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年冬, 大雪纷飞。
京师城内外是两个天地。
郊外流民街这几日又多了几具冻死的尸体,还等不及掩埋,就被其他人拖走,瓜分殆尽。
流民街上的人骨瘦如柴, 眼神空洞麻木, 早已没了光彩, 无一例外, 只剩求生本能。
还有的,便是对富人的仇视。
他们时常遥望不远处红砖瓦绿的宫墙,眼神里有渴望、向往,以及怨憎。
京师城内却一片歌舞升平。
百姓衣着光鲜,脸上洋溢着安静祥和的笑容。路边小贩不断吆喝, 行人摩肩擦踵。
一辆外表朴实低调,用料制式却十分考究的马车穿过大街小巷, 缓缓朝着皇宫靠近。
马车内, 粉雕玉镯的小男孩被美妇人搂在怀里, 透过小小的车窗, 欣赏沿街风景。
“秋秋喜欢这里吗?京师很热闹呢。”
被她呼唤的团子名叫阮秋, 乃镇国公阮元朗幼子, 今年五岁有余,因难产, 智力发育迟缓, 长年患病, 身体瘦弱。他扎着马尾辫, 肤色白皙, 五官精致小巧, 一双眼睛乌黑水润, 但却少了些神采,看着有些呆。
面对母亲的提问,阮秋后知后觉回答:“喜欢。娘,我们要去哪儿?”
“又忘了,阿娘不是说过,今儿个要去皇宫里给姑奶奶请安。”身着华服的美妇人摸了摸他的头,笑容温婉,眉间却有轻愁。
她嫁给武将后人,公爹与夫君骁勇善战,常年驻守边关,保家卫国,战功赫赫,威名远扬。
日子久了,皇帝心生忌惮,感到威胁。三令五申命他们举家回朝。
但因边疆外敌来犯,必须要有将士驻守。几番拉锯后,公爹继续留在边疆,其他人迁徙至京师。
皇帝封她夫君为镇国公,赐了宅子,将一家人牢牢掌控在眼皮子底下,这才稍稍安心。
那时她刚怀上幼子,胎相不稳,长途跋涉后动了胎气,费尽千辛万苦才生下孩子,却还是留下遗憾。
幼子先天不足,各方面发育比常人要晚一些,并且体弱多病,十分招人疼。
他们一家忍气吞声,在天子的猜疑、朝中大臣的排挤中夹缝求生,平时低调做人,嫌少外出走动。
这次进宫也是得了太后口谕,前去请安。
马车由护卫带领,从郊外行至宫中,因此,美妇人看到郊外流民街的惨状,无声叹息。
这几年年景不好,粮食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外头百姓已经活不下去,几乎易子而食,京师城内却沉溺于享乐,贵族荒、淫奢靡,简直讽刺至极。
近几年边关战事频频,运去的粮草却屡屡出问题,弄得不少将士们心寒,如此发展下去,怕是要大乱。
思及此,妇人长叹了口气。
“可我从未见过姑奶奶,她怎么会突然想见我呢?”阮秋疑惑。
“正是因为一次也未见过,所以才想见一见你呀。”
“姑奶奶会喜欢我吗?”
