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太阳毒辣,阳光将人皮肤的绒毛都照耀的一清二楚。

  一行人正顶着烈日上山。

  仔细看去人数竟不少,有男有女,穿得都无比奢华。只是那布料再好,源源不断冒出的汗液,依旧将其浸染的深一块浅一块,发丝粘腻的贴在额头,尽显狼狈。

  这些过惯好日子的人,内心皆是抱怨不止,盼着最前面的队伍停一停,让大部队歇一会儿脚。

  今日是献祭的大日子,为显诚心,他们需得徒步上山,用双脚走到圣水旁。

  即使身边有太监打伞,有婢女扇风,庄元尧还是闷得喘不上气。

  他这些年的身体越来越力不从心。南国各处大乱,他也寝食难安,关于灾害难民奏折雪花一般的砸下来,每天被扰得焦头烂额,烦不胜烦,活祭的事都腾不出手解决。

  自然面前,人力何其微小。他派出去的救济军队一波接一波,赈灾银两一车又一车。原先那么富饶的南国,内里早就被耗空了,国库中的银两少得惊人,只能勉强维持着面子。若是被那些老臣知晓了,怕是在朝中就能大哭起来。

  庄元尧一直安慰着自己,只要到献祭这天就好了。

  罗卦告诉他,只要到了这天,把南国之主献祭给圣水,南国就能恢复到从前的安宁。

  他昨日已将王位传给了谢风晓,只要今天他跳入圣水中,一切就结束了。

  这一切就能结束了……

  至于小莲花那个女人,她还是得活着来替他承受诅咒之苦。

  庄元尧听说他们有了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婴。

  那孩子终究是皇家血脉,等到他将要寿终正寝时,他会把王位留给那个孩子,算作给谢风晓一些补偿。

  “休息一会儿吧。”他看着满头大汗的太监道。

  前面的人发话,后面的人均是长舒一口气,找了个阴凉地儿坐下,命令下人给他们扇风。

  在这群人的不远处,一个白衣女子静静地立在山崖边,望着他们。

  山上的风吹动她长发,明明太阳那样烤人,她却没有半点汗水,仿佛一身清凉。

  “这天儿啊真是折磨人。”魏兰一边扇着扇子一遍朝她走来,那手都扇出残影了,“作甚呢,站那一动不动的。”

  她伸头看了一眼,目光一扫而过,谁身上也没停留,“这有何好看的,看他们不如看看你那徒弟,南国的命运和未来几十年的安宁,可都掌握在他一人手上了。”

  天气太热了,她说话语速快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般慢悠悠的。

  “就算不看你徒弟,也可以看看那吃了你回忆果的狐狸啊,我记得你说那果子里存得是你和青梅竹马的记忆……”

  “你今日实在聒噪,和凌之昭似的。”长悦……不,秋月慢慢转头看向她。

  魏兰一愣:“凌之昭?谁?你又捡了什么。”

  秋月:“没什么。我来就是看看,回去了。”

