

  虽说后来战胜,可国库亏空,边关民不聊生,战死的将士不计其数,若要眼睁睁看它再来一次,李璧定然感到生不如死。

  退朝之后李璧自午门离开,和宫外久等的路景延简单交换眼神。

  吐蕃使节这段日子在京的诸多事宜,皇帝已交由庆王代理,这当然是李璧亲自促成的,他自己虽不会去和这帮吐蕃人打交道,但路景延和石玉秋就可以代他“略尽地主之谊”。

  使节到访都在“蛮夷邸”休整落脚,路景延将人带到,留下庞俊和一支十人队伍看护。

  回到卫所却见瑞麟被拦在门外,焦急地探头探脑,老远见自己走来,瑞麟就跟看到神迹显灵一般就差热泪盈眶。

  “三爷!”他几步冲上来,险些站不稳扑上路景延胸前甲胄。

  瑞麟鲜少马虎,能让他慌成这样,路景延猜测只有一人有这个能力,旋即蹙起眉头,“何事慌张,还找到卫所来了。”

  路景延来之前,瑞麟在胸中演练了千百次该怎么把这句话说出口,可真对上那双凛然的双眼,他嘴皮一碰当即秃噜出来。

  “三爷,砚莺姐姐不见了!”

  那厢路云真得知柳砚莺不见之后,想起自己带给她的那封信,只当她是去和世子幽会,见府里上下找得疯了,嗤之以鼻毫不担心。

  见安宁抱着膝盖在柳砚莺房门口大哭,还上前安慰,“你哭什么?她晚些时候就回来了,多大的人了怎么可能说丢就丢?”

  安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站起身来见礼,“四小姐…”

  路云真咂舌道:“还哭?没准你在这哭得悲痛欲绝,她在外边和人潇洒呢!”

  话音才落,路景延从正门进来,长靴拐过门廊,结结实实踏在她眼前。

  “云真,你是不是知道她去了哪里?”嗓音冰冷严厉,叫路云真后脊梁一梗,对上路景延眼神的那刻便无所遁形。

  “…我,我不知道。”路云真勉为其难扯扯嘴角,“哥哥,你明知道她和我一直不对付的,去哪不去哪又怎会告诉我呢?”

  “我只数三个数。三、二——”

  “我说!”路云真垮下脸来,“我说就是了!昨天我从抱琴斋回来,二姐姐让我替大哥给她带了封信,她一定是看了那信才出府去的,她定是去见大哥了。”

  路景延果然黑了脸,“信上说什么?”

  路云真跺脚,“这我如何得知!”

  安宁在旁一凛,信?她赶忙抹了抹眼泪,“三爷,那信该是在砚莺姐姐的衣柜里。”

  她刚才急着找人,满世界翻箱倒柜,就差把前院的石头搬起来看了。

  那信被柳砚莺藏在衣柜里,也被翻了出来。

  路景延当即迈步进屋,直奔主题打开香樟木大衣柜,里头被气流带动掉出张薄薄的信纸,路景延伸手接住,读过两行便变了脸色。

  正是路承业写给柳砚莺的一张。

  到底见过大风大浪,纵然杀人的心都有,面上看着还是叫人捉摸不透。

  五十两,难怪她昨晚没由来这么高兴。原来是要发达了。

  路景延收起信纸,喊瑞麟备马,路承业在城中的宅邸在哪他不知道,但是进出城内各坊的马车,他身为校尉不难查到。

  才刚派出人手,去往平旸王府的人便回来禀报,说看到路承业刚刚出府,车舆是往城西去的。

  路景延二话不说拿过马鞭赶往城西。

  这会儿他并不知道柳砚莺着了道,态度如此强硬只是因为信上暧昧的言语和她竟然真的赴约。

  不管是为了那五十两银子还是为了旁的什么,她都不该去。

  缺什么短什么问他要就是了,搬出府后他事事顺着她,就是嘴上不挑明,她也该明白他逐渐消气有意缓和二人关系。

  这女人真是脑袋卡钱眼里钻不出来,五十两的不义之财,她也敢要?

  路景延赶到城西,有属下指引去到路承业的府宅门前,此时大门刚刚紧闭,路承业该是才进去不久。

  “敲门。”他吩咐道。

  那下属颔首,上前叩响门环。来了个面容并不和蔼的老汉,将门打开见识军士造访,脸色倏地煞白。

  “这位军爷,有何贵干?”

  “你们这儿可来过一个姓柳的姑娘?”

  老汉眼珠一转,道了声没有就要关门,路景延抬起军靴将那半掩的门用力踹开,老汉一屁墩坐在地上,骨头差点没散了架。

  门一开,和刚到的路承业打上照面。

  路承业就差没捂上脸,本来也不是多光彩的事,这要是被三郎发现了……

  他惊愕得就差拿手托着下巴,“三弟,你,你这是做什么?”

  路景延径直朝内院走去,“我来接个人。”

  “景延!”

  路承业叫了声想上去拦,可今日路景延一身浅金甲胄,腰间带剑叫路承业望而却步,“柳砚莺她不在这儿!”

  “大哥怎知我要找的人是她?”

