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荻的话有如平地起惊雷。

  江建业鼻头动了动, 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他脸色一黑,抬手喝止几个想要强攻的玩家, 心里不住掂量, 天然气的浓度大到一定程度,就算是一颗子弹落在地上溅起的火星,也有可能引发剧烈爆炸, 到时候大家都得完蛋!

  炸死姜荻等人事小, 要是那老婆子出了差错……

  “哈哈哈,姜荻!”江建业朗声大笑, 露出满嘴黄牙,“喊打喊杀的,有必要么?老哥我比你在《梦魇之牙》里多几年经验, 说实话,这副本通关未必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我呢, 也不想为难你, 不如各退一步, 下来聊聊?”

  “哧!省省吧你。”姜荻撇嘴,半倚在窗台边, 警惕地跟江建业等人保持距离, 精神高度集中。

  先前“变色龙”玩家透露的情报他可没忘,江建业能趁对手不备夺取身体控制权。

  如今看来, 这个技能有两个施展条件:其一,距离和人数限制,江建业还没强到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的地步;其二,对手的精神意志坚定与否, 只要他的心防流露出一丝脆弱和松动, 就有可能被江建业趁虚而入。

  见姜荻如此谨慎, 江建业暗道不好,时间拖得越久,顾延越可能出现,对他们越发不利。

  两方人马对峙良久,无形的空气也随之焦灼,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周遭鸦雀无声,姜荻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脏在胸腔内轰隆震动。

  不过……姜荻弯起嘴角,心想,江建业的举动让他确定了一件事,江母的存在对老玩家们有极其特殊的意义。

  “噗嘶,噗嘶。”张胖子捂嘴,用气声催促姜荻。

  姜荻手背在身后,给张胖子比了个OK的手势,便抬抬下巴,对楼下蠢蠢欲动的众人说:“要谈判可以,等顾延来,让他跟你们说!延哥,这边!”

  “顾延?!”江建业下意识回头。

  院门外的水泥路空荡荡的,附近的邻居都门窗紧闭,听到动静也不敢出门查看。

  刹那间,江建业就知道他被姜荻给耍了!

  “该死!”江建业扭过头,但见三楼窗帘些微晃动,人影绰绰,楼上窸窸窣窣的,似乎有人在交谈。

  有玩家坐不住:“老江,要不现在上去?别叫人跑了!”

  豆大的汗珠自江建业眉间滚落,他踌躇不前,但身后一众玩家的窃窃私语,和他们怀疑、急切的目光都像砝码般沉沉压在他肩头。

  两分钟后,江建业大手一挥,恨恨道:“走!一半人跟我上去,另一半在下头守着,动作小心点,别在室内动枪子儿,真有天然气爆炸,把你们这群龟孙炸成稀巴烂!”

  咚咚咚,脚步声急促。

  嘭!江建业一行人踹开三楼房门,门板上的符纸随风晃动,继而飘然落下,被人踩在鞋底。

  屋内空无一人,床上的江母更是消失无踪,床单犹残留着有人长久在此平躺的痕迹。

  江建业的脸黑如锅底,上前去一把掀开垂落的窗帘,里头骨碌碌倒下来一根倒立的拖把。拖把的布头生了霉,臭烘烘的,熏得江建业直皱眉。

  床头柜上放着一台老式收音机,电源灯闪烁,天线竖起,音质喑哑嘈杂,播放着本地交通频道:“观潮镇天气预报,今日天气多云转雨,东北风四到八级。请出海的渔民朋友尽早入港停泊,住在山下的村民朋友注意山洪和泥石流,如遇突发情况,请拨打……”

  收音机下,搁着一张泛黄的纸片,不知姜荻上哪儿撕的,来不及写字,只匆匆画了个嚣张肆意的笑脸。

  “操他妈的!”

  就是这两样东西,给了他们姜荻还在屋内的错觉。江建业轻而易举就想明白了姜荻的计谋,错误决策带来的压力,叫他如芒在背。

  “他们跑不远,给我追!”江建业吐了口唾沫。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楼下响起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声,紧接着,是嘭的一声巨响。

  江建业顿感不妙,忙扑到窗台边,见前院人仰马翻,只好冲楼下大声叱责:“不是让你们看住院子吗?他妈的,人呢?!傻呆呆的杵着干屁?追啊——!”

  屋檐下,有个老玩家捂着屁股站起来,哎哟哎哟连声呼痛:“他们不知道在哪儿搞来辆车,撞开后门出去了……”

  车?还能是哪辆车?!就是他亲自开着载姜荻几个进村里来的那辆皮卡车!