  她随手一比划,一道白色的光窜出来。

  魏兰顿时觉得身边清凉了许多,赶忙跟上她的脚步。

  此时在境里的人不是这个时代的长悦,而是入境来的秋月,白露城主。

  今日不仅对境里是关键,对境外也是关键。

  *

  谢风晓身穿祭祀白袍,上面绣着繁复的金红纹理,头上带着金色的链条,全身充满着神圣的气质,偏偏举手投足藏着些随性。

  顾时游微微歪着头,侧靠在树上,目光幽深。

  这身装扮让他想起了红豆还没有身体,只能靠着灵力强行聚成人型的样子。

  那时候他穿的就是白袍,绣着纹理。闭着双眼时,也散发着神圣的气息,但他的一举一动却天生透着贵气,有时候的散发出的气质比谢风晓还像君王。

  谢风晓从小在山野里长大,风流和随性都刻骨子里了,再装得肃穆,那股子野劲也会露出来。

  他们正待在圣水旁,等着皇宫里的人。

  圣水的酒味比以前更重了,但那桂花树倒是秃了许多,留着的花瓣也隐隐发枯。

  照例说献祭,谢风晓应当会在最后跳入水中,将帝王之身献给圣水。但顾时游不觉得这人会乖乖替别人去死,却也不理解,既然他不打算用自己换南国安宁,又为什么要接受传位。

  这人要做什么呢。

  他偏过头,看了眼身旁虚弱的小千,和她怀中抱着的孩子。

  谢风晓要做什么都无所谓,顾时游只要将小千的咒解了,完成境主最后的执念,他们就能出去了。

  他转回头,顿了一下,又迟疑地将目光转回了那孩子上。

  也在此时,皇宫中的人终于到了。

  祭祀大典可以开始了。

  顾时游立马怪异之感抛在脑后,晦暗不明地盯着乏累的庄元尧。

  这西华山同样藏着很多天御岛之人,若是罗卦真要出手,他们这次便有绝对的把握能抓住他。

  那些跟来的随从,自发拿出了休息的软垫,和用棉被盖着的冰块,一行人歇了一会儿,便重新修整起来。

  期间谢风晓还特地来看了看小千,和庄元尧绷着脸说了几句话。

  准备了好一会儿,顾时游都快打哈欠了,祭祀终于正式开始了。

  庄元尧拿着长的拖地的祭祀词,站在池边诵读。

  旁边所有人站成一圈,虔诚地听着。

  这些词拗口又重复,大意就是保佑我南国昌盛,保佑我百姓安乐,保佑风调雨顺一些希望。

  一时间全场都只有他的声音。

  顾时游等人警惕地看向周围,以防止罗卦和暴君突然冒出来偷袭。

  但没有,献祭的一切都十分顺利,没有任何插曲,顺遂的令人皱眉。

  谢风晓半跪在桂花树前,闭上双眼将头靠在树干上,口中念念有词。

  有两个穿着打扮诡异的人,也神神叨叨地围绕着池水,说着听不懂的词汇,甩着奇怪的祭祀用品。

  “王上,还剩最后一步。”那祭祀恭敬地提醒道。

  这最后一步,自然是南国之主献祭了。

  说来也是好笑,民间无知,活祭到处都是,朝廷镇都镇不住,结果最后却要这个南国的君主来活祭。

  怪好笑的。

  谢风晓蓦然睁眼,站起身,拖着白袍,一步一步走到圣水前,冷冷地俯视着那池金色的水。

  唰——

  所有人忽然弯下腰跪在地上,俯下头对着池水的中心。

  他们跪的是南国的王上,跪他即将为南国献身。

  转瞬之间,还站着的只剩下顾时游和止怜他们。

  小千不自觉地抱紧了孩子。

  即使没人告诉过,她也能隐隐猜出接下来是要做什么。

  因为她的身体原因,大家做什么都会瞒着谢风晓的妻子。她明白自己做出什么反应才能让他们安心,于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被瞒过去的样子。

  但谢风晓是她的爱人,是她生命中出现的最独特的人,就算故意不去知道,注意力也依旧在这个人身上。

  所以她能从蛛丝马迹中,模糊地推测谢风晓要做什么。

  小千想,按照这些人原本的想法,或许他下一步就会跳进去吧。民间活祭的事情闹得特别大,她也有所耳闻。

  她是个心怀善意的人,如果能救下南国的百姓,当然会十分高兴,但那个前提绝对不是用自己丈夫的命。

  小莲花这些年想清楚了许多,她不再如从前那样盲善。是谢风晓一点一点地给她善良的回报,告诉她人是被允许有恶念和私心的,人有七情六欲,可以记仇可以怨恨,不用像个菩萨一样活着,能有自己偏爱的事物,不用事事想着别人,爱世人的前提是爱自己……等等好多好多话。

  小莲花不喜欢恶念,那些东西化成黑雾飘悬在人的头顶上,看着实在难受。

  但因着这番话,她空无一物的心中,忽然有一角动了动,被藏进了一分私心,那人叫谢风晓。

  “你说,谢风晓会跳下去吗?”顾时游突然出声道。

  他并不觉得小莲花会一无所知,她可是未来的天御岛主,十二宗里能排第四,十岁的身体尚且挡不了她施展智谋和手腕,她又岂会是个只知孩子丈夫的无知妇人。

  小千愣了一下,发觉附近除了自己和怀中的孩子,没有任何人,她这才知道是在问自己。

  “不会。”她坚定地道,“即便是为了我,他也不会。”

  谢风晓当然不会,他轻蔑地扫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人,最后将视线长久地凝在跪地的庄元尧身上。

  他看着这个曾经抛弃,威胁,又妄图用虚假的亲情迷惑他的人,正伏在地上,额头着地。

  好吧,他就是幼稚,就是恶劣。

  他原本要做的事,就算不接受王位也可以做。但当他知道献祭的时候,全场都会跪下时,谢风晓就答应了。

  他就是心脏,想看看这一幕,为此还激动了几天。

  不过真的看到了,倒也觉得没那么有趣,反而有种索然无味的感觉。

  谢风晓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往旁边走了几步。

  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揪住,偷偷用余光打量。察觉谢风晓并没有跳进水中,还将他的配刀掏出来掂量了两下,有人忍不住出声道:“王上,时间到了,该……”

  “该干什么?献祭是吧?”谢风晓冷冷一笑,“比起用君主献祭,不如来个更直接的方法,直接毁掉圣水,搞死暴君,这南国的灾难不就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