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沉吟片刻, 揉了把姜荻金灿灿的脑袋,说道:“九座神像, 九个姓氏, 这的确不像一个巧合。”

  姜荻低下头抿嘴偷笑,心想,顾延夸人也拐弯抹角的, 真不走心。

  他清清嗓子, 自谦道:“副本里乱七八糟的线索很多,干扰项也多, 有的线索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到头来都能扯到一块去。巧不巧的,天一亮去调查每座神像的来路就知道了。”

  说完,姜荻抬头瞅一眼天色, 凌晨的夜空乌漆嘛黑的,像一只墨碗反扣着大地。

  忙活了大半夜, 姜荻浮起困意, 打了个呵欠跟顾延道别, 说要回招待所休息一会儿。

  顾延嗯了声:“我送你回去。”

  听到这话姜荻扭头就走,才踏出去半步, 手腕就被人扣住, 往下一看,顾延在用拇指指腹摩挲他的手腕内侧, 弄得那块薄薄的皮肤些微发痒,痒意沿着胳膊一路攀到耳根。

  “……”

  姜荻哽住,痛骂顾延不安好心。

  两人一路无话,手牵着手沿着小镇骑楼的墙根往招待所的方向走去。

  姜荻内心天人交战, 不知该祈祷让这段夜路再长一些, 还是再短一点, 可是到底没能撇开顾延的手。

  *

  天刚亮,姜荻就在和他们结盟的玩家大群里发布了集合的消息。

  自从他们在《仁爱医院》副本得知游戏与现实的关联后,姜荻灵机一动,取了个巧将二十位玩家都拉进大群里方便联络,还让所有人都在系统背包里多装几只备用手机以防不测。

  人数不明的大型副本,玩家们之间交流情报尤为重要,每条流水般划过的消息都有可能是关键时刻的救命稻草。

  经过恐怖的一晚,二十多人的群组里聊天记录已累积几千条,皆是被余娘娘盯上死里逃生、心有余悸的留言,还有数不清的@姜荻、@顾延,询问他们是否平安。

  姜荻一点进去,就看到莫问良在阴阳怪气:“快别催了,我们都没死他们两个能就这么寄了?人家小情侣忙着呢。”

  张胖子好心辩解:“我和姜哥他们在一个小队,系统里显示了队伍存活人数,他俩都活着。”

  姜荻抽抽嘴角,戳动手机屏幕:“@莫问良!你等着,出来碰一碰!!!”

  接着,话锋一转,一本正经道:“来镇上招待所集合,顾延和我都在。”

  江鲟发了个“OK”的手势,陆小梢和刘文婷随之同意,发出一串软萌可爱的表情包。

  其他玩家见顾延没有开口的意思,再一想到姜荻手里豪气冲天的道具,也跟着应下,俨然把姜荻和顾延当作一体。

  反正都是大佬,还是那种关系,谁出来拍板也没什么区别。

  唯有莫问良画风迥异,慧眼如炬:“哦哟,顾延也在啊?[墨镜][呲牙]”

  姜荻吸口气,差点没被莫问良气死,手机嘭的一摔,砸在床垫上。

  雪白的床单褶皱堆叠如流云,顾延坐在床头,见姜荻突然耍性子也见怪不怪,只皱了皱眉头。

  他起身,结实修长的手臂交叉套上纯黑色卫衣,凌厉的腰线没入宽松的螺纹布料下摆,在那之后,才慢条斯理地单膝跪在床沿,俯身过去,手背贴在姜荻额间试了试体温。

  “没发烧。”

  他们二人之间话没说清楚,更没得到顾延的保证和道歉,姜荻心里尚且梗着一根刺。

  可是,后半夜他们回到招待所,刚进屋就滚到一块去,这让姜荻很没面子。

  他浑身酸痛,上下嘴皮子一掀,没好气道:“别跟我说话,烦着呢。”

  半小时不到,二十名玩家集合完毕。

  出于谨慎,他们约在招待所一楼的餐厅,那里没有沿街的窗户,只有一扇玻璃门作为出口,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察觉。