  江建业这才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气得牙痒痒,目光阴沉如水:“老太婆被他们劫走了,你们自己想!别只指望我一个!今天不把人找回来,我们都得死。”

  另一头,姜荻长腿交叠,大喇喇踩在皮卡车的手套箱上,登山靴在挡风玻璃上一晃一晃的,蹬出几个脚印。

  张胖子和人偶少女一左一右,护着昏迷的江母坐在后座,听到姜荻纵声大笑:“哈哈,等他们再找去厨房,就会发现压根没有什么天然气泄漏,只不过是几桶油漆!”

  副本第一天下午,姜荻就留意到江家院子外头堆积了建筑废料,说明这栋房子近期翻新过,去储藏室转了一圈,除了生活杂物,就是没用完的油漆、水泥,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说罢,姜荻扭头往后座看,见江母睡着,张胖子眼冒蚊香,努了努鼻子问顾延:“我问你要的人呢?”

  “谁?”张胖子大惑不解。

  顾延单手扶着方向盘,眼神示意姜荻坐好,唇角微弯:“在后备箱。”

  “啊?!”张胖子惊讶。

  突然,后头的车斗响起砰砰的撞击声,和呜呜的痛呼声,好像有个人被困在里头,嘴被堵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姜荻方才翘起嘴角,眼睛亮亮地看向顾延:“真有你的。江建业那老家伙一定想不到,我们带走江母才是障眼法,真正的目标是顺手牵羊绑走一个老玩家。嘁,他还搁那儿跟我装相,也不知道在装什么,搞笑。”

  “哈?!你说顾延绑了个江建业的人?!”张胖子的黑框镜滑到鼻尖,绿豆大的眼珠子绕着姜荻和顾延转,左看看右看看,委实没想明白他俩怎么就能当着他的面用几句话,几个眼神,就交流出这一套一石二鸟的计划。

  不愧是谈过的真夫妻。

  有点东西。

  *

  “你说,姜荻带着江家那个病恹恹的老太婆在你眼皮底下跑了?”孔夫人斜坐在一只石墩上,她衣衫朴素,但样貌雍容风情不减,斜乜江建业一眼,就叫后者的腋下冒汗。

  江建业polo衫跟梅干菜似的,衣领翻折,皱巴巴黏在脖子上,闻言,低头忿忿道:“他们跑不远,一定还在山里,我已经派人去……”

  啪!

  一声脆响。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行啊,老江,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派你去收拾姜荻。”孔夫人收回手,看向坐在茶桌对面的江鲟,“让你看笑话了。”

  江鲟端起白瓷茶杯,在唇边抿了口铁观音:“有顾延在,姜荻确实不好对付,也不能全怪他。”

  江建业被孔夫人打偏过头,舔舔松动的牙齿,吐一口带血丝的痰,瞪向江鲟:“人我会找回来,你也别急着阴阳怪气。”

  说完,招手让几个老玩家跟上,扭身就走。

  孔夫人神情阴冷,静静地目送江建业一行人离开,等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转头问江鲟:“你之前告诉我,你拿到卧底身份,要帮助我们这一批老玩家完成支线任务,当真如此么?”

  江鲟点头,笑不及眼底:“孔夫人,我知道我不可能轻易取信于你,但你的疑心,在莫问良死后就该减少了五成。如果我是顾延他们派来的奸细,何必搭上莫问良的命自断后路?”

  “这话说的在理,江组长洞穿人心的本事果然一绝。”孔夫人上下打量江鲟,心思千回百转。

  江鲟作为调查组组长声名在外,绝不是个自作聪明的人物,不过,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好处,也有聪明人的弱点。

  思及此,孔夫人端起茶杯,面带笑意,鱼尾纹上留有岁月的痕迹:“那么,合作愉快?”

  江鲟举起茶杯,以茶代酒与孔夫人碰了碰杯沿。清脆的咔嗒声后,江鲟话锋一转:“以我对顾延和姜荻的了解,他们不会坐以待毙,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推理出江母的作用,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找到他们,不然……”

  孔夫人把玩手中的茶盏,听着江鲟三五句话就提出数个方案,心中的疑虑却始终无法消散。

  江鲟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只是卧底任务的话,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如果,所谓卧底任务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呢?