“我们秋秋这么乖这么可爱,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太后的确很喜欢阮秋,把他抱在怀里“哎哟,心肝宝贝”地叫唤,弄得阮秋有些害怕,被放开后便躲在母亲身后不敢探头。
好在阿娘也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带着他说了几句讨喜的话后,便让人带他出去透透气。
皇宫里的冬天与外头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同,还是一样的冷。
内侍领命,带着阮秋往书院那边走去,去见见皇子们。
七绕八拐后,在阮秋的耐心即将耗尽时,终于抵达书院。
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阮秋却被另一侧某道孤傲背影吸引目光。
冰天雪地里,有人跪在书院外的空白场地里,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
“他是谁?”阮秋问。
“是太子殿下。”
“既是太子,为何跪在那里?”阮秋不懂。
阿娘曾说过,太子就是皇帝最得宠的儿子,是未来的皇帝,身份尊贵,凛然不可高攀。
“这…奴才不知。”
得不到答案,阮秋也没再继续追问,跟着内侍与众皇子打过招呼后,便要回去。
在路过那道身影时,阮秋停下脚步。
旋即,调整方向,往那道身影走去。
“唉,小主子您可别冻着。”内侍见状,忙追上前劝。
阮秋充耳未闻,迈着小短腿,跨过足有他大腿高的积雪来到宫宴身侧。
“你、你是太子吗?”阮秋气喘吁吁问。
在积雪里行走的这段距离对于常年只困在房里养病的他而言,运动量属实过大。
他苍白的小脸,因为运动原因而染上绯红,衬得有几分灵动。
已经跪了足足有一个时辰的宫宴只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很冷,很饿。
胃部在抽搐,提醒身体的主人需要尽快进食。
四肢僵硬麻木,像是被冻住了。
他的思绪也跟着支离破碎。
听到阮秋的提问,他只是僵硬地动了动脖子,漠然看去。
只刹那间,阮秋被宫宴的样貌所惊艳。
丹凤眼,悬胆鼻。眉目间有山河之气,眼里却有团火在燃烧。
天潢贵胄,龙章凤姿。
阮秋脑海中被这八个大字所占据,再也想不出其他,呆愣在原地。
“你又是何人?”
宫宴声音清冷,见眼前的小男孩呆呆看着自己,皱眉问。
他天未亮就被喊起来读书,后又被罚跪,现在又冷又饿,却仍挺直脊背跪在那里,像一株压不弯的松柏,自有傲气在里头。
阮秋回过神后,不好意思道:“你长得真好看,你冷不冷啊?”
“……”宫宴冷漠脸。
阮秋见他冻得面色苍白,嘴唇发紫,推断对方应该是冷的。
于心不忍。于是将戴在自己脑袋上的帽子摘下,往宫宴头上戴。
结果,帽子太小,戴不上,歪歪斜斜地,看着引人发笑。
阮秋皱眉,还是执拗要将其戴上。
“够了。”宫宴只以为阮秋是其他几名皇弟派来羞辱自己的,脸色难看将他推开。
阮秋身形不稳,差点摔倒。
手中的帽子应声落地。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抱歉,帽子好像有点小了。”阮秋捡回帽子,沮丧地道歉。
“走开,别靠近我。”宫宴冷冰冰道。
这时内侍也在一旁劝,“小世子,这天寒地冻的,您身子骨娇弱,还是别在这冻着了,快跟随奴才回去吧。”
阮秋好意被拒绝,有些失落,但还是想帮一帮这个看着就很合他眼缘的大哥哥。
他叫宫宴身形单薄,身上落满了皑皑白雪,于是笨拙地用手帮忙拍去雪花。继而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别扭地罩在宫宴身上。
“还是小了点,但应该能够为你抵挡一些风寒,不用谢哦,阿娘说大恩不言谢。”阮秋满意地点头。
宫宴:“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阮秋歪头,疑惑问:“那要怎么用?”
宫宴:“……”
突然失去说话的欲望。
披风上还带着清冷的熏香,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药香。让宫宴平静无波的眼神染上烟火气。
见内侍慌慌张张命其他人拿来厚外套给阮秋披上,宫宴又问:“你是谁?”
