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一片黢黑, 偶有唧唧吱吱的虫鸣,雨似乎小了些, 姜荻倚靠石壁, 耳朵动了动,听到雨珠嘀嗒、嘀嗒砸在树叶上。

  他双手双脚被绳结紧紧捆住,掌根因缺血而发麻, 浑身都湿透了, 皱皱鼻尖,打了一连串喷嚏。

  江鲟把他绑来这儿就没了人影, 也不知道又跑哪儿作妖去了,算算时间,差不多快到晚上十二点了。

  糟糕!姜荻心里暗道不妙, 深夜恰逢余娘娘现身的时候,此刻他手脚被缚单打独斗, 要是倒霉撞上余娘娘, 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解开绳索, 但江鲟绑人的手法古怪,越是挣扎绑得越紧, 山洞里也没有锋利的石块可以割开绳子, 他试过贴在岩壁上磨蹭,只把手背磨掉一块皮。

  “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山洞外的滴雨声宛若凌迟。牛仔裤兜忽地一沉,姜荻瞳孔骤缩,似乎意识到什么,腰腹用力, 猛地侧翻在地。

  “唔。”姜荻闷哼一声, 看到裤兜里斜侧出一角的手机, 顿时喜上眉梢,“想不到吧?你爹还留了一手。”

  他跟只毛毛虫似的吭哧吭哧挣扎、蠕动,少顷,啪嗒,一只手机砸在地上,骨碌碌滚落到不远处。

  姜荻抿紧嘴唇往手机的方向挪动,用下巴解开锁屏,屏幕上赫然是个孤零零的绿色图标,不是别的,正是连载《梦魇之牙》的网文阅读APP。

  先前在《赶尸匠》副本里,姜荻从评论区读到阔别多日的父母留言,情绪剧烈起伏,暗下决心不再去查看评论区,怕被现实世界发生的事情、纷扰的舆论影响心态。

  但现在不同以往,他和顾延的联系渠道被江鲟掐断,唯一的后手便是这只江鲟无从得知的手机。他必须尽快想法子搭上顾延的线,不然,等游神仪式开始一切都晚了。

  “呼……”

  姜荻深呼吸,戳开《梦魇之牙》的最新章,匆匆浏览过顾延斩杀江建业一节,在读到孔夫人孤身绑架江小兰时,忍不住骂了声卑鄙。

  他定住心神,接着往下读,便看到顾延循着定位找到手机残骸,在他失踪地附近的树下拿石块写了一句话:“余娘娘靠恐惧的气息锁定祭品。不要害怕,我一直都在。”

  第一句话理解起来很容易,余娘娘在游神之前不能完全现身,而要从成千上万人里识别祭品,最好的方法便是嗅闻恐惧的味道。因为,只有他们这群知道游神后会发生什么的玩家,对余娘娘的畏惧才会与日俱增。

  换句话说,他只要心够大,不去瞎想余娘娘有多吓人,就能平安苟过今晚。至于第二句……

  “一直都在?”姜荻蹙眉,拧着脖子往后看,山洞深处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没有,“我想多了?”

  不过,看到顾延的留言还是让他松了口气,小声嘀咕:“哥,你也没那么笨嘛,能马上想到用这招传信。”

  有十四面骰和顾延的双重保证,姜荻高悬到嗓子眼的心放下一半,只对孔夫人把江小兰绑走一事忧心忡忡。

  给余娘娘当替身的小姑娘失踪,几个小时之后的游神仪式还能顺利进行么?

  *

  噼里啪啦,一串连鞭炮响彻云霄,红纸四散,刺鼻的硫磺味冲散山间薄雾。

  前半夜雨水时断时续,好在吉时到来前雨停了,江家村的老人都说,这是吉兆,余娘娘显灵了。众人这才动起来,浩浩荡荡排成长列,吹吹打打往山上走。

  前边几座纸糊的神像开道,都是在观潮镇周边有名有姓的山野俗神。压轴的是一只红布软轿,红纱帐,绿帷幔,黄旌旗,随着山风呼喇喇地响。

  队尾扛轿子的两个小伙子走得慢几步,就被身旁负责敲锣控制步点节奏的阿伯瞪了眼,只得绷紧臂膀肌肉埋头跟上,心下疑惑,轿子上不是个五六岁的小丫头么?怎么这么沉?

  人影幢幢,鼓声、锣声、唢呐声,在寂静的山间此起彼伏,喜庆的音乐变得喑哑而诡异。山路蜿蜒,参与游神的众人从山坡上往下看去好似一只只蚂蚁。

  “姜荻他们不会混进队伍里去了吧?”陆小梢望向远处攒动的人头和稀疏的火光,不禁柳眉紧拧,愁容满面。

  顾延看她一眼,知道陆小梢嘴里说的是姜荻,心里真正挂怀的却是江鲟。

  他没开口,张胖子就横插一句:“看系统界面里的小队信息栏,他们俩现在都好好的,还有气儿。倒是这游神仪式,再不抓紧时间阻止村里人搞封建迷信,天一亮,呵呵,大家伙一起完蛋!”

