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充从小就有一个理想,他想做话本子里的大英雄,提着佩剑闯江湖,救天底下所有的人。

  这时候父亲会大笑着摸他的头,母亲会招呼他们来吃饭。

  他天生就长得惹人疼爱,白嫩的脸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委屈流泪的时候,就是天大的事情,也舍不得再多说一句。更何况这孩子本就懂事,乖巧得很。

  一家人在一起聊天说笑,其乐融融。那是李子充仅有的,关于童年美好的回忆。

  直到有一天,父亲病了。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开朗爽气,整日躺在床上,一点点流逝着生命力。

  家里的重担一时压在了母亲的身上。

  她不识几个大字,干不了赚钱活,只好给大户人家当洗衣奴,晚上再靠烛火做女红。久而久之,身子也渐渐不好了。

  那时李子充还太小了,别说帮忙了,不添乱已是懂事。

  他只好搬着板凳,来来回回的给父亲煎药喂饭。有时父亲吃饭时犯病了,就会将碗摔在地上,吼他出去,自己在床上被病痛折磨得扭曲。

  李子充被这么一吼,咬紧嘴巴流着泪,乖乖出去了。等到父亲睡着,再将地面收拾干净。他身体小,做这种事费力得要命。大人轻而易举的事情,等他一点一点的做完已是满头大汗,疲惫不堪。

  那时候李子充想,要是他是话本子里的修士就好了,修士无所不能,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医治好父亲不再痛苦。

  等到李子充个头长大点,能帮忙干一些活时,父亲已经病逝了。

  他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整夜。

  什么时候才能做修士呢,他想把父亲复活,让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母亲浑浑噩噩的把丈夫葬好,家里所有的钱都耗在了药上,入不敷出连碑都没立,就插了块木板。李子充拉着她满是老茧的手,一起在木板旁站了好久好久,久到眼泪流干,心被悲痛麻痹。

  在那之后,母亲的身子越来越差,李子充刚失去父亲,实在接受不了未来没有母亲,急得满头大汗,心底发寒。

  有天他去府里给母亲送饭,正好看到那大户人家的少爷,正一脚一脚踩在母亲的脸上。

  他当即脑中一白,冲过去撞开了那少爷。母亲看到他,红肿的眼睛又流出泪来,连忙喊着:“充儿,充儿。”他大哭着跑到她的怀里。

  那少爷却被撞得恼了火,命令仆从将两人都制住,随后找出一条蛇皮鞭,沾了辣椒水,狠狠打在李子充身上。

  “小乞丐敢偷袭我,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们孙家是谁吗,你还敢撞我!我打死你!”孙止说几个字就要打上一鞭。

  李子充从没受过这样的疼,只觉得理智都要被这痛苦淹没,一声一声大喊着娘亲。母亲见儿子受这样的苦,发了疯似挣脱仆从,想去救他,却又被更多的仆从压下。

  她哭着,喊着,不顾一切地磕着头道歉,哪儿怕血流如注,孙止都没有放过他们。

  那时候李子充才知道,原来成为英雄这么这么难。他想保护娘亲,最后却连自己的都保不了。

  最后,他被打的晕了过去。听母亲说,是叶家的少爷来孙家做客,进门时正好看见了这一幕,便救走了他们,将伤口包扎了一番,还为此和孙家的打了一架。

  虽然没有打过。

  那一天之后,李子充不想成为大英雄了救人了,他想做上位者。能把人踩在脚底,高高在上的人,把曾经欺辱过他们一家的人全部压在下面。

  巧的是,他后来看见罗乾施展灵力,误以为那就是话本子里无所不能的修士,死皮赖脸地求着要拜师。罗乾饶有兴趣的答应了,让他第二天就和他离开这里。

  李子充犹豫了:“可是……家里还有娘亲。”

  罗乾道:“没关系,那就算了吧,反正也不是我求着你当师徒。”

  李子充听他说算了,立马就急了,心心念念的机会就在眼前,任谁也舍不得放过。

  于是他回去和母亲说好,翌日就背着包袱离开了。

  他以为他要去的是康庄大道,没想到是更水深火热的泥沼。

  李子充在里面煎熬着,以为自己能学到高深的术法,谁曾想是这般境遇。

  罗乾是个邪修,毒蛊鬼什么的都有好奇心。一旦要试验剂量,自然用上了李子充。

  他曾被关在箩筐里被万蚁噬咬,被浸泡在毒缸里任由毒虫攀爬。罗乾似乎对他有很大的兴趣,每次都在他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救上来。把李子充折磨得疾病缠身又不让他死。

  唯一的收获,是李子充确实因此学习了很多歪门邪道。

  他仿佛被无休止的病痛裹住,没有丝毫的喘息空间。李子充在奄奄一息的时候,时常会想起犯病时的父亲,那时候他也如这般难过吗。

  转而就会想到母亲。她一个人过的会好吗,他想,不好,肯定不好。如果她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恐怕会更加悲伤吧,如果她知道自己死了,怕是也熬不下去了。

