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别于来时搭乘便车, 他们回清源中学的路，要走得更坎坷。
但这回不必如履薄冰地一直躲在车斗里，尽管路上的弃车开起来很不顺手, 但换气系统好歹还在坚持工作，车内的条件可比风餐露宿好上太多。
林念屿方才小憩一阵儿，此刻刚醒，神智还未完全恢复, 只迷瞪着眼下意识地看窗外。
已经是晚上了。车窗里倒映出他的大半张侧脸，颊上还有车座靠垫压出的一道道红痕, 再远些，则是秦随风专注开车的侧影。
因为窗玻璃上覆着灰尘，画面看不太清晰。
林念屿打了个哈欠, 又看向后视镜。
那个角度的车窗特地清洁过，看起来一览无余。
废弃的公路上，只有他们一辆车驶过的踪迹, 在车尾气与滚滚黄尘后，夜色中, 还不时浮现着影影绰绰的身影。
车轮碾过砂石路面，发出磨牙似的碾压声，与车身即将散架的吭哧声，与丧尸追逐时的嘶吼声交织在一起，给这个人迹罕至又漆黑无灯的夜, 带来异常诡谲的气氛。
林念屿反而觉得心安。
外面注定不太平，这他早知道，相比于这些摆在明面上的危险, 他更想远离噬人的暗中隐患。
这辆车子毛病诸多, 却也给力地没有熄火, 不曾罢工停留，就如同末世爆发后，他们开着探险者X马不停蹄，一路向西前往清源乡一样。
途中光是不停地找方向、调整路线，就要花上好些时间。两人轮流驾车，见缝插针地休息，就这样也赶了七八日。
就在林念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路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环境。
他长出一口气，将凌乱铺平的地图重新折好放回空间，心中大定。
秦随风已经不需要他来指路了。
来到熟悉的地界，秦随风加了一脚油门，车速肉眼可见地变快。
仅半日光景，清源中学的大门已经遥遥在望。
林念屿微微探身向前。
他已经归心似箭。
而此刻的校内，食堂的吊顶风扇正呼呼地旋转着，刮出的风量没有多少，反倒是生锈零件扭转起来发出的吱吱声，惹得底下的人心里更加焦躁。
林婉正在给姜可盈批作业。
她一目十行地看过一页，翻页，再一目十行，再翻页，就这样好几回，才乍然反应过来，又将作业本倒回去，可本子上的字，入眼后就再无痕迹。
完全看不进去。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黄瑶了然，她将苗苗放进婴儿椅，把那本子从林婉手里抽了出来，放到一边。
“我来吧。”黄瑶说。
见林婉仍是一脸恍惚模样，她又劝道：“你不如去外面的地里看看，我早起时看见遮阳棚有些歪了，那时苗苗一直在哭闹，我没能腾出手来，现在才想起来这事儿。现在日头毒辣，晒坏庄稼就不好了。”
庄稼？
脑中浑噩的林婉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一下清醒过来。她想起林念屿最爱鼓捣这些，时而说要种这个时而要种那个，可如今……
林婉鼻子一酸，眼眶却是干涩的。
“我去看看吧。”
她站起身往后门去，黄瑶和姜可盈都有些担心，一直盯着林婉的背影看。
林念屿失联多久，她就萎靡了多久，没了那股子十足的精神力，两人注意到的只有她瘦弱的身姿。
直到林婉消失在门后，姜可盈才收回视线，垂下脑袋，拿手指头扣着自己的裤子，一声不吭。
她也好想哥哥们。
头顶的风扇依旧呼呼地吹，吹开作业本的纸页，发出簌簌的响声。
趴在塑料椅上的大圣耳朵一动，它抬起头，蓝绿色的眼珠盯向校门的方向，瞳孔微张，突然就从椅子上一跃而下，跑了出去。
“怎么了——”
姜可盈被这乍起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去追它，在发现大圣是往校门的方向跑后，她更加奇怪。
平时猫猫很懒的，除了在房间和食堂待着，就只会去地里玩一下，从没有主动往外跑的。
她好奇地跟着跑出食堂，大圣已经只剩下个远远的背影，很快，自她身侧又有哒哒的声音传来。
姜可盈转头一看，原本一直留在寝室楼里的金维已经从她身边快步掠过，带起的风甚至吹动了她的发梢。
姜可盈：“？”
没有记错的话，金维哥这个技术宅是个体力废，要他主动跑步比让他登天都难。
“金维哥，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怎么——”
“别愣着了盈盈，林哥和秦哥回来了！”
金维行得匆忙，只抽空回头嚷了一声，又飞也一般地跑开了，风中只传来他的一句提醒。
“快去找婉姨！”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金维哥是怎么知道的？对，肯定是在监控里看到的，食堂的监控画面为了省电已经关闭，但金维哥一直留在宿舍，他能看到那里的监控画面！
他们真的回来了！
姜可盈心中百转千回只是一瞬，在惊讶地瞪大眼睛的同时，她已经转身，赶去找林婉。
而另一头，清源中学的大门已经在Lucas控制下缓缓开启，那辆车头凹了半块、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片好漆的小破车，将林念屿和秦随风稳稳地——可能并不是那么稳，却安全得送到了目的地。
秦随风本想直接开到宿舍楼下，但身后的门还没关全，林念屿就眼见地看到一个远远跑来的小身影。
林念屿拍拍秦随风的胳膊，急道：“这里停下，大圣过来了！”
小破车靠边停下，林念屿下了车。
大圣还在奔跑之中，金黄色长毛甩在空中，在阳光下，在猎猎的风中，它如同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小狮子，飞也似地冲林念屿冲过来。