  顾延扫视一圈众人的神色,冷声下令:“出发。”

  *

  与此同时,姜荻团身缩在一只半人高的轿子上,软轿左摇右晃,他的五脏六腑跟着翻江倒海,没多久就面露菜色。

  “咳咳……”姜荻嘴里塞了块供桌上的桌布,呼吸间尽是香灰味,呛死人。

  两小时前,江鲟回到山洞,没解释短暂消失的原因,也没发现姜荻的异样,看到他手背擦破的油皮只是笑笑,紧接着,二话不说拿块石头把他砸晕了。

  等姜荻醒来,才发现自己蜷缩在轿子上。几乎在第一时间,姜荻就能确定这就是副本第一日那只安放神像的轿子。

  这么说,本该作为替身的江小兰被孔夫人劫走后,江鲟干脆暗度陈仓把他塞了进去?那家伙想干什么?

  有关江鲟的目的,姜荻有了模糊的猜测,越想越气得牙痒痒。

  现在他有两个选择,要么一头撞开轿帘,引来村民注意趁乱逃出去,要么按兵不动,被村民送到余娘娘嘴边。

  靠!姜荻内心天人交战,心里明白但凡选错方向,就是顾延来了也救不了他。

  咣当——

  轿子前后晃荡,突然急停,姜荻的手指死死抠住窗棂才没一个跟头摔出去。

  他还没坐稳,就嗅到一股浓郁的鱼腥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缕缕腥臭的雾气,袅袅侵入轿中,阴森森的,气温平白无故低了几度。

  海浪拍击礁石,轰隆作响。

  完蛋!姜荻头皮发麻,立刻意识到游神的队伍把他带到了哪儿……绕过后山,余娘娘上岸的那片峡湾!

  *

  另一边厢,孔夫人背着一只背篓,蹲踞在嶙峋的山岩后,抻着脖子眺望山间如火龙般蜿蜒的游神队伍,瞳孔反射火光,如荧荧鬼火。

  背篓里昏睡着一个小女孩,脸上鼻青脸肿的,眼角挂着泪痕,身上也有淤青,看来受了不少苦头。

  孔夫人回头看了眼江小兰,确认她还睡着,忍不住啐了声:“早听话点不就好了吗?”

  话音未落,一只房车大的肥皂泡凭空出现在孔夫人身后,啵的一声,肥皂泡破裂,显出高矮胖瘦不一的五六个人影。

  听到动静的瞬间,孔夫人瞳孔缩成针尖大,头都不回就背着背篓往山坡上奔袭。

  嗖——!

  孔夫人矮下身,躲过一道刀光,脚下猛地一蹬,以不符合她年纪和身材的灵活,手腕缠住一根藤蔓荡过一条湍急的山涧。

  她的身后风声鹤唳,追兵狂追不舍。一行人在嶙峋的乱石间上下跃动,青苔湿滑,鞋底擦出刺耳的吱溜声。

  剧烈的颠簸把背篓里江小兰摇醒了,小姑娘年纪不大,还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又受了惊吓,眼神呆呆愣愣的,张嘴嚎啕大哭。

  孔夫人眼底划过一丝嫌恶,随即心生一计,跟追兵拉开十几米的距离,肩膀往下沉,背篓便顺着胳膊滑下去,利索地调了个方向,把江小兰背在身前,挡住胸腹。

  看到顾延几人,孔夫人毫不意外:“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找到了,顾延。”

  “你没有掩饰行踪。”顾延打断她。

  孔夫人略为尴尬,饱经风霜的手看似安抚,实则威胁地抚摸江小兰的头发,掐着嗓子笑了笑:“你既然知道却还要追上来,怎么,凭你们几个有把握在游神之前杀了我?”

  张胖子听到这话便龇牙咧嘴,嘿了一声,刚想骂人叫阵,就被顾延抬手拦住。

  “杀不杀你无关大局,我们想要她。”顾延瞥向背篓里的江小兰,小姑娘眼泪汪汪委实可怜,然而顾延心里毫无波澜,很快移开视线。

  孔夫人听出顾延语气轻蔑,顿时被激怒,可是一想到这些人之后的死状,便很快平静下来。

  她目露慈爱,轻抚江小兰湿漉的脸蛋,低头问:“小兰,你要跟这群哥哥姐姐走,还是跟阿姨回家?”