他这次提问的语气明显真挚许多。
“我叫阮秋,阿娘说,阿娘说我应该会在京师里住一段时间,大哥哥你有空就过来找我玩呀。”阮秋笑得一脸天真。
等他离开后,世界又恢复平静。
“嗤,太子哥哥想必还未反省完,你的午饭放着也是冷掉,我们就帮你解决了。”亭子里传来一道惹人厌烦的声音。
宫宴不为所动,继续跪着。
又跪了许久,在他以为膝盖要废掉时,皇后在宫人们的簇拥下,不徐不疾出现在面前。
“身为太子,要有容人之量,其他几位皇子虽言语间冒犯,但你也不该大大出手,有失东宫之仪。既然阮秋世子特地跑来坤宁宫为你求情,这事就算过去了,起来罢。”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日后自当谨言慎行,不会再犯。”宫宴躬身行礼,用宽大袖袍遮住眼中戾气。
类似的事发生过无数次,他早已明白,自己不过是父皇继后手中的棋子。
一颗还算有些用处,却也没多少年头好活的棋子。
等回到冷清的东宫,宫人们伺候他沐浴。
水汽氤氲间,他微眯着眼,想起白日见过的小孩。
阮秋,阮元朗幼子,一颗小棋子而已,处境并没有比自己好多少。
然而,对方笨拙地帮自己取暖的样子深深烙进宫宴心里,怎么也忘不掉。
沐浴过后,他将阮秋的披风仔细叠好,打算找个时间还给对方。
这一等,便是一个月。
他从其他皇子口中得知,阮秋素来身体娇弱,前去治病的太医断言他活不过成年。
这个消息让宫宴的心情称不上好。
他如今已十二岁,对生死有了清晰认知,想到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可能活不过弱冠,心里有些惋惜。
又过了一段时间,宫宴在赛马场上再次见到阮秋。
不同于初次见面时的狼狈,这次他在马术骑射里功课里拔得头筹,鲜衣怒马,英姿勃发,让阮秋拍手叫好。
“太子哥哥好厉害,能让我也骑一骑大马吗?”阮秋拽着他的衣摆,仰头亮晶晶问。
他身高只到宫宴胸口处,身材纤细,即便穿着厚厚的棉服,也是小小一只。
宫宴看看他纤细脆弱的身板,再看看一旁高大健壮的马匹,摇了摇头。
阮秋失望:“真的不能骑吗?我就坐一坐。”
“秋秋,你身体不比寻常人,莫要任性。”阮氏阻止。
皇后却开口:“秋秋喜欢,那便让他感受感受,宴儿,你亲自带带他罢。”
这下,宫宴想拒绝都难。
“儿臣知道了。”
保险起见,他挑了一头脾气温顺的母马
“这匹马看上去一点都不威风。”阮秋再笨,也是分得清眼前这匹和他想骑的那匹马相差太大。
“那匹马性子烈,你坐上去肯定会被它狠狠甩下去,甚至可能会被踩到。”宫宴解释。
“被踩到很疼吗?”阮秋问。
宫宴回忆了下自己曾被马儿踩断胫骨,在床上足足休养了三个月才能下床的经历,点头。
“很疼,睡觉翻身都被生生疼醒过来。”
阮秋怕疼,一听他这样说,立马妥协。
他个子小,连马镫都踩不到,最后还是宫宴抱着他上了马。
阮秋坐上马又后悔了。
他怕高。
他一坐上马背就吓得紧紧揪住鬓毛,等马儿试着走动几下,他更是瑟瑟发抖。
宫宴见状,提议让他下来,阮秋却又不舍得这难得的机会,哭着摇头拒绝。
“呜呜…我…不,好不容易…咳咳…才有机会…骑大马。”
呜呜呜,可是没人告诉他,原来骑马这么可怕。
马儿一动,他便觉得自己像要摔下去。
宫宴:“……”
这孩子真是…不知死活。
阮氏在一旁急得不行,哄着让阮秋下来。
然而阮秋看着呆,脾气却随了他那个打仗行军样样出挑,脾气却又臭又倔的镇国公爷爷,说要骑大马的男人就是好汉,少一会儿都不行。
宫宴无奈,最后只得翻身上马,将阮秋护在自己胸前。
有人带着就是不一样,阮秋转头吩咐:“一定要抱紧我哦,不要让我摔下去,不然哭给你看哦。”
宫宴:“幼稚。”
“这两个字是骂人的吧?”
“呵。”
二人拌嘴,马儿走着走着,不知从何时起,却是哒哒哒,轻快地绕着场地小跑了起来。
阮秋也由一开始的害怕,渐渐转为兴奋。
“哇,冲呀。”他兴奋喊道。
宫宴冷静泼凉水:“你确定?马儿加速,会很颠。”
“不怕,你会保护我吧?”他眼神亮晶晶看着宫宴。
宫宴本想拒绝,然而见阮秋眼巴巴看着自己,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倒也不是不可。”
“阿宴,你真好。”阮秋得了便宜,眉眼弯弯。
宫宴却被这一声亲昵的称呼晃动心神。
自从母后去世,有多久没听到人这样亲昵唤他的小名了呢?