可到相隔两三米的地方，它骤然停下脚步，尾巴垂在半空，不安地甩了两下，又歪着脑袋看向林念屿，湿粉的鼻子小幅度地不停嗅着。
林念屿蹲下身，朝它伸出手。
大圣在原地呆了许久，久到远远的已经有人赶过来时，它才伸出一只爪子，小心地搭在林念屿摊开的手心上。
林念屿捏了捏柔软的猫爪垫，看到大圣微微挺身，拿脑袋来蹭他，连叫声都发着颤。
“呜哇～”
林念屿闭上眼感受着毛茸茸的触感，轻声回它——
“嗯，我回来了。”
这时，其他人也接二连三地跑到。
林念屿听到纷乱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他睁开眼睛，视线穿过其他人的身影，落在最后的林婉身上。
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琥珀色虹膜和栗色的头发。
林念屿的头发就如同他的性格一般，总是被睡得乱翘，而林婉的柔顺长发向来挽起，可如今那鬓边的发里，已经夹杂上些许银丝。
林念屿站起来，喊她：“妈妈。”
林婉熬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流了下来。
林念屿上前几步，其他人都为他让行，他展开双臂，微微倾身，抱住了沉默的林婉。
他的下巴小心翼翼地搁在林婉的肩窝，感受到那处骨骼的嶙峋与肌肉的僵硬。
林念屿吸吸鼻子，很小声地说：“对不起。”
风也停了，高大的墙体挡住外界的黄沙，在一片寂静中，林婉抬起胳膊，回抱林念屿清瘦的腰身。
林念屿听到一声叹息。
“你啊，就让我省点心吧。”
母子俩温存的时刻，其他人不好打扰，便围着秦随风关心，直到两人抱够了，林念屿已经替林婉擦干眼泪，看向其他人时，大家才纷纷对着林念屿开口。
“欢迎回来，林哥。”金维道。在技术以外的领域，他还是一贯的不善言辞。
他脸上还带着剧烈奔跑后的红晕和汗水，顶着大太阳显得有些狼狈，一双眼里却满是高兴，看向林念屿时，嘴也是情不自禁地咧着。
一旁的姜可盈也抬起脑袋，很认真地对林念屿说：“念屿哥哥，我好想你。我一直有乖乖听话，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黄瑶看着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能把怀中的苗苗往他身前带了带，教她：“叫念念。”
林念屿一愣，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啊姐...…这是怎么论的辈分？
但苗苗被教得很乖，她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闻言大声地跟着喊了一句：“念念！”
字正腔圆，已经不是从前讷讷含糊的样子了。
林念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一笑，大家也跟着笑起来，只是有些人也在偷偷地揩去眼角闪烁的泪花。
林念屿的视线从每个人的笑容上一一扫过。
他想，真好啊，回家了。
当夜，由金维着手准备了一场接风宴，不仅是林念屿和秦随风这两个人风尘仆仆而归的人，也是其他几人这么久以来，难道的一顿正经用餐。
大家吃得心满意足，还想拉着两人再多聊会儿，林念屿却飞快地摇摇脑袋。
“不行不行，我跟秦哥回来路上都没能睡个完整的觉，我们俩可玩不动啊。”
林婉连忙道：“那你们赶紧上去休息吧。”
其他几人也连忙帮腔，“是啊，快回去，这里我们会收拾的。”
林念屿懒洋洋地一拱手，道：“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还贫。”林婉笑他，又轻轻推他，“快回去。”
林念屿也不客气，拉上秦随风就走。
他没有撒谎，以他们两个的身型，就算是躺在车后排也伸展不开，更何况那小破车还一直颠着，一路上，别说一个完整的觉了，他大多只能见缝插针地坐着眯一会儿。
如果不是两人拥有强悍精神力，绝对熬不到此刻。
是以稍微冲了个澡，林念屿回到房间，就迫不及待地爬上了他的床。
床铺下午时就由林婉提前收拾过，此刻干燥软和，房间里的冷气也开得恰到好处，林念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只顾得上跟秦随风说一句晚安，就迫不及待去梦了周公。
秦随风关上主灯，也跟着上了自己的床铺，和林念屿头对头躺着。
男人的呼吸也渐渐清浅下来。
可到半夜，一阵慌乱的呓语惊醒了他。
秦随风摸索着唤醒床头的小夜灯，亮度不高的暖光泻下来，照亮了林念屿的脸。
他侧着脑袋，以梦中人少见的力气在往后撤，半张脸陷入枕中，连挺翘的鼻尖也被挤压成微微凹陷的形状。
林念屿眉头紧锁，脸上满是抗拒，柔软的唇瓣一张一合。
秦随风凑近了些，听见那些凌乱的呓语。
“走开……不要……妈妈，哥——”
声音戛然而止，林念屿的眼皮剧烈颤动起来，一副将醒的模样。
秦随风探身向前，先是一手握住林念屿睡梦中微微发抖的手，另一只手则从他紧锁的眉心上慢慢划过，以指腹轻柔地抚平那些忧惧的痕迹。
“别怕。别怕。我在，一直在。”
他重复着在林念屿耳边低语，而渐渐地，林念屿也平静下来，停了那些梦中的动作，呼吸也沉稳下来。
秦随风垂眸。
他脸上神情难辨，只是盯着灯光下林念屿的睡颜，许久过后，终于微微俯身，在对方眉心落下一个悄无声息的吻。
清浅到像是第一片雪花落至人间，不敢有更多的惊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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