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32章 高烛

水晶帘帐,盈盈半开,星罗银烛,熠熠高明。

夜风蹑足而来,轻撩满宫珠珮,只见帘外星河,朗盛清极。

明日要为梁勋送嫁,今日顾缘宫中,遍地玉台宝镜,琼瑶罗翠。金玉之光,如流云积雾,团团簇簇,直教人无处落眼。

这座殿从未有如此亮过。往昔天阙在时,殿中总是不过点点幽明,仿佛这座顾缘殿,亦似它的主人,一味沉静,不曾愉欢。

寒轩步入内室,那妆台之上,只看得玉质花颜,蝉鬓云鬟。梁勋睑下那绯红,随烛火点滴明灭,恍如含羞。

寒轩看着他,那满目熠耀之中,他依旧娴静的脸孔,一时失真。

梁勋峨眉轻扫,似乎那些往日的寡味和隐忍,早已埋在这如城金玉之中。或许他眉目中尚有些浅淡,只是再有心清浅,面上也早已是妆浓。

“明日便要嫁了。”寒轩着一身石竹色立于其身后,不及梁勋一身正红绮艳。

“是。”梁勋浅浅答。并未窥镜,亦不回头。只是眉间一抹淡喜,被金珠流苏轻轻扣着。

“终是自己择的了。”寒轩于身后,一对素手,轻轻抚上梁勋那浓淡相宜的脸颊。

“是。”梁勋道,“无憾了。”

二人不语,不知为何,寒轩看那眸中映射的成山金玉,只觉其眼底总有一抹浅浅的清愁。

“昨日情意缱绻,来日柴米油盐,昨日是云泥之别,来日便要举案齐眉。如何恩爱的仙侣,前路都不是好走的。”寒轩道。

“我懂的。”

“纵我问过多次,总免不了寒心销志。”

梁勋低眉道:“无妨。纵是他能骗我几年,亦是一段秋月春风。”

寒轩轻叹一声:“若我当年不疑心天阙,自私自用,也不至让你熬了这几年。”

“你不必介怀,若非如此,哪来今日天付良缘?”

“你我未及及笄之年便相识,我想不到旁的人能来帮我。”

“此事自始至终,于我并无损挹,而今更得良人,你不必有愧于心。”梁勋低眸,“只是如今才知,流光才是人心沉定之所在啊。”

“正是啊。此间沉浮数载,总有身退之时。一想到仍是来时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仿佛此间光景只是空付,如梦似幻,流沙于掌,终是握不住的。”

“想来你同我是一样的,逐流年而渐老,择一处以栖身,才有心安。”

梁勋双睫如飞翅,款然拍合,终是于婉言间,点破一丝隐忧:“你这次原是不必急的。先帝大行未久,便有妃嫔外嫁,外人或要论你于先帝不敬,更怕有心之人猜疑你暗中部子,再有动作。”

寒轩默然,自己何尝不是万种顾虑千般窒碍。勋儿明面上无心权谋,但他心中,其实是都懂的,只是不屑伸手沾这浑水。

“你晓得的,这九重画栋飞檐,本就是险象环生,并不是朝朝都有明日。”二人都明白寒轩意指萧遇二人,“等不得的。”

二人无声良久,唯有殿中金云翠雾,随烛火微颤。

此时景颜入殿,一身利落夏虫色,殿中众宫人依次见礼,虽无言语,已是不小阵仗。

“当年只觉他慧黠干练,如今却添凌厉之气。”梁勋低声一句,抬目看向寒轩,见寒轩目中有了轻重,才莞尔提声道,“幸亏有景妃妹妹周全,我这个无用之人亦可安心偷闲。”

“景颜做事沉稳缜密,实是难得。”寒轩说着,二人转身看景颜翩然步来,多有意气风发之态。烛火之下,一顶彤枝醉蕊冠,更见光华万千。

这边梁勋盛妆之下,亦看得其眉目清浅,面容素净。而景颜,纵是寻常妆饰,亦自生精巧之意。

“贵妃取笑了。”景颜微嗔,“绵薄之力,略做帮衬罢了。”

“记得妹妹刚入宫之时不爱说话,成日练字观书,如今倒出来的多了。”梁勋笑道。

景颜轻巧答道:“时移世易,我本就不是闲云野鹤之人。”

寒轩虽是立于身前,只觉得自己似是远观。梁勋面中着意装点的笑容,丝毫不逊于景颜面上春娇。寒轩顿觉通体疲累,此中城府,三人皆是失路,不得脱逃。

“妹妹为本宫之事奔波劳碌,辛苦妹妹了。”梁勋侧身道。

“何足挂齿。”景颜笑得浓重,“先帝在时,不过是穷极无聊,讪牙闲嗑。如今有些事忙,总好过从前。”

“好在妹妹淑质英才,论起谋事,姐姐纵是有心也是无力。”梁勋不善迎奉,作此语时略有生涩之感。

寒轩听得二人言语间有涟漪轻泛,便出言打断:“都备妥了么?”