  这下还有什么好说的,路承业走都来不及,就怕路景延将中了药的柳砚莺带出来与他对峙。

  那厢路景延来在被老妇把守的门前,抬手将她扒拉开,进了屋内。

  屋子里说不出的怪异。

  很安静,静得像是走错了门,拉拢的床帏动了动,路景延快步走过去。

  但听床帏内传出柳砚莺颤巍巍的猫儿似的嗓音,“世子且慢!您可想好了?拿五十两换这一次,今日过后你我缘尽于此,我不会再见你。”

  路景延一路来的紧迫在刹那间烟消云散,转而占据他神经的情绪是一种不过如此的轻蔑。

  原来是这样啊。

  就算他不来,她也不会为难,睡一觉得五十两,还能和路承业就此划清界限。

  思及此,路景延怒火中烧,一把将床帐拉开。

  却见柳砚莺浑身不对劲地蹲在床角,两眼迷离,用力掐着小腿。

  她见来人是他,一瞬间呆愣原地,仰脸看着他就像看着救苦救难身高三丈的神明,而后飞扑进他怀里,蹭了路景延一肩膀的眼泪。

  柳砚莺失声痛哭,她吓得就快死过去了。

  药效来得很慢也很凶猛,那死老太婆给她灌得多了,刚才的两个时辰里她从浑身冰冷到满身燥热,时而心悸时而呼吸不畅,几度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

  她知道路承业会来,用混沌的脑子想了十几种对策,最终选择智取,路承业她了解,今次不是他的作风,多半受人蛊惑,她放低姿态没准还有活路。

  若以一刀两断为威胁,路承业不会花五十两与她春宵一度。

  正欲对救星哭诉,冰冷大手揪着她后脖颈保持了一段距离。

  路景延凝视她道:“见是我,便调转攻势改博取同情了?”

  柳砚莺一下噎住,浑浊的思绪不容她思考,只觉心跳越来越快,眼前飘来雪花,未等多说一句,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路景延错愕之余伸手摸上她颈侧肌肤,竟热得骇人,赶紧将人打横抱起,疾步走出厢房。

  此时外间哪还有路承业的影子,前院角落里,那对老夫妻瑟瑟发抖,路景延腾不出手,踢翻院内石凳质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都对她做了什么?”

  老妇吓得大叫一声,“吃,吃了药,只是吃了点迷情的药……”

  路景延这才愕然看向怀里绯红的脸,来不及多想,叫属下押解了这对老夫妻,抱柳砚莺上马回到府邸。

  瑞麟迎上来见这景象吓得半死,这看着像极了柳砚莺已遭遇不测,而自己失职没有看顾好她,难辞其咎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路景延板着脸吩咐:“打一盆井水送到我屋里。”

  “井水?这时节的井水可——”

  “还不快去!”

  “是是是是。”

  路景延疾步将柳砚莺送入屋内,将人平放在床,此时的柳砚莺已有转醒迹象,却只懂得嘤嘤呓语,两只眼睛朦朦胧胧四下游移无处落脚。

  “热…”她说着拂开前襟,扭动着想解开闷热的束胸。

  “住手。”

  路景延开口沙哑,别开脸去走到外间催促瑞麟,瑞麟恰好端着铜盆毛巾赶来,被路景延接过去,拒之门外,“把门守好,别让云真过来。”

  瑞麟一怔,“您一走,四小姐就跑到郡王府去了。”

  也好,省得多事。

  路景延关上门,再行至床边又是另一番光景。柳砚莺已满身潮红,费劲将束胸扯得松松垮垮,白布条半遮半掩,与肤色粉白相间。

  路景延就是闭眼不看,那画面也牢牢烙印脑中,挥之不去。

  他行动不便,此时卸下笨重甲胄,任劳任怨打湿毛巾从她脸侧擦起,这点沁凉像是她行走沙漠的甘霖,捧着他的手背就是不愿撒手。

  柳砚莺睁眼呢喃,路景延听不清,迟钝弯下腰去。

  “我要…要……”

  路景延喉结滚动低沉问:“药?你要解药?”

  她闭上眼痛苦地摇摇头,伸手攀着他两肩,使出浑身解数用嘴唇够上他眉眼,说话间轻轻扫过他眼睫。

  “我要……你。”

  屋子里霎时静得连掉下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路景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听见衣料的窸窣声,唇齿交锋的撕磨声,他思绪跟不上动作,待回神已与她纠缠在了一处。

  这和梦中是截然不同的感受,说来可笑,二者之间哪来的可比性。

  幻梦皆是想象,想象总是完美,她却比他想象中还要完美。

  正因如此,柳砚莺才喊一声疼,他便咬着牙缴械。柳砚莺疼得神志清明了些许,留意到他窘迫,皱起眉毛颇为焦急,“这就没了?”

  路景延第一反应居然是笑,沉沉问她:“你知不知道有的话在某些场合是断不能说的?”

  柳砚莺哼了声,那药效催得她真的因此感到生气,“我就说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但凡她现在有能力思考都说不出如此挑衅的话语。

  路景延认真作答,“我也不知道我能拿你怎么样。”毕竟此前也没有任何相关经验,“但是我们可以试试看。”

  一听还有后续,柳砚莺又乐意了,蹭过去亲亲抱抱,对他肌肉虬结的手臂爱不释手。

  很快她便为适才的口出狂言感到悔不当初。

  最叫她无地自容的是药效伴随时间逐渐减退,路景延的体力和她的记忆却丝毫没有消减的迹象。

  事都是自己引发的,后果却没有能力承担。

  屋外瑞麟早不敢再待,换了安宁守在外边,天色逐渐擦黑,里边的人也不知饥饿。耳听那羸弱的呓语从“还要”变成“不要”,磕磕碰碰的动静也终于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