出生这些年来,这是阮秋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的快乐。
“阿宴,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吧。”出宫前,阮秋这样问宫宴。
“嗯。”宫宴点头,将披风还给阮秋。
之后,二人交好,越走越近。
阮秋频繁进宫里找宫宴玩,而宫宴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他死水一样的人生开始有了色彩,感受到被人珍视的意义。
宫中不乏捧高踩低的人,自母后被破病逝后,他若不是仗着外祖父交到自己手中的暗卫,早就不知死过多少回。
宫宴想起那个叱咤风云,稳住几十年前风雨飘渺的大离朝后辞官归隐,行踪飘忽不定的外祖父最近又找到自己,心中泛起波澜。
时光飞逝,宫宴二十岁时,陛下颇为重视,于宗庙为其进行冠礼。
进行到关键时刻,天气骤变,乌云密布,寒风阵阵。
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就连皇帝本人也是。
他不由得想起国师对宫宴批命:“克母弑父,杀尽大半皇室血脉。”
看向宫宴的眼神变得警惕、厌恶,碍于一众王公大臣在场,他勉强为宫宴行冠,后拂袖而去。
众人见陛下面色不悦,对宫宴诸多议论。
冠礼之后,废太子流言传出,宫宴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唯独阮秋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照常与宫宴往来。
直到某天,宫宴发现自己对阮秋怀抱有不可告人的渴望。
“从今天开始,莫要再找我了。”宫宴提醒自己不要再与冷却纠缠。
他自身难保,更不愿连累小笨蛋。
“为什么?”阮秋不解。
“我不喜欢你,嫉妒你,讨厌你。”宫宴骗他。
阮秋不敢置信,难过说:“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如果连你都不理我,那我就真的没有朋友了。你不要不喜欢我好不好?我哪里做得不对,可以改。”
他虽愚笨,对危险的感知却异常敏锐。能感受得到,在一众皇子里,只有宫宴是真心待他,护他周全。
宫宴见少年哭得可怜,偏头不看,冷硬说:“醒醒,我从未真心将你当朋友。不过是见你年少无知,当作玩物而已。”
这句话是真的伤到阮秋了。
他是一路哭着回到家中,还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家人心急如焚,兄长更是气得差点提刀进宫去砍宫宴。后被镇国公拦下。
“太子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我们。”如今朝中局势不稳,老皇帝病重,时日无多,定会在短时间之内将皇位传位于他所器重的皇子。
太子被当成磨刀石了。
听完他的分析后,其余人沉默。“都说虎毒不食子,那位还真是心狠。”阮氏叹气。
“最是无情帝王家,他若是明君,百姓何苦反?我们又怎会沦为人质,时刻活在探子的监视中,惶惶不可终日?”阮秋的哥哥冷笑。
“慎言,此事莫要再提。”
他们说的这些,阮秋通通不懂。
他只知道,他被至交好友厌恶,抛弃了。
心情不好影响食欲,食欲不振,影响身体健康。
他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掉了下去。
家人心急如焚,变着法儿给他补,奈何就是不见效。
这天,阮秋在房里画画,贴身丫环一脸惊慌跑进来。
“不好了,太子犯了事,被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夺了太子之位,并打入天牢。”
“吧嗒”一声,画笔掉落在地。
阮秋脑中一片空白。
多方打听后,阮秋终于知道前因后果。
一年前,陛下下令让太子前去某地赈灾。南下几个月后,太子回朝复命,据说沿路百姓无一不称赞他仁义。
陛下也口头夸了几句,并赏赐一些金银珠宝,没有其他表示。
现在有大臣站出来,检举宫宴赈灾时贪污,将赈灾银子拿来享乐,弃百姓于不顾,弄得怨声载道,百姓揭竿而起反朝廷。
“胡说八道,阿宴最是体恤百姓,到了赈灾地后,凡事亲力亲为,监督当地官员,让他们将银子送进百姓手中,累得几次晕倒,回来后人都瘦了几圈,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哪来的时间贪污享乐?”阮秋气愤不已。
“秋秋,听阿娘一句劝,这件事你别管,咱也管不起。”阮氏劝道。
“可是,阿宴是被冤枉的,我们要救救他。”
“如今我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救?”
