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来往私府和京城,路程本需要一个时辰,然而在萧行倦的疾驰之下,他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守门的家仆见到他回来,正欲上前为其牵马,却不料萧行倦看都没看他一眼,翻身下马之后,便直往书房的方向而去。

  他急色匆匆,只为了赶回府,留下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丝念想。

  然而他在书房怎么找,也没有找到早上出门之时,他吩咐的那个侍从。

  一股巨大的惶恐感在他心头升起。

  萧行倦的脸上尽是一片灰白,他无力地用手撑住桌子,才勉强让自己站住。

  此刻,难言的懊悔在他心头涌起。

  即便是找到下人,又有什么用呢?

  他早上出门的时候吩咐便吩咐下去了,如今已是过了一天,想必底下人早已把那画烧成了灰烬,又丢出府外了。

  他根本是不可能寻回那副画的。

  他终究是,没能留下她。

  心口泛起一股揪疼,萧行倦绝望地闭上双目。

  “公子,您怎么了?”

  身后,是侍从担心的问候。

  “无事……”

  他睁开眼睛。

  “退下吧”

  素日里那么端庄谦和的谦谦君子,此刻,声音里居然有着一丝绝望。

  侍从心中还是有些担心。

  他方才自前院而归,回来看到书房有人影闪动,便以为有贼,这才进来查看一二,不想,却是公子。

  只是,为何公子现在的样子这么奇怪?

  他虽然疑惑,但是却也不敢多猜,正好萧行倦下了命令,他便行礼,准备退下。

  然而这个时候,他感觉到自己肩膀一疼。

  他竟是被萧行倦就这样扣住了。

  他惶然抬头,正好对上萧行倦的脸。

  “画呢!那副画呢!”

  萧行倦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找到人。

  “公、公子恕罪,小的今日有些忙,一时之间忘了。”

  被萧行倦这么一提,这侍从立刻便想起了早上公子吩咐给他的事情,吓得他立刻跪下陈情。

  “小的这就去烧了!”

  他本是看那副画装得精致,便一时犹豫,这才放了一日,想着晚点儿再烧,结果这一忙就忘了。

  谁曾想,公子一回来,便是要问起那副画。

  自觉失职的他,自然是惊慌不已,连忙请罪。

  “不,不要烧!”

  然而他的公子却并没有责备他。

  “带我去拿那副画!”

  他连忙应下,站起身,他看到往日淡然的自家公子脸上居然有一种类似于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的心中满是震惊,然而他什么也不敢问,只是匆忙带着萧行倦去取画。

  --

  萧行倦无法形容,当他再次拿到这幅画的时候的心情。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宝物,他本应该十分高兴才对,然而此刻,面对着这幅画,他居然在心底升起了一丝怯懦感来。

  ——这是叶萦在入宫前送他的画,想必一定画了她对他的心意。

  只要一想到这点,萧行倦便觉得,自己的心口似乎有针扎一般的刺痛感升起。

  所以,他几乎不敢打开这幅画。

  他在书案前坐了许久,终于,还是颤抖着将手伸向了那副画。

  他极为小心地抽开包着画卷的绸布,仿佛担心自己的力气会不小心把这画卷撕碎一般。

  怀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他缓缓打开了这幅画。

  谦谦君子,修修有容。

  甫一展开,便是这八个字,萧行倦一眼便认出,这是叶萦的字迹。

  他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感觉,继续往下看去,接着,便发现叶萦画的,是一副月下赏花图。

  画中之人含笑而立,行立修然,身旁的昙花开得孤立高洁。

  她画了他。

  不知为何,他看着画中的自己,想起的,却是不久之前的那个昙花盛开的月夜。

  他有一时的失神。

  正在此时,门口有婢女求见。

  “进来。”

  他收起脸上的神色,看向婢女,这才发现,这婢女竟是早上前来给他送画的人。

  “何事?”

  婢女见他问起,不由得面带惶恐跪下。

  “公子,请恕婢子失职,早上婢子送画之时,忘了把姑娘托婢子带给您的话一起传达了。”

  这一语犹如激起万丈波澜,萧行倦猛地抬头,紧盯着她:“她要你带什么话。”

  “小姐说,公子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公子,就如这昙花一般高洁。”

  “望您日后珍重自身,能与公子相识相知一场,姑娘说她不后悔。”

  “……还有吗。”手,不自觉地握紧。

  “没有了。”

  “下去吧。”

  婢女诺诺退下。

  书房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萧行倦伸手抚上心口,那里泛起了一丝痛感。

  她最后带给他的话,分明是绝笔!