  玩家们交头接耳,惊魂未定地分享着后半夜的遭遇。

  有人半梦半醒间看到一抹黑影立在床头,用道具攻击也不起作用,慌乱之下躲进被窝,却发现被褥内侧爬满了鱼鳞。

  有人半夜放水时,在马桶里看到一尊巴掌大的余娘娘神像,定睛去看时险些被拽进下水管。

  每个人的际遇各有千秋,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姜荻和顾延对视一眼,抬抬下巴示意他先说。

  “余娘娘虽然迫不及待地出现了,但它的杀心没有那么表现出的那么强,换句话说,现在的它还没有能力直接杀死我们这些外来者,我们必须得在它的力量恢复全盛之前,找到破解之法,才能摆脱祭品的身份。”

  顾延冷冽的声音甫一响起,玩家们便安静下来。

  莫问良疑问:“祭品?”

  “不错,祭品。”姜荻的声线明亮,掷地有声道,“但这暂时只是猜测,还需要我们去验证。”

  众人面面相觑,不过,大家都是排名前列的玩家,经验丰富,思路灵活,也不是没有人往这方面想过,顾延、姜荻稍一提点,没想到的人也都转过弯来。

  江鲟坐在圆桌旁的塑料圈椅上,长腿交叠,指尖抵着颧骨思索,把小镇招待所寒酸的餐厅包厢衬出一股米其林西餐厅的味道。

  他的声音温柔,叫人如沐春风:“这么说,接下去的调查方向倒明确了不少。先调查清楚余娘娘的来历,推断出它变强和杀人的方式,等这些都有数了,自然就有通关的方法。只是……”

  顾延拧眉:“有话直说。”

  “这一回,难度毕竟是五颗星,不可能是简简单单的探索型副本。我大胆怀疑,副本里不会仅有我们这二十个人。”

  霎时间,满室阙静。众人面色凝重,江鲟说的也是他们所担忧的。

  副本第一天就被关底boss锁定已经够倒霉了,要是还有其他势力的玩家从中作梗,他们想要活下去也许是一种莫大的奢望。

  江鲟说的话,与姜荻不谋而合。

  他的拳头杵着颧骨,挤出一圈脸颊肉,等玩家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方才说明来意:“我手里有个能预知未来的S级道具,虽然预言的内容不会百分百清晰准确,但用来参考参考也不错。你们觉得呢?”

  姜荻话没说全乎,却也足够让不大了解他的玩家震惊了。

  所有人都知道姜荻是手握六件S级道具的暴发户,可是道听途说和亲眼所见不是一回事。

  预言这样堪称开挂的稀少道具,眼下被姜荻当大白菜一样拿出来,还慷慨地表示要跟他们一起分享情报,让在场的玩家多少有点受宠若惊。

  也有心胸狭隘之人暗自吐槽姜荻涉世未深、人傻钱多,可是碍于顾延一行人的面子,没一个敢露出忿忿的表情。

  一时之间,眼馋的、艳羡的、崇拜的灼热目光全都聚焦在姜荻那张俊俏白皙的脸上。

  张胖子干张着嘴,刚想开口阻止姜荻拿神之齿公会的道具做慈善,后背却一阵发凉。

  他转过头,恰好对上顾延冷漠的黑眸,当即打了个哆嗦。

  江鲟笑了笑,跟鼓励小孩儿一样夸赞道:“小姜,你是说神之齿的【预言家石盆】?久闻不如一见,拿出来给我们大家开开眼界?”

  姜荻看了看顾延,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遂大方地从系统背包里端出一只石盆放在餐桌上。