阮秋闻言,也跟着发愁。
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这些年来他也渐渐明白自家的处境。
说白了,并不比阿宴好多少。
也许正是因为同命相怜,才让他们彼此成为至交好友。
如今宫宴落满,他不禁产生兔死狐悲之感。
“阿娘,我想见一见阿宴,就当是我见他最后一面,求您了。”
翌日,阮秋乔装改扮,进入天牢,见到了沦为阶下囚的宫宴。
“胡闹,快回去。”宫宴在认出阮秋刹那,心里既感动,又生气。
气这个小笨蛋以身犯险。
“阿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凶我。”想到宫宴如今的处境,阮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一见他哭,宫宴顿时心软,叹气道:“我只会连累你和你家人,回去吧。”
“难道你就这样认命?明明你没有做那些事。”
“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民不聊生,官不像官,这样的世间,活着令人厌烦,死对我来说,或许正是解脱。”宫宴惨笑。
他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无能。
去赈灾路上,他沿路所见所闻,颠覆了以往的认知。
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身为上位者,若不能做到为民,那便是杀生。
杀的是天下百姓,造的是无尽业障。
他想为百姓做点什么,然而护着自己的那一批人近些年来损失惨重,又不愿听从外祖父的建议弑父夺位,掀起血雨腥风,现在毫无仰仗,连性命都握在他人手中,根本无能为力。
“可惜,我对你说过的那些约定要失言了。不能陪你去外面的世界听风赏月,观察四季轮回,体验人间百态,大概只能等来世了。”宫宴笑着说。
“你不会死的。”阮秋擦干眼泪,深深看了一眼宫宴,转身离开。
出天牢后,他直奔太师府。
太师是三朝元老,深受皇帝器重。
也是阮秋的外祖父。
只要他肯出面,一定能保下宫宴。
然而,他却被拒之门外。
外祖父摆明了不愿卷入这场纷争。
阮秋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他就是不走,直挺挺跪在门口,势必要见到外祖父为止。
现在已是半夜,天上还下着雨,阮秋体弱,跪了没多久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后被侍从慌慌张张抬进太师府。
“这孩子真被你宠坏了,兹事体大,陛下要废太子,为人臣子,跟他对着干,想谋反不成?”
“爷爷,这些年来你也看到了,如今这朝堂之上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百姓饭都吃不饱,如今我们救的不是太子,而是未来一位贤明的新皇。”
“闭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岂能宣之于口?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是,孙女儿的确是昏了头了,才误以为您心怀天下百姓,愿意为了救他们而冒大不韪。”
“你…唉,这又是何苦。”
……
阮秋醒来,就听见屏风在满脸皱眉,胡子花白的外祖父沉着脸训斥娘亲。
“别,别吵。”他气若游丝。
“秋秋你终于醒了,真是差点吓死为娘。”阮氏欣喜。
“外祖父,求您救救阿宴,他是被冤枉的,他明明救了许多百姓。”阮秋想起此行目的,立刻求助。
“救了他,天下大乱。”太师看得远,推宫宴上位,皇宫的地砖都将被染红。
唯有杀尽所有敌人,他才能坐稳皇位。
且不说其他,宫宴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最为关键。
阮秋茫然,反问:“不救他,天下就不乱吗?”
太师被问住。
回想起这些年来,他的所见所闻,心有所感。
“那你说说看,太子为什么值得救?”