  孔夫人借由茶杯遮掩,余光瞥向镇定自若侃侃而谈的江鲟,太阳已攀上枝头,朗朗日光下,她居然有些毛骨悚然,见江鲟看过来,才勉强勾起一抹微笑。

  *

  “暴露我们行踪的东西,是江家客厅里的那座神龛。”顾延踩下油门,一手打着方向盘,一手搭在车窗上,瞟了眼后视镜里缀在视野末端的追兵尾巴,神色一凛,用力踩死油门。

  哧——

  皮卡车绝尘而去。

  姜荻握紧上方的扶手,晃得七荤八素,胃里空落落的,肠胃一阵痉挛。

  他面露菜色,骂骂咧咧道:“我们都躲着一楼的神像翻墙进屋了,还能被抓个正着!靠!哥,那现在咋办?江家村和观潮镇,方圆百里哪儿没有神像?想找个安全隐蔽的地方做实验,怎么那么……等一下!”

  “嗯?”顾延分神看过去。

  姜荻坐直了,目光蠢蠢欲动,嘿嘿笑道:“我想到个地方,余娘娘的手暂时伸不进去,就是吧,有点缺德。”

  一小时后,临海的悬崖边,一座石块草草垒成的神龛冒出一缕青烟。

  土地公从地里探出半个脑袋,手撑在泥土里,臭着一张老脸,法令纹要从嘴角垮到地上去:“臭小子!你把什么东西领到我这儿来了?!”

  张胖子搀扶江母躺到树下,另一边,顾延扛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呜咽挣扎的男人,手一松,丢到数米开外的草地上,男人后脑勺磕在石块上,头一歪当即昏厥过去。

  姜荻试过江母的鼻息,见她呼吸平稳,松了口气,这才扭过头来搭理土地公:“借你的地盘用用,土地爷爷,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土地公被他先斩后奏还嚣张跋扈的态度气到仰倒,吹胡子瞪眼道:“我不介意?你小子,从哪儿看出来我不介意?带着那两个鱼腥味熏天的家伙,给我滚蛋——”

  这时,顾延走到近前,反手从颈后取出龙牙刀,提在手上,眼睑低垂,黑黢黢的瞳孔望向土地公:“打扰了。”

  土地公眯起眼睛,眼皮皱纹沟壑起伏:“你是谁?哦?我知道了,你是这小子挂在嘴边,很有办法无所不能的前男友?”

  “噗!”姜荻脸涨红了,忙止住土地公的话头,“我们就在这儿待一会儿,处理完事情马上就走,保管不给你添麻烦。”

  说完,还拼命给土地公使眼色,求他少说两句。

  顾延瞥姜荻一眼,低笑承认:“嗯,前男友。”

  姜荻无语,也不顾上害臊了,请土地公帮忙瞅一瞅江母。

  土地公嘴上嘀咕不停,大为不悦,却还是将枯树根做的手杖一杵,身形飘飘摇摇地移动到江母身前。

  他定睛一看,神色凝重起来:“你们在哪儿找到的这个女人?她看上去不像个活人,可是,为什么还有呼吸?”

  此言一出,姜荻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脖颈僵硬,转向平躺在树荫里的江母,磕磕巴巴:“不,不是活人?那是什么?”

  “活尸。”顾延冷不丁道。

  土地公给了顾延一记欣赏的眼神,苍老的双手扶住虬结的手杖,清了清嗓子:“不错,活尸。臭小子,你听过寄居蟹吗?”

  姜荻茫然地点头,张胖子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插嘴道:“寄居蟹?那跟江母有什么干系?”

  “寄居蟹掏空海螺的螺肉,鸠占鹊巢,成为海螺的宿主。这位妇人按命格算,早已不在人世,身体却还在苟延残喘。嗯,你看她眼眶周围的鳞片,一层覆一层,你要是心狠些,把她的眼球挖出来,会看到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鳞片。依我看,她如今的身体已经被鱼鳞寄居了,只剩下了几缕残魂。”

  姜荻咋舌,满脸不敢置信。他挠挠头发,从系统背包里把他的A级道具【迷你生死簿】取出,验证过江母的死期,倒抽一口凉气。

  “江母居然在三十年前就……要这么算,一切都能说得通了。”姜荻左手抵在唇边,啃咬食指指节,“三十年前,江母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成为了余娘娘的祭品。但因为某种缘故,她没死在游神祭典上,而是好端端的活了下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结婚生子。直到她的大女儿,‘江笛’的姐姐步了她的后尘,也沦为祭品,但再也没有回来。那时起,江母受到刺激,才暴露出异于常人之处,被村民关在屋里……”

  “当江建业一行人进入副本,立刻发现了江母的作用。”顾延目光冷厉,扫向昏倒在地的那位老玩家,见他冷汗涔涔抖若筛糠,冷笑一声,抬腿就踹。

  中年男人原本在装晕,顾延这一记黑脚直接踢在他肋上,痛到五脏六腑都移位了,失声惨叫。

  他不情不愿睁开双眼,手腕和脚踝都被绳索用独特的绳结捆住,越挣扎绑得越紧,只能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们抓我来,有什么目的?”中年男人态度卑微,“顾延,你是顾延?我在玩家排行榜上看到过你!想问什么就问,我都说,只求饶我一命,啊——!”