“都好了。”景颜道,“姐姐今夜好自养神,明日风光大嫁,琐事便我们来打点吧。”

寒轩不过颔首,景颜亦微微侧首。三人皆是会意,梁勋只淡淡道了句:“慢走。”

“你好生将息,明日我给你送嫁。”寒轩盈盈说了句,便携景颜出了顾缘宫。

夜风吹来,回首看这满宫高烛,透过四面素色绢纱,一片温泽莹润。而回还之时,看这森森山色,伴点点宫灯,方才如满月般的笑意,亦只寥落了。

“嫔妾知道陛下与姐姐谊深,虽是琐事,还是要叨扰陛下了。”景颜面色,亦如寒轩,多了几分寒肃。

“你我之间,本不必砌词如此的。”寒轩道。

“宫闱庄严,而且又处处生风。”景颜仍是面目和熙,只眼中轻瞟身后仪仗。

寒轩会意,眸光微动,身后随行宫人会意,即刻立住不动了。二人才又迎着微风,于画廊之下,缓步向前。

“这二人都是无甚根基的,已经依娘娘意思遍邀朝中亲贵。礼曹已拟了单子上来,如今时局不稳,我着意多请文臣女眷。” 

“还是听你们叫娘娘来得惯耳。”寒轩嗔笑:“你细心周全,此事做得好。”

“旧日同窗之时便如此唤,如今倒是难改了。”

“何时将你亦嫁出去才是要紧事。”寒轩侧首望向景颜,只看得宫灯幽明之下,景颜一张花颜,开得灿烂。

“我还是不必了。”不意景颜面中竟一刻冷寂,失了芬芳。



“旧时勋儿是个寒性的,明日都要过门上堂,你倒是有自己的主意了?”

“你我三人心中皆是明了的,此间不过黄粱一梦。纵是有些云梦闲情,不过是徒增失落罢了。再者,梁姐姐既已是一出共挽鹿车,我何必亦步亦趋。”

“听你意思,倒是有心做妇妥、吕武之悲了。”寒轩心中一紧。

“娘娘您心里清楚的,权谋政治,最是无需真心。唯有如此,身退之时才会了无牵绊。”

寒轩轻叹一句,景颜句句入理。故而心念勋儿,不知明日风光大嫁,会否成为一场梦魇。

二人继续前行,只看得廊外那错落宫阙,漫山点滴幽明。举目而望,青空之中,漫天星斗,交辉璀璨。

行的远了,寒轩不禁又回望,只觉今夜之中,那顾缘宫愈发通透明丽,不过这平日未曾见过的堂皇,看得人心有戚戚。

“还有件事,我多嘴一句,明日送嫁,不知中宫可会同去?”景颜小心拿捏分寸。

“中宫此时抛头露面,亦于时局无益。”寒轩颔首轻叹,“且容我去问一问他吧。”

 

次日清晨,寒轩只看着梁勋凤冠霞帔而去,送到穹汉门便罢。没有所谓执手相看泪眼,不过面无波澜地,看那浩荡仪仗,消失在宫道蜿蜒之中。

寒轩久久驻足,目送其下山。纵如何煊赫的车架,行的远了,耳边亦不过只有风声。

春日的天穹,不及秋日高迥辽远,总似有薄薄阴翳。看漫山星星点点的新绿,难掩去岁留下的颓萎。

送嫁归来,寒轩整日都只坐于归来阁。再有几日清寒,初夏便要到了。今日没有天阙走时的丽日晴空,那归来阁扇扇雕窗大开,轻纱巾帘随风而动,亦是慵慵恹恹之态。

他想着勋儿的样子,那宴中的酒酽春浓,那席间的谈霏玉屑,那座上的温香艳玉。勋儿会是真的高兴,还是二人不过僵直呆板地坐在席上,讷然应对往来恭贺。

寒轩不愿去看,不仅不愿自己坐于正席,而让他二人委身次座,更是不愿看那乘鸾跨凤笙磬同谐之景。回首看去,那澄翠宫便卧在宫阙之中,似是很近,然又异常遥远。

而另一边,因寒轩未曾亲至,景颜便奉旨在梁勋府中操持大小事务。

梁勋披罗戴翠,和丹叶端然并坐。透过眉间点翠流苏,看得的堂中金头银面,衣香髻影。他低眸看身边的丹叶,那清瘦白净的面孔,眉目中浅浅的欢欣,一如初见之时,只一片澄澈。

他轻轻拉动二人相结的裙角,丹叶回神,眉目中顿生暖意。那眼中的和煦,正似当年初秋时节,阳光打在满院卵石上,他赤足触碰的温热。

“宅子不大,你受委屈了。”丹叶道。

“有这满院红枫,足矣。”