阮秋一听,知道有戏,阿宴能不能活命,就看他怎么回答。
然而越是紧要关头,他却反而说不出个所以然,脑子乱糟糟,理不出个头绪来。
见外祖父摇头,起身要离开,他想下床阻拦。
却一个单身滚下床。
“别走,外祖父,阿宴他真的是个好人,他对我说过,有朝一日,他会想方设法让天下百姓都有饭吃,再也不用颠沛流离,暴尸荒野。”
这是宫宴南下赈灾回来,常挂在嘴边的话。
太师停住脚步,转头幽幽再问:“他还说过什么?”
阮秋绞尽脑汁,磕磕巴巴道:“他还说内忧外患,要顺应民心,减少赋税,惩治贪官污吏,休养生息。而且,阿宴也不是孑然一身,我见过有个胡子花白,长得和他很像的老者说要帮他……”
“你说的那个老者岂不是瞎了一只眼睛?”太师突然问。
阮秋愣愣地点了点头。
跟在宫宴身边许久,俩人什么都聊,阮秋也记住一些宫宴所说过的话,见过哪些人。
他现在救人心切,凭直觉筛选对方说过的话。
良久,太师终于点头。
几日后,宫宴洗脱罪名,被放出天牢。
在他出来后,还未来得及体会劫后余生的喜悦,被另一个噩耗打入谷底。
“你再说一遍?”宫宴双眼赤红,神色震惊。
“少爷怕是不行了,一直在吐血,您快跟我回去吧。”小厮眼里淌泪。
宫宴觉得晴天霹雳,本想纵马狂奔镇国公府去见阮秋。
却被身旁太师亲信拦下。
“说闹市骑马不符合规矩,太子刚被放出来,不可再触逆鳞。否则所有人的努力都白费了,少爷之所以病因,也是为求我家主子,跪在雨中许久,因此染了风寒……您身上,现在背负的不再是您自己的命,而是千千万万条。”
听到自己能得救,是以阮秋身体健康为代价换来,宫宴心绪激荡。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回宫谢父皇网开一面,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后才赶去镇国公府。
然而,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当他赶到时,镇国公府门口挂上白色灯笼。
宫宴像丢了魂儿,在仆人带领下,见到阮秋。
小笨蛋闭着眼,静静躺在床上。
却再也没有了声息。
“小笨蛋,起来,别睡了。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你不是吵着要我带你打雪仗吗?”宫宴哑着声音道。
无人应答。
他握住阮秋冰冷纤瘦的手,小心翼翼贴在自己脸上,想要温暖对方。
热泪从他泛红的眼眶中落下,同窗外皑皑白雪一般,无声且悲伤。
阮秋的死,带走宫宴身上最后一丝人气。
自那以后,他活得越发不像个人。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一路披荆斩棘,杀尽所有反抗者,最终坐上皇位。
他励精图治,减免赋税,大力解放生产,让百姓得以喘息。
数次御驾亲征,击退外敌,巩固国土。
后宫却是摆设,不论大臣怎么劝谏,他不为所动,一生未留下子嗣。
他身上藏有无数秘密。
比如派人秘密打造了一座地下宫殿,点上长明灯,用来存放阮秋的尸体。
命人找来天下民医,根据古籍制作出可保尸体不腐的奇药——不化骨。将其含在阮秋嘴里。
含了不化骨的尸体不能接触空气,否则就会融成一摊血水。
晚年的宫宴几近疯魔,待在地宫的时间越来越长,不断对着冰棺里阮秋栩栩如生的尸诉说心事。
或者说,在阮秋死去那天,他就已经疯了。
弥留之际,他独自来到地宫,打开冰棺,与阮秋躺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浑身冰冷的爱人拥入怀中,深情吻着对方眉心。
“抱歉啊,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睡了这么久,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抱着心爱之人,他内心斑驳的缺口终于被填满。
远处传来轰鸣声,犹如地龙在嘶吼,这是因地宫断龙石被放下的缘故。
黑暗中,传来宫宴一声叹息。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必会找到你……”
未尽的话语消失在黑暗深处。
*
作者有话要说:
阳了,趁着状态好赶紧码出来,码完继续回床上躺着。有被刀到的小天使,建议回头翻翻甜甜的正文,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