  姜荻收脚,嘁了声:“你们这三千个人,真够‘团结’的哈,我们还没问呢,就什么都撂了?小声点,别吵吵。”

  顾延拎着龙牙刀,刀尖抵在老玩家颈侧,沉声问过江建业和江母的联系。奈何这人是个边缘人物,知道的不多,只晓得江建业的人把江母看得很紧,时不时就去探望,跟在江建业身边那位孔夫人则是每七天去一次。

  中年男人眼神闪烁,紧张地瞥向霜白的刀锋,生怕顾延一不留神就把他的脑袋摘了。

  姜荻看出他还有所保留,和顾延对上视线,后者就把龙牙刀再往下压了一分,锋利的刀刃给那位老玩家的脖子上开了个口子,鲜血立刻涌出。

  中年男人哀叫一声,不敢挣动,仓皇失措道:“对了,还有,还有一件事!孔夫人每个周日,都会配一副她亲手抓的药让我们自己煎了喝。有人不想喝,她也不强迫,但没多久那人就死了。我亲眼所见,死去的人浑身爬满鱼鳞,像被鱼鳞吞噬掉一样,最后连块骨头都不剩……”

  “哈哈。”张胖子长出一口浊气,乐不可支,“还真跟顾延猜的一样,江母是让信徒免于变成祭品的药引!那我们手里有了她,不就能把那些人拿捏在手掌心了吗?”

  姜荻也松口气,看了眼土地公,却见他神情严肃,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喂,土地爷。”姜荻声线清亮,软下语气后跟撒娇似的,“我们说的可有不对的地方?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别拐弯抹角的了,我们仨能不能帮你抢回庙宇,就看这两天啦。”

  “没什么不对。”土地公杵着手杖,在地上顿了顿,砸出一个小坑,摇头晃脑道,“老夫我只是在想,这么重要的药引应该不止一拨人想拥有吧?欸,也罢,这庙宇不庙宇的,跟我没关系。小子,你瞧,我这神龛虽然简陋,但也是风光秀丽的一室一厅,人活到这岁数,知足就好,知足就好啊!”

  土地公话里话外的提点,叫姜荻神经紧绷。霎时间,他脑海中掠过一道白光,低头问老玩家:“孔夫人每周日抓药给你们……今天周几?”

  老玩家不明就里:“周五?”

  姜荻和顾延四目相对,都想到了同一个地方:“游神那天,就是老玩家用药的日子?”

  *

  深夜,山风萧然,姜荻闭上眼睛在树下假寐,紧了紧领口,忍不住打个寒噤。

  “阿嚏!”张胖子用力揩鼻涕,把姜荻吵醒,他嘟囔道,“这山里也太冷了。”

  顾延看了眼悬崖边,躺在山岩阴影里那具老玩家僵硬的尸体,冷不防来了句:“变成他那样就不怕冷了。”

  张胖子噎住,冲睡眼朦胧的姜荻使眼色,意思是:“顾延这德性,你怎么忍的?”

  姜荻摊手,索性坐直身子,往顾延身后挪挪屁股,借着顾延的身形挡风。

  顾延余光瞥过去,不动声色地挡在风口。

  “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姜荻小声叹气,拔下一根野草叼在嘴边,“余娘娘今晚不会放过我们。”

  “那可不?”张胖子推了推黑框镜,盘算道,“我们在余娘娘手下苟了快三天,没让她讨到便宜不说,还把江母给劫走了。剩下十来个祭品,我们这就有三个,按概率轮也该轮到——小姜,你那什么表情?”

  姜荻瞳孔紧缩,吞咽口水的咕咚声飘散在海风里:“胖子,你别动,也别回头……”

  “嗯?!”张胖子心寒了半截。

  忽然间,后脖颈一凉,有一滴粘稠又冰冷的水珠顺着他脖子后边的赘肉滑进衣领,似乎有一道高大的人影站在背后,伸出长长的舌头,舌头上鳞片翕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海风呜呜地吹拂,吹过山头,涌下山崖,激起浪花。悬崖下的峡湾不知何时泛起点点荧光,青蓝的波光粼粼,整片海面仿佛被鱼鳞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