  江小兰跟哪边都不熟,只是被剑拔弩张的气氛吓住,像只小狗似的抽抽噎噎。

  陆小梢远远看着,心下不落忍,双拳紧握,两臂肌肉暴胀就想出手。

  这回顾延没有拦她,拳风飒飒,陆小梢以惊人的速度冲了出去,流星般的重拳砸在孔夫人的身上。

  然而,出拳的瞬间陆小梢就察觉不对,她的指骨分明重击在孔夫人肩胛,却像打在铁板上一样,孔夫人纹丝不动,她却因反作用力而剧痛不已。

  “你?!”

  陆小梢近距离瞥见孔夫人嘴角得逞的微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往回撤,可她脚下一软,低头看去,来时的土路居然像沼泽般泥泞,仅仅一秒钟不到,她的身体就往下陷了数十厘米。

  “我来救你!等着!”

  张胖子摩拳擦掌已久,打个响指唤出人偶少女,指挥她斜踏着树干,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陆小梢身后,手臂一捞,就想把人拔出来。

  孔夫人见状失笑:“死胖子,你恐怕要白费工夫咯。”

  言出法随,由张胖子操控的白毛少女还没抓稳陆小梢的手,后者就露出惊恐的神色。

  众人朝陆小梢脚下看去,沼泽中心卷起旋涡,泥水高速旋转,泥点子四溅,待看清泥浆之下的东西时,所有人当即脸色大变。

  沼泽下方竟然如岩浆般,不断喷涌出青黑鱼鳞,鳞片摩擦出咯楞咯楞的声响,与陆小梢的小腿近在咫尺,眼瞅着就要将她的下肢吞噬。

  调查组的玩家急得先热锅上的蚂蚁,张胖子的脑门沁出豆大的冷汗,操控着人偶少女颤颤巍巍勾住树枝,伸长胳膊去拽陆小梢的手。

  顾延看了眼孔夫人得逞的表情,心中有了计较,撂下一句,“看我动作,找机会救人”,便拎起龙牙刀,猱身踩上树干,身体近乎与地面平行,利箭般向孔夫人奔去。

  铮!顾延的出手毫无预兆,刀光闪,人已至。

  孔夫人只来得及侧头躲开一记劈砍,正想如法炮制再次拉开距离,龙牙刀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眼神狠辣,缩在袖子里的手指动了动,还没用出技能,手腕便被顾延掣住。

  “怎么会?!”

  这时,孔夫人才有了惊心动魄之感。果不其然,下一刹,她就听到骨头嘎嘣一声脆响,手腕剧痛,不是折了,而是生生被顾延捏碎,整只右手像橡胶手套一样无力低垂。

  “你!”孔夫人面如金纸,抖若筛糠,“你看出来了?”

  顾延勾起嘴角,眼底却并无笑意:“你的技能是改变物质属性,嗯,很不错的能力,但也有很严苛的限制,必须近距离用右手捏诀。等级……最多是A吧?能被锤炼到这份上,看得出来,你付出了不少努力。”

  顾延的语气平铺直叙,却刺得孔夫人的脸火辣辣地疼。

  才用一个照面的工夫,就看穿她特殊技能最大的弱点,这人实在可怕。把两个队友抛出去测试她的能力范畴,更是恐怖至极。

  孔夫人高声大笑,腰身弓起犹如强弩之末:“想动手就动手吧,何必浪费时间嘲讽我?游神的时辰快到了,再过一会儿,你们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哈,哈哈哈——”

  顾延处决江建业爽快,对孔夫人自然不会留手,剑眉轻挑,手腕往斜下方轻轻一划,便割开孔夫人的气管,不给她留一点余地。

  血溅到身上前,顾延从背篓里拎起江小兰,遽然后退。

  嘭!

  一声闷响。

  孔夫人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下半身没入沼泽,一点点被她自己唤出的鱼鳞蚕食。她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双手捂着喉头,鲜血从指缝涌出,提起仅剩的一口气,歪着脑袋看了眼窝在顾延臂弯里的江小兰,露出一丝微妙的笑容。

  咯吱咯吱的啃咬声在深夜里有如鬼魅,叫人毛骨悚然。孔夫人不一会儿就没了声息,尸体没多久就被鱼鳞啃噬殆尽。

  众人退出去数十米,远远看着那片变为沼泽的山路,俱是心有余悸,直到鱼鳞消失在泥地里,山路重回原状,才齐齐舒一口气。

  “呼,呼……”

  张胖子摔倒在泥坑里,一旁的陆小梢从人偶少女身上跃下,膝盖一软,也跟着跪了,双手撑地大口喘气。

  顾延回想起孔夫人死前那抹诡异的微笑,心下纳罕,把江小兰丢给陆小梢:“看好她。”

  陆小梢手忙脚乱接过小女孩,搂在怀里长吁短叹地安抚,可江小兰偏生跟丢了魂似的,双目无神,四肢僵硬,仅有浅浅的呼吸。

  “吓着了。”陆小梢叹息,又问顾延,“村子里恐怕不太平,可我们带着她去游神,会不会太危险了?”