  身后的玩家们伸头去看,见那石盆质地粗糙,很有分量,像用农村的石磨掏了个圆形凹槽,看不出有什么稀奇的,不免有些失望。

  姜荻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双手扶住盆沿,稍稍俯身。

  下一瞬,石盆中心就像流淌清泉一般涌出汩汩的光晕,简陋逼仄的招待所餐厅里蓦然响起缥缈圣洁的歌声,叫众人惶惶不安的心变得安宁。

  姜荻闭着眼,单薄的眼皮下眼球微微转动,陷入一种似睡非睡的恍惚中。

  眼前浮现出一幅幅朦胧的画面,有哭啼的孩童,绝望的母亲,还有一把沾血的柴刀,一座破旧的红砖窑。

  哗啦!土窑轰然倒塌,从中现出余娘娘的神像。

  余娘娘生得很有福相,额头饱满,脸蛋圆润,胳膊腿仿若藕节,可是偏偏每个部位都饱满鼓胀到有几分畸形。额头像金鱼顶着头冠,皮肤浮肿,关节赘肉层叠。

  奇怪……

  姜荻生出一丝不安,对照半夜见过的那尊神像终于发觉诡异之处——

  余娘娘乍一看像个小女娃,跟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似的,矮墩墩的,憨态可掬,但它的神像却像一个成年女人被自上而下压扁,身形缩水大半那样畸形。

  姜荻还要细看,朦朦光晕中余娘娘的神像忽然睁开双眼。

  它的眼底被填满了鱼鳞,一只只重瞳齐刷刷望向他的方向,几乎看不到眼白。

  卧槽!

  姜荻心里一惊,猛然回过神,身子摇晃站不太稳当,好在顾延伸出手,在他尾椎骨处扶了一把。

  姜荻斜了顾延一眼,斟酌着字句把他看到情形一五一十告诉众人。

  老岑垮着肩膀,像只大狒狒一样蹲在椅子上,他单穿了一件汗衫,一身腱子肉油光发亮,两条花臂凶神恶煞。

  听罢姜荻堪称惊悚的话,老岑笑着说:“这预言的指向性很强嘛,不就是让我们去查制作神像的地方吗?那儿一定有线索。”

  莫问良正叼着烟,指尖咔嗒咔嗒按动打火机。

  听到老岑这番莽撞无畏的发言,莫问良气得龇牙:“动点脑子,那是能直接去的地儿吗?去干嘛?送人头啊?!”

  老岑嘿嘿一笑,双手合十告饶:“莫哥说得对,哈哈,是我头铁了。”

  下一秒,话锋一转:“我这不是看顾延在这儿吗?有他和姜荻,这神那神的也就那样吧,能有多可怕?”

  莫问良抱头不接茬,深感丢脸。

  一旁的刘文婷怀里揣着单反相机,见状,忙安抚似的拍了拍莫问良的肩。

  顾延沉默良久,等玩家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歇了,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既然分了组,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今天先以小队为单位在观潮镇周边进行调查,五支小队,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能查到什么是什么,但有一点——不要冒险。遇到处理不了的麻烦,第一时间叫人。”

  这番安排无可指摘,莫问良等玩家领了任务便离开招待所。

  姜荻拽上张胖子,先顾延一步溜出餐厅,但还是被顾延逮住,不情不愿地跟他往余娘娘神宫的方向去了。

  最后,餐厅包厢里只剩下调查组的四名玩家,见为首的江鲟坐在原位低眸思索,其余三人也不敢吱声,连呼吸声都放轻了,生怕干扰到江鲟的思绪。

  陆小梢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在半小时后低声唤道:“组长。”

  江鲟如梦方醒,推了推金丝眼镜框,温声笑道:“什么时候了?怎么不早点提醒我?”

  陆小梢柳眉一拧,心生疑窦:“我担心……”

  江鲟掌心下压,打断了她未说出口的话:“不用担心,我只是在想……这回的副本,玩家做到什么程度才算真正的胜利?可能是我多虑了吧。”

  “是我多心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像在自我安慰,也像在安抚陆小梢等人,“有顾延和姜荻在,不论遇到什么,他们都能化险为夷。”

  *

  与别的地方有所不同,观潮镇的商铺都在骑楼一层,二层的屋子凸出一截,架空出一条四人宽的人行道,用以遮风挡雨。

  早市上人来人往,临街的早餐店尤为热闹,家家户户在骑楼檐下摆了一张茶桌,店门口安放一只红木神龛,黄铜香炉香烟袅袅,供奉着余娘娘。每个进出的顾客见到神像,都要稍稍躬身,掌心合十祭拜以示敬意。

  江建业坐在一方茶桌后,悠闲地泡功夫茶。他的POLO衫立着领子,翘着二郎腿,脚上的人字拖一晃一晃的,腰间的一串钥匙相碰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老板娘,今早这么忙啊?”江建业色眯眯地瞥了眼倚在收银台旁丰腴女人的屁股,“有没有空跟我喝杯茶?”