  心口的痛感越来越烈,萧行倦不由得想起,他去看她练舞的那日,她所下的决定。

  她不愿连累他,所以,她情愿赴死。

  他本该是不在意她的,可是为何,他现在的心这般疼痛。

  撑在书桌上的手不由得用力,然后他察觉到,自己手里抓着的,是她留给他的画,于是他急忙松开。

  看到这画依旧完好,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的目光再次扫上这幅画。

  此时此刻,一股巨大的讽刺感在他心口泛开。

  她用诗经上的君子之句来称赞他,以高洁孤立的昙花与他为伴。

  种种心思,无不说明,他在她的心中是何等完美。

  可是他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他分明是这世界上最卑劣,最无情,最残忍的小人。

  她是这般愚蠢的一个人,居然到今天都被他蒙在鼓里。

  她是这般愚蠢的一个人,居然爱上了想要推她入地狱的人,甚至,还要为了这个人去死。

  “哈哈哈哈……叶萦,你真蠢……”

  他分明是笑出声了,可是脸上的神情却仿佛是哭了一般难看。

  心口,犹如刀割一般。

  “不,你不傻,真正蠢的人,是我。”

  萧行倦伸出手,去触碰着画上的昙花,神情里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后悔和眷恋。

  直到今日,直到此时,他才终于看清自己的心。

  是他太过自负,自以为能掌控一切,殊不知,人心,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掌控的东西。

  他丢了自己的心,却一直懵然不觉,直到看见她一步步走向别人,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笑叶萦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却一直不明白,原来,他亦是局内人。

  他骗了她,也骗了他自己……

  萧行倦闭上了双眼,将所有的情绪压抑下去,再次睁开眼的他,目光中依然是盛满坚毅。

  一切还不晚。

  即使他亲手把她推入了别人的怀里,但是,只要他想,那么他就还能把她抢回来——只要大业得成。

  等到大业终成的那一日,他一定会亲自把她带回来。

  届时,他再也不会把她放开。

  “公子,夜深了,可要休息?”

  门外,传来家仆的问询。

  “知道了。”

  他极为小心地把这画卷收起,正欲回房,然而一抬头,却发现有一个只着轻衫内衬的女人走了进来。

  “公子,奴婢服侍您就寝。”

  女人娇笑着靠近她,用娇软柔媚的声音同他撒娇。

  她正欲伸手去解萧行倦的衣服,然而,下一秒,便是一把剑横在了她的面前。

  她吓坏了,抬头看向萧行倦,却发现萧行倦的眼里蕴着杀意。

  她立刻瘫跪在地。

  “谁让你进来的。”萧行倦冷冷看着她。

  竟然有人敢这么大胆,私自为他做决定。看来真是不想活了。

  “是,是总管大人寻奴婢来的,总管说,您晚上需要人侍寝……”

  “公子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萧行倦这才想起来,自己早上,的确下了这么一个命令。

  那时他以为,自己对叶萦不过是一时兴起,所以才想着用别的女人来替代。

  眼前的这个女人满目谄媚,一眼便知,是一个急于攀上荣华富贵的人。

  这样的人,连站在她面前都没有资格。

  更何况,她岂是旁人能够替代的?

  这样的人,多看一眼他都嫌脏了他的书房。

  “滚出去!”

  得了萧行倦的话,女人连忙松了一口气,逃亡似的爬出了书房。

  “公、公子,可是那婢子冒犯了您……”

  女子出去后,便是总管进来,战战兢兢地向萧行倦请罪。

  “若是她不合心意,老奴还准备了别人,公子您要不要……”他的话被萧行倦打断。

  “不必了。”

  萧行倦揉了揉眉心。

  “以后都不用做这样的事了。”

  总管见他并无怪罪之意,不由得心中松了一口气,正欲退下之时,萧行倦又开了口。

  “去寻最好的花匠工人来,明日,把府里都种上昙花。”

  她既然喜欢昙花,那么他便在府里全数种上。

  从前是他忽视了她,那么之后,他一定会尽力弥补。

  等到来日他把她接回来,便可以日日陪她——只是,在那之前,他要先宰了胆敢对她生出心思的宋帝

  想到宋帝,他目露凶光。

  那个草包居然敢封她为妃!

  好,即便你封她为妃,我也能让你绝无机会碰她一根手指!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在心中合计了一下时辰。

  距离宫中司寝的时辰还早。

  “来人,备马!”

  她是他的人,他绝不会让别人有染指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