  每到这时候,李子充又会清醒过来,努力地活下去,哪儿怕一天也好,能活一谈,母亲就会晚难过一天。

  直到有天,罗乾搞来一只大鬼,要在李子充身上试水。如果鬼上身了他还活着,那罗乾就会亲自一试这鬼上身的威力。

  李子充被打入大鬼的一瞬间,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撕裂成了两瓣,身体根本无从承受这股痛苦,好像在下一刻就要爆开,连血液都在颤动叫嚣着死亡。随后便是冷,彻骨的冷。

  鬼魂飞遍全身,贪婪地蚕食意志,争抢他的身体。

  等到他再次醒过来时,脚边是罗乾的尸体,已经发凉了。

  李子充在这天,终于挣脱了泥沼,但噩梦又缠上了他。

  鬼气幽冷,身前还杀过不少人,怨气和鬼气相结让身体的病愈发严重,他只好去各种境里寻找药草来续命。不过在此之前,他回了一趟家。

  但李子充并没有找到熟悉的地方,原本住的小楼变成了“孙氏药庄”。他立在门前失神了片刻,心被揪起。兜兜转转问了好久才知,李家的老婆子因为思念儿子五年前就疯了,没过多久就摔在湖里溺死了。

  李子充愣愣地没有反应,找遍了这里所有的湖,最后在父亲的木牌前又立了个牌,对着它们站了三天才离开。

  他回过神看着天地突然就不知道该去哪儿了。

  不过后来,幸好遇到了顾时游苏紫归和叶和田,进了白露城。

  他和师兄第一次见面是在白露城的大街上。两岸灯火延绵看不到头,他那时候正好和大鬼拉扯,身体难受的要命,没注意有个奇怪的八爪鱼转着舌头朝这冲来。他一时不察,被结结实实地撞倒了,疼的他三天都躺床上。

  李子充那时候就觉得,这个人应该是脑子有什么问题,不然怎么跟别人的画风都不一样。

  后来进了白露城他就找到了原因。

  他望着这一片奇形怪状的医修,骤然发现,原来一个人的成长是离不开环境的。

  如果你看见一个人有病,不要怀疑,有可能他身边一群都是有病的人。

  李子充认真地觉得,整个白露城的修士除了他和城主,大概是找不出的第二个正常人。

  不过他并不讨厌这些人,相反,在他们身上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当医修需要转化力量,从此灵力将不再具备任何攻击性,只能救人。因为这条,他一直将这件事拖着。

  李子充实在是太明白力量的重要性了,没有了威胁,便会任由别人欺负,况且他身上还有鬼气,如果城主师兄弟他们看到了,会怎么想。

  秋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眼睛,李子充低着头,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似乎都被看穿的彻底。但秋月城主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她拍拍他的肩膀说:“既然选择了白露城,这儿就是你的归处。受了委屈有了心事,你都可以跟师兄弟们说,他们会逗你笑。”

  李子充挂着温和的表情,点点头。

  说起来白露城中,最照顾他的还是叶和田。

  或者说是叶和田会照顾所有人,白露城的医修都很听这个大弟子的话,即使他的年纪不是最年长的。

  他会在李子充一个人的时候突然冒出来,拉着他融进医修的氛围。会在他习惯一个人吃饭时,强硬地闯进去,说些从醉生山弟子那里听到的八卦诡录。

  一开始李子充嫌他们烦,多吵啊,整天叽叽喳喳的还不够,非得拉着他一起。有次他被闹生气了,皱着眉不想理他们。这些医修面面相觑,整齐划一地躺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了一边,然后又咕噜噜地滚了回来。

  “你们在干什么。”李子充错愕地道。

  叶和田眨着圆圆的眼睛:“不是师弟说的滚吗。”

  然后……然后李子充就再也气不起来了。

  他一向对人温厚有礼,唯独对这些白痴不用掩盖自己的脾气。最初选择白露城只是因为病越来越重,没有办法。但到了现在,病痛却不那么重要了。

  李子充唯一怕的,就是身上的大鬼被他们发现。害怕看到他们惊讶失望的眼神。

  他曾经问过叶和田,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叶和田表情很茫然,毅然决然带他去屋顶偷喝城主酿的酒。

  才喝了几口,这家伙就上脸了,晕乎乎地握住李子充的肩膀,认真地道:“师弟,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

  李子充疑惑地侧颈。

  结果对方说完猛喝一大口,捂着脸哭了起来,把他吓得不轻。

  叶和田一边哭一边含糊地道:“师兄根本就没对你好啊,只是想让你快点融入大家,没想到你居然问我……师弟你到底是受了多少苦啊。”说到这还被口水呛住了,咳了好一会儿才坚定地道,“你放心吧师弟,师兄以后一定对你好,带你吃遍各城的饭,喝遍各城的酒。看最大最亮的月亮,走遍大江南北,医治许多许多的人。”

  “走遍大江南北,救许多许多的人。”李子充恍惚了一下,喃喃了一遍好像勾起了什么回忆。

  但不多时,那回忆就自己散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大约是喝酒也喝晕了,举起酒杯大声道:“好!带我看最大的月亮,带我闯江湖,带我救天底下所有的人!我们当大英雄!师兄!喝!”声音又软又绵,不知不觉眼睛却含了眼泪。