  他生得尖嘴猴腮,颧骨高得像山,两腮跟吹口哨似的缩进去,调笑的话一出,更显得面目可憎。

  早餐店的老板娘瞪他一眼,嗔道:“不如你啊江老板,听说你家生意最近很不错?”

  江建业摸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笑嘻嘻道:“还好,还好。自从江笛那臭小子去上大学,家里烦人的事少多了,再没有老师因为他打架找上门告状,哈哈!”

  这对中年男女当着旁人高声说笑,熟客们都习以为常,各顾各地吃早点,没人说什么不妥的话。

  老板娘左右看了看,踢开一只矮小的塑料凳,坐到江建业身旁,捧起滚热的茶杯,压低声音说:“第二批玩家都进来了?”

  江建业同样举起茶杯,挡在唇边:“一共二十个,凌晨的游神他们都参与了。”

  老板娘欲言又止:“余娘娘那边……”

  “余娘娘的事也是你我能问的?”江建业的眼底闪过一丝狠辣,他警告道,“我们进入副本,领了支线任务,就得好好完成它!等余娘娘归来,我们就能回家了。操他妈的,一个破副本,耗了我们三年时间,想出去都不行……算了,用不了多久,我们这些人就都能回去了。”

  老板娘环顾四周,见早市的街道与平日里没有不同,街面上亦无陌生人。

  这才颤着声音说道:“可我听说,那群人里有个叫顾延的家伙,是现在排行第一的玩家。”

  江建业嘴角往下撇,颇为不屑:“我们那年的第一名,你还记得是谁吗?那个人都在观潮镇上死了,死在余娘娘手上,现在活下来的又是谁呢?是我们。”

  他握住老板娘的手腕,揩油似的摸了一把:“放心吧,整座观潮镇都有我们的人,他们这天会到处乱跑,但什么也不会查到。”

  老板娘绷着面皮,忍住作呕嫌恶之情,轻轻点了点头:“说的也对,我们有三千多人呢……三千多个玩家,绞杀二十个新人还不容易么?余娘娘会帮我们的。”

  话音刚落,江建业松开她的手,两人双手合十,指尖抵在唇边,向店内神龛的方向微微一拜。

  神龛上挂着两片红绸布遮蔽日光,里头黑魆魆的,仅仅露出神像惨白的小手。

  若是有行人经过路边的茶桌,凝神细看就会看到,此时,在江建业和早餐店老板娘的衣领内侧生着大片大片细细密密的鱼鳞。

  鱼鳞的颜色是肉色夹杂血红,边缘处呈半透明状,几乎能看到底下腐败的血肉。

  早餐铺子的蒸笼揭开,冒出渺渺水蒸气,带了点米香,有风吹过,那点米香就裹挟着一股淡淡的鱼腥味飘远了。

  *

  阳光灿灿,两条街外的余娘娘宫庙屋檐高高翘起,碧色的瓦片熠熠发光。

  “余娘娘怕光,白天应该还算安全。”姜荻说得头头是道,把张胖子唬得一愣一愣的,“哎?要不我们去五金店找个大功率探照灯,再让顾延画个符加持一下,省得余娘娘晚上又把我们的灯给炸了。”

  顾延走在他们身后,卫衣袖口捋到小臂中间,露出清瘦的腕骨,手臂肌肉线条流畅锋利,青色血管微微凸显,整个人看上去冷漠又倨傲。

  听到姜荻说起他,顾延才低声笑了笑,正想提醒姜荻街对面就有一家五金店,浅淡的笑意却戛然而止。

  只见沿街的店铺,每一家都在店里摆了一只神龛。

  呼喇喇,一股穿堂风飞掠而过,冰寒料峭,吹起其中几只神龛上的猩红绒布,里头是比半夜游神的神像小上许多的余娘娘神像。

  整条街,少则二十座多则三十座的小神像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勾起怪异、贪婪的笑容。

  “别往前走。”顾延厉声叫住姜荻和张胖子,“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