  顾延垂眸,细细观察江小兰,着重看过她耳后,并未发现肉色鳞片,沉吟道:“这个小女孩也许还有用,先带着吧。”

  陆小梢对顾延的选择颇有微词,但也不敢多话,忍不住去想要是姜荻在这儿,顾延也许会有截然相反的选项。

  一行人原地休整片刻,拥有空间转移术的玩家技能冷却过了,这才不紧不慢往游神队伍消失的方向瞬移。

  啵,肥皂泡破裂,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顾延的黑发被吹乱,露出阔朗的额头和深邃的眉眼。

  他们站在山崖上,躲在一块岩石后,屏息凝神,看向悬崖下礁石林立的滩涂。

  海岸边呜呜泱泱的全是人,有村民,也有跟顾延他们打过照面的老玩家。火堆和香炉已然架起,烟雾袅袅,香火鼎盛。

  咣当一声,铜锣敲响,人群安静下来。为首的几个青壮手握鼓槌,敲击红漆大鼓,咚咚,鼓面震颤,哒哒,鼓沿脆响,长短结合的节奏在濛濛的雨夜格外诡异。

  张胖子推了推黑框镜,嘟囔道:“这节奏……”

  “潮汐。”顾延眯了眯眼睛,低声说,“是潮汐起落的节拍。”

  张胖子搓搓鸡皮疙瘩,陆小梢抱紧怀里的江小兰,身后几个调查组的玩家也脊背发凉。

  嚓!敲鼓的村民将鼓槌交叉,停在胸前。

  随后,顾延在镇上游神时见过的几只纸扎神像被村民扛起,迈开罡步围绕一只红布软轿转圈,脚步声咚咚,纸扎在火光映照下艳丽非常,倒衬得当中那只鲜红的轿子黯淡了几分。

  “来了。”顾延冷不丁开口。

  话音将落,海面异象陡生,海水有如浓黑的丝幕从下往上鼓起,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海里钻出,海浪滔天,溅起雪白的泡沫,鱼腥味又重了。

  滩涂上的村民欢欣鼓舞,双手合十搓动,口中念念有词,所有人仿佛沉浸在相同的幻象中,机械地重复同样的祈祷。

  忽然,海面荧光闪烁,波光粼粼,海水沸腾,似乎有数不清的鱼鳞在海中翻涌。

  顾延握紧刀柄,下一刹,他眉头紧蹙,只见海底升起一座熟悉的神像,先是畸形的额头,再是艳红的嘴唇、藕节似的四肢和石榴长裙,以及焦尸堆叠而成的神座。

  余娘娘神像高达数十米,仿佛海市蜃楼,远比前几日所见来得宏伟,正因如此,怪异之处都会被凡人忽视,或是视为神迹。

  海水哗哗滑落,村民们难掩狂热的目光,直勾勾望向余娘娘。

  待海水恢复平静,江家村人才动起来,往铜盆里的火堆放下大量纸钱,金纸纷飞,如同流萤,三牲六畜一一摆上供桌,德高望重的老人走在前头,双手奉上一沓族谱,再烧香,跪礼,才算过完一轮。

  余娘娘静静看着蝼蚁般的人类忙忙碌碌,眼眶里,无数只鱼鳞形状的重瞳叫人头发倒竖。

  终于,到了最后一步,两个胆子大的年轻小伙扛起红色小轿,踩着湿淋的滩涂,一步三晃,轿子咯吱作响,将替身送到海边。

  余娘娘一动不动,似乎不大满意,两个小伙腿肚子都在哆嗦,只得迎着余娘娘的目光,继续扛着轿子涉入海中,海水冰冷,他们的脸色越发惨白。

  眼看两个小伙子的半边身子都没入海里,远远旁观一切的玩家们不由提心吊胆。

  霎时,余娘娘动了,她捏成诀的右手在半空划出半圆,缓缓垂落,舀起一捧海水,就要将轿子和轿夫一同捞起来。

  扛轿子的两个小年轻幡然惊醒,扔下轿子就跑,可他们刚刚转身,泼天的海水就像钢板一样拔地而起,将他们拍进海里,当时就没了呼吸。潮起潮落,尸体被卷入深海,再没能浮起来。

  徒留那只鲜红的轿子,孤零零地停在滩涂上,三分之一被海水淹没,轿帘随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