  “好!师兄带你飞!”叶和田搂住他的肩膀仰天大笑,由于嘴巴长的太大,又咳嗽了。

  李子充体贴地帮他顺气,一时间气氛安好,只有他的咳嗽声。

  空白的脑海什么都会联想,李子充陡然想起他领着棒槌,追着别人打的样子,嘴巴鬼使神差地道:“师兄,你是我见过最会打架的医修。”

  叶和田老脸一红,不过他现在本就因醉酒脸颊通红,反倒是看不出什么了。

  他轻咳一声,忆起了从前。

  “其实我小时候,打架特别烂。就白露城里这几年势头很猛的孙家你知道不,以前我还和那孙子打过架。”

  李子充喝晕了,此时失去了思考能力,醉眼朦胧地看着他。

  “那时候孙子在欺负一对母女,手段那叫一个狠,用鞭子沾着辣椒水打,我看不下去,就上前跟他理论,一来二去没理论成就打了起来。最后虽然人被我带走了,但那场架我打输了。回去以后我就苦练身手,现在的我一只手就能将孙止打趴下。”

  李子充打了个酒嗝,觉得里面的内容好像有哪儿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只好抱着酒,软绵绵地道:“师兄真厉害。”

  “嘿嘿也就一般啦。”叶和田大着舌头笑道,“师弟啊,以后若是谁欺负你,一定要告诉师兄,我会帮你讨回公道。不对,师兄不会让人欺负你的,一定不会!”

  “轰”

  叶和田的棒槌脱了手,他一向泛着正气和傻意的双眸紧闭,胸前是一个捂不住的大坑,涓涓的血一直流。

  师兄?

  他的身体就在三步路。

  李子充想靠近叶和田,查看伤势,想帮他捂住胸前的伤口。

  但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愚蠢地愣在原地,动也不动。

  正在他失神的片刻,大鬼趁虚而入,一举夺下了身体的控制权。他动动脖子,一眼都没看地上的人,狞笑着要和雾气打斗。

  李子充疯狂的,拼命的挣扎着,他要去师兄身边,要去救师兄。

  他从没如此刻这般后悔,后悔当时入白露城的时候犹豫不决,后悔割舍不掉力量去当救人的医修。

  以至于师兄死在了自己的面前,他都做不到救他。

  叶和田才不到二十岁,他还能救好多好多人,他怎么能死啊!

  他疯狂的拉扯着身体,但换来的不过是身体不受控制的目光。

  大鬼掌握身体后,李子充就变了样子,变得丑陋粗大,四肢不协调,原本亲切绮丽的脸庞变得狰狞又扭曲。

  一次次的转动目光,想去看叶和田,他的身体离他分明只有三步,转瞬之间的距离,此时却远的如同千山万水。

  “叶和田,你还没带我去吃遍各城的饭,喝遍各城的酒,你别食言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师兄。”

  他半张脸恳求,半张脸凶残,看起来极为诡异。

  但李子充已经失去了先机,那半张脸的神情正在一点点缩小。

  大鬼狞恶地控制身体冲上前和雾气打斗在一起。

  他只能看叶和田的血越流越多,看着自己的离他越来越远。

  明明只有三步的距离啊。

  李子充好像回到了十岁那年,他无论怎么样都挣脱不开身边的仆从,无论怎么样都不能保护母亲,让她停下磕头。

  那时候救下他的大英雄,现在死在了他的面前。

  “妖怪住手!休要伤人!”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陆国师。

  “仁兄你怎么样!”是顾时游的声音。

  太好了,他们终于到了。李子充松了口气,终于放心的让自己沉睡,但下一秒胸腔传来爆裂般的痛苦,他低头一看,是半截红刀子。

  他看了一会儿,没来由的轻笑一声,这么一张唇,嘴里的血就涌了出来。

  “陆丘!你在做什么!”顾时游召出惊鸿,用了十成十的力打开陆丘,用力之过甚至劈开了对方的剑。江风闲冷着脸随之一掌将陆丘拍飞。

  李子充闭上眼睛,身体慢慢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翩然倒进了顾时游的怀中。而此时,罗卦和雾气早就无影无踪。

  陆丘捂着胸口,嘴角流下鲜血,“我以为他是……”

  的确,但看方才的相貌,李子充确实像一个没有甚至的妖怪,不怪他打错。

  顾时游此时也顾不上管他,连忙抱起李子充,让江风闲带上叶和田,几人身影一闪,到了手链之中。

  他们现在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为同伴疗伤。

  魏幽兰并没有纠结他们,指挥座下去寻找附近逃窜的人,未跑的鬼修和牛马寨的人,统统要带回去审讯。

  将士们大喊一声“是!”就有序地分散做任务。

  她走到陆丘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伸出了手。

  “起来吧,陆国师。”

  李子充的故事就告一段落啦,下章做个收尾,就继续女将军的故事。

  魏将军在我脑海里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希望我能写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