夜宴将起,梁勋看殿中一角,景颜身畔一锦衣妇人,二人低声相叙。只见那妇人虽一身宫装,却织金镂花,多有逾制。头上一顶银冠,亦非俗物。面对景颜,更不见寻常下人戚戚之色。

方此时,天若入殿,殿中众人只附身行礼,崇呼公主千岁。因是梁勋大喜,天若自不便做足派头,轻轻应了声,众人便又自顾自宴乐起来。

“月白风清,荣谐伉俪,好一对璧人。”天若平日甚少见喜色,此时眉开眼笑,直是容色夺人。

“谢过公主,如今都不知公主面前当是称本宫还是臣妇了。”梁勋低婉道。

“何必客气,还是称勋儿吧。你当日入府便是风波频起,你停辛伫苦协理府中之事,天阙金戈铁马绥靖天下时,府中唯你我二人相依为命。如今你再得良枝,姐姐真心为你高兴。”天若于梁勋面前,有寒轩未曾领略过的温存。

梁勋唯有谢过,二人再絮絮闲话开去。

天若亦看那奔波调度的景颜,“看他如今日理万机,怕是来日外嫁,亦是如你一般闲云野鹤。”

“公主取笑了,我如何得闲,前朝景颜多有助力,内禁之中,我亦不好不作帮衬。”

“看来中宫不济,所传不虚。”天若微嗔,“景妃怕是比你艰难,一个小小弃妇都敢昂首挺胸回话。”

梁勋再转头细看,那妇人面容周正,微有丰腴,多生英武,失于柔媚。于梁勋而言,其实无甚新奇,那边世界分不清的大有人在。只是此处,又是许多利害难以言喻。

见梁勋面有疑色,天若便道:“那不正是那逆臣弃妇,寒轩竟封了个掌乐入宫理事去了,其父纪厉翙止老朽,怕是家门没几日煊赫,也不知宫中做的什么打算。他通的那点礼乐,还是当年我们世家子弟于弘文馆一同受教的。”

梁勋一时讷然,好在歌舞上殿,景颜亦上前来寒暄,便不再追问。

却看那纪厉翃疏,盈盈出了这喜堂。那屋中高烛满堂,雕窗彩绢透出点点红光,显得那廊下异常昏暗。廊中点着两盏八宝宫灯,其上亦饰有双喜纹样。热闹都在堂内,由耳房过来,便唯有零星家丁,亦是摸得些酒肉,在角落中自斟自酌。

行的远了,堂中高歌隐隐而来,满庭枫树皆是新绿,那一方小小天地愈是流光溢彩,夜下四周点点幽明,才更显孤清。

“出谷莺迁,趋庭燕尔,袍绾登科绿。嫦娥分付,广寒今夜花烛。”

他听得这音律,心中却更有惴惴。既惧怕这偏院中的寂静,更怕这寂静长夜不惊,无人来扰。

好在纵是急张拘诸,那边廊下斑驳树影,还是变了明暗。

“公主。”翃疏即刻附身行礼,那树影如只只掌印,拍了满襟满袖。

“我便知是你。”天若面有不豫,鬓边一朵山吹色牡丹,于月华下剔透轻盈,“好一曲《飞仙合璧》,你岂不知惹得本公主艴然不悦,你求万事必然皆是不利不应。”

“时移势易,风云变幻。怕是立于庙堂,隐于山野,听此曲会有天渊之别。”

天若未有作答,只看着翃疏身上微微摇曳的树影,听着那殿中觥筹交错欢饮畅谈之声。

“你倒是胸有山河,敢行青丝白马之事。”天若冷冷道。

“为私,乃各取所需,为公,不过是匡国固本。是贞,亦是忠。”翃疏言语很轻,却字字异常清晰,“臣妇敢贸然进谏,必不是心血来潮垂死顽抗,朝中不乏忠义之臣,我等皆以为,公主乃皇家正脉,登临践祚,顺天理,应人心。”

“古来忠义黑白,还不是看成王败寇各是谁家。”

“臣妇愿倾我所有,力保逐轻贱命。”

天若不语,只看那满院枫树。

“臣妇自知纪厉一族已是冲风之末,独木难支,但若有那元冥之佐,公主便可无虞。”

天若一时美目微动,到底还是默然,只听得那边高唱,随那醉意氤氲,绵绵地传来。

“舆奉潘慈,楼高华萼,坐享齐眉福。庭槐列戟,公侯衮衮相属。”

二人一时回味这余音,久久不言。

“什么莺迁燕尔,钿车华屋,愚人愚己罢了。”天若侧身,“昔年母亲最爱这《飞仙合璧》,传唱于我,同窗时日不长,难得你还记得。”

天若径直步去,翃疏仍跪着,看不清面中悲喜。

 

那边唱罢,梁勋应酬之间,已然微醺。美人玉山微颓,只是袍袖中被丹叶牢牢扶着,才不至堂上失仪。

“公主不胜酒力,怎的景颜亦不见了?”梁勋此时睑下绯红,甚是好看。

“已是酉时,天色渐晚,景妃娘娘怕是回宫复命去了。”一旁月知答道。

抬眼望去,席间杯盘狼藉,众人意兴阑珊。看那重重红幕之外那片残空,唯有几颗星辰,皆是暗弱。

星野之下,寒轩亦立于春风之中,看这明昧辰汉,怅然浅酌。

归来阁略略点了几盏宫灯。窗扉半掩,夜中风大,巾帘只随风肆动。

寒轩斜倚榻上,看那边景颜走来。远远望去,出门时一丝不苟的端丽盛装,于夜下亦有颓唐。

“都夜半中宵了,怎的回的如此晚?”寒轩道。

景颜自顾自入座,声带疲惫,“为他尽力,便当是自己亦嫁了一回。”

“可还一切顺利?”

“都好,无甚差池。”

寒轩不知为何,总有心悸。看景颜眉间微凝,却不敢再问。

归来阁于东南一隅,窗下便是内城。勋儿的宅子挤在其中,好似今夜愈发明亮,只是从归来阁看不过看得一个光点。目光西移,自己那座髣髴阁,却是暗的。

夜已深,那小小光点,也要沉寂下来。

出了这易府,纪厉翃疏上了轿辇,身后歌舞伎垂首随行,内宫已然下钥,他们走不得穹汉门,要从偏门回掌乐院。

翃疏思忖着天若的言语,浓眉紧锁。看身畔诸人,他自知其皆是寒轩耳目,怕他与魏穰逐轻再掀波澜。这身畔不言不语的侍从,何尝不是一重囹圄。

好在翃疏早有防备,将自己母家一近身侍从萦虹,不动声色地安排进掌乐院。此时便行在舞姬之列。

因着担忧,回掌乐院后随意吩咐了几句,便佯作出宫回府。在宫门处换了自家车架,便要下山。行不多时,轻撩车帘,看那宫中侍从皆已回去。便又掉转车头,回到宫门口,称有要事遗漏,需再入内廷。

侍奉们所居的庑房错落在一众宫苑之间,翃疏让萦虹扮作自己出宫,便换一身巡夜宫装,提着宫灯,低眉而行。

还未入得院门,便见平日侍奉在侧的两个宫人匆匆而行。翃疏蹑足潜踪,一路只追到华容殿,才止住脚步。

翃疏心中大惊,却临危不乱。细想一刻,若其身畔皆是景颜耳目,其亦不可坐以待毙,便默默回了庑房,藏于二人居室之外。

夜深露重,那庑房之后唯有零星横斜的篁竹。藏身于此,不时便觉寒意点滴漫上衣摆,侵及全身。

好在不多时,二人便回到房中。翃疏只觉心跳得厉害,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然二人回房后,竟静默片刻。掌了灯,二人身影投在翃疏身后篁竹之上。

此时万籁俱静,唯有竹叶点点窸窣之声。翃疏心中惶极,四下看去,窗扉紧闭,篁竹如旧。周围未有一丝光亮。那微茫月华,透过这重重枝叶,到地面时也所剩无几。

环顾四周,自己并未露了行藏,便只待二人开口。

“这贼妇刁猾无比,你我二人如何看得住。好在今日景妃娘娘抓了个正着,否则你我二人怕是难有善终。”

“贼妇作茧自缚,她若不闹,这贼人不过流放极边。如今却留不得了。”

“这几日你我就是宵衣旰食亦要盯得滴水不漏,两日后贼人入宫行刑,行事隐秘,断不可让贼妇再生事端。”

“那日昭娘娘返厝归宁,陛下正好大宴亲贵,到时丝竹礼乐不息,便一定要死死拖住那贼妇。”

沉默再起,翃疏又是一阵悬心。

“睡吧。”

“嗯。”

灯灭了,光影不再。翃疏蛰伏片刻,见未有异动,便悄然又出了那院落。

他提着宫灯,垂首缓缓行着,此时早已心乱如麻。

心中反复玩味那二人两次异样的沉默,忽而醍醐灌顶,抬头看那宫苑。廊中点着宫灯,四下寂静无人。远处隐隐的更漏,喝着风声,携寒气而来。

翃疏哑然失笑,心中暗忖,想用雕虫小技请君入瓮,那磊景颜不过如此。心头亦是略有舒缓,大